榮光啟
“執意與流水一決高下”與“終生的輕描淡寫”
——黍不語詩歌印象
榮光啟
黍不語的詩,讀起來讓人平靜又讓人激動。平靜是因為她的許多詩都是在平緩地敘述關于愛、愛情的一些個人感受,激動是因為她有時能將這些感受表達得契合人心、有時則讓你重獲一種關于愛的新鮮感。她的詩有時是在言說一種經驗,從她個體性的經驗發出,“愛”,在詩歌里成為一種普遍的經驗,讀者在這里很容易收獲感動:
他也許很老,但足夠溫柔/也許長居遠方,但說見/就能見。//多數時候,我們只在文字里/愛得/死去活來。//我們偶爾寫詩。偶爾/愛上多才多情的詩人。也偶爾/被別人愛。//我們對每一個被對方贊美過的異性/心存敵意與醋味。而后分別被時間/和自己說服。//我們偶爾也煩厭,生悶氣/在對方面前和別人調笑/為寫詩發愁。//當他再寫不出好詩的時候/我跟他說,去吧/去和別人相愛//狠狠地愛。//我需要這樣愛著一個人/不斷地,反復地悲痛,幸福/熱淚和歡笑。//以此安撫,和延續我/短且執拗的一生(《我需要這樣愛著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黍不語詩歌時印象最深的一首。這是一次關于愛情的想象,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想象,這“愛情想象”充滿了某種具體的真實感,但同時又是悲劇性的,“我需要這樣愛著一個人”,不見得真的有這樣一個人。我為什么需要這樣愛著一個人?是為了安撫我短暫而執拗的一生。詩人表達了一種關于愛之缺乏、而人生又需要愛來安撫的人類普遍困境。而在局部的語言與意象中,黍不語的詩又有著年輕女性特有的細致與活潑,有她獨特的感覺和想象力所帶來的詩之“具體性”。比如《一條水草的人生哲學》:“她一生的夢想是做條水草/長在最深的河里/從不為旁人所見/眷戀她的那條魚兒/一生在她身邊忙碌/每隔三秒/就愛她一次/而每一次都是嶄新的”。關于魚和水草之間的愛情的想象,是有趣的,也是美好的。這種在每一秒鐘都是新鮮的愛情,也是人的盼望,這個想象將我們盼望的那種“愛情”變得非常具體,新鮮可感。因為人心里有這個盼望,因為人世間缺乏這樣的愛情,你在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也許會為詩人在這里呈現的這個新鮮又極有意味的想象而震顫。
事實上,黍不語的許多詩作都可以是一個題目,“愛”。廣義的人對世間那種普遍的愛意和狹義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是她的寫作中的恒久的主題。她在詩歌中盡情抒寫關于“愛”的悲歡:“那地上只有草/那空中只有云/一棵樹不自覺往下落葉/一個人因為愛,止不住哭泣”(《秋日》)。這是因為“愛”而有的感動之哭泣。而在這首《這世間所有的好》中,則有因為“愛”而有的無限的美好與歡欣:
那麥地多廣闊。好像可以/供我們走很久。/那綠色多蓬勃,像世上/所有的好,都來到了這里。//我想跟你說很多話,像小羊/不停地咩咩。/我想長久的和你擁抱,像兩棵/長到一起的樹。//然而我是如此單薄。人世繁茂/很長的時間里/我踩著你的腳印,認真地/往前走。//像我擁有了,更多的你。
大地被蔥蘢的綠色覆蓋,那綠色,因為你,好像世上“所有的好,都來到了這里”,這個意象是相當精彩的,“好”本是抽象的詞語,但在這里,卻成了具體的事物,用來形容“綠色”給人帶來的感覺。而我對于你的渴慕,我們之間的愛情,使我“踩著你的腳印”都能滿足,如同“像我擁有了,更多的你”,這種被愛充盈的美妙心情和想象性的表達,極有意趣。黍不語的愛情詩,語言和意象、詩作風格往往清新明朗,有時在感覺和想象方面,又有神來之筆,平靜、舒緩中又不乏令人激動的境界與意趣,總體來說,她的詩有一種較為穩定的個人風格。
這種個人風格中,最突出的還不是關于“愛”的抒寫,而是詩人對于“愛”的矛盾性的心理、關于“愛”本身的困境的言說:
有時候我會,陷入莫名的悲傷/陽光照在我身上/帶著眾多陌生的影子/花朵滿懷喜悅,仍開在去年的枝頭/云和雪/在永恒的空中飄蕩/我感到一種,偉大的厭倦和絕望/無論我懷著怎樣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舊的人世/我都無法獻給你/一份新鮮而安祥的愛情(《密語》)
一方面,她渴慕愛與被愛,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無力給出這“愛”,這想象中的“愛”面對人世其實很無力。雖然如此,詩人仍然執拗地在關于愛的言說中辨明自我、似乎為了某種抗爭需執意如此。因此,她的詩有了一種特別的張力,這種張力體現了人普遍的困境:我們很孤單,我們需要愛,但這愛在人世間是缺乏的,這愛在我們自己里面是缺乏的,而面對意義匱乏的塵世,我們必須要去對付、要勝過這塵世,去愛、去言說愛成為人的使命……愛與愛的缺乏,關于愛的想象與想象之于現實的無力拯救……這其間無盡的糾葛構成黍不語詩歌的一種精神上的張力,一種比言說愛情意味更深的人之困境的暗示。
在“現代”的境遇中,有“愛”的意識、有愛的能力,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現代社會是一個機械化、體制化、數字化、儀式化的時代,各樣的“技術”相互關聯,成為一種大于人的生存的網絡,日本學者今道友信先生曾這樣描述“現代”:“當這種技術關聯成為一個新的世界出現在我們眼前,而我們則在其中成為被支配者的時候,從這個時候起,就是我們所謂的現代了。”“現代”社會一個重要特性就是“將過程極度地壓縮以使結果極度地奏效。換句話說,就是壓縮過程所有的時間性,尊重效果所具有的空間性。”但,“愛,無論如何畢竟是意識問題”,作為人的“本質”的“意識”本質上是時間性的,于是我們看到,“只要時間性的意識在現代趨于虛無化,那么,人也就只能變得越來越接近于沒有意識的事物,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當今的時代背后,有一股使人非人化的潛流。所謂人的異化也在這里。人們仍保持著已往的人的外形,或許是更健壯、更高大了,但人的時間性的意識在某種意義上卻縮小了。心靈縮小了,愛不也就縮小了嗎?”
不過,詩人并沒有對“現代”認輸,她仍然是一位執著地尋求“愛”、專注于“愛”的抒寫者。在這首叫“雪”的詩作中,似乎透露了黍不語寫作的一個秘密:以“終生的輕描淡寫”來“執意與流水一決高下”。
你知道。那越是冷的,沉默的/越打動我。/那越是輕的,易逝的/越抓住我。/如果你鋪天蓋地。執意與流水/一決高下。那盛大的寂靜/與絕望,照徹前路。/一枝梅帶著利劍一樣的/溫柔生在你的胸口。//不妨礙你終生的輕描淡寫。(《雪》)
這是一場無盡的戰爭,詩人甚至發出感嘆“我有時厭倦詩就像厭倦愛”:“……/時光漫長。生如流水。/我們要耐心/何用。”(《我有時厭倦詩就像厭倦愛》)生如流水,人世間意義匱乏,虛無統治著我們,但總有人不甘心,不愿向虛無與絕望認輸,也不愿過早發出“人生不過如此”的感嘆(這也許是人最大的悲劇、最可憐的驕傲與無知),詩歌成為一種抗爭,一種尋求之道:“當我與自己左沖右突,或絕望或悲涼或溫情或渴望,不能自已的時候,詩是自然而然出來的某種東西。寫詩于我是一種修復,一種和解。一種獲得某種安寧的方式。有時,我也痛恨某種表達。詩是過于私密的東西。說出即破壞。有時我迷戀那未說出的。”
以“終生的輕描淡寫”來“執意與流水一決高下”,一方面是“執意”的,另一方面又是輕柔的——這既關乎黍不語的詩歌主題,又關乎她的藝術風格。在主題上,黍不語喜歡那些無名的事物,那些“冷的,沉默的”、“輕的,易逝的”事物,這些事物其實連接著背后那龐大的世界和人心,如同人的命運未被揭示一般,這些事物的存在同樣是如此命運,因此,熱愛無名的事物,其實是關心人本身。與之相對的是,熱衷于喧囂的事件或顯赫之物,則是對人本身的一種遺忘。而在藝術風格上,則是黍不語詩歌的那種“輕描淡寫”之感,她的詩作在語言和意象上,不以深刻或奇詭致勝,皆是敘述日常生活之普通場景,那些容易被人遺忘之物,語氣平緩,沒有情緒的激動,沒有在思想和經驗上刻意呈現某種偏執,一切看起來都是淡淡的:淡淡的節奏、淡淡的語氣、即使是一個特別的想象,也是在一個自然而然到來的情境之中,不會讓你覺得突兀。
這種詩歌風格也對應著生活中的詩人,黍不語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像她的詩一樣,她似乎在以沉默對抗著流水般的生活,以沉默來尋覓有意義之物。與那首《雪》相應的是,下面這首《晚安》似乎透露了黍不語生活的一個秘密,如同廣闊的湖面,她要在“浩大的寂靜中……深藏著這世間/全部的愛”:
有一會兒我走在湖邊/隔著湖水我看見/水里的石頭/隔著人群我看見/萬家燈火。/一切都是應有的樣子。/湖面甚至沒有/風/軟軟地吹來。/浩大的寂靜中她像/一個一無所知的少女/那么不動聲色,那么不偏不倚。//深藏著這世間/全部的愛。(《晚安》)
我不知黍不語真名,但“黍不語”這個筆名是有意味的,她自己在一首詩中透露:“黍:一年生草本,/種植于4000年前;亞洲/或非洲;/子實淡黃,禾屬而黏者為;/適干旱,懼碩鼠;/西周亡而黍離生;/后麥行千里,無見故人;/今稱小雜糧;/愈貧瘠愈生長,是/不被廣泛種植的一種。”(《釋義》)“黍”這種植物,大約對應于詩人的自我期許——去關注、去愛那些小而平凡的事物,“我也曾無數次說放下。說懂得。說慈悲原諒。我無數次沒有放下。沒有懂得。沒有慈悲。而原諒是不存在的,不可以的說法。沒有人比人更高,更有資格。這個世界,我們所知的并不多。對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對無法進入的他人地獄保持尊重。對愛,相信他有善良,美好,和長久的忍耐。”(《疤痕體》)
而“不語”,大約是詩人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你準備說話的時候發現那里已經很熱鬧了。所以你總不說。”(《散句》)“雨水們奮不顧身俯沖下來,奔到地面仿佛成群的美女跳起弗拉明戈。恰好趕到的車燈為它們獻上完美背景與映像舞臺。我做了個局外人。在慷慨與熱烈,奮勇與豪放前,退避三舍。我喜歡我是寂靜的,我喜歡我總在想著誰是寂靜的。”(《散句》)詩人更愿意在“沉默”中關愛世界、在默然觀望中言說自我與人生。
事實上,黍不語是一位讓我敬佩的詩人。她旁觀者的姿態、沉默不語的樣式讓我覺得這恰是一位詩人在當代喧囂的詩壇應有的形象。與她相比,有些女詩人的話語似乎太多了,對人世的態度似乎過早地明確化了。據我所知,甚至有人說黍不語是一個“驕傲”的人,我想,這大概是她為自己的“不語”所付出的代價吧。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的寫作乃是為我自身,為著心靈與現實的緊張關系,為著她自己所說的“修復”與“和解”。不寫詩的話,沒有這種與自我與終極存在的對話的話,我恐怕不能很好地生活。黍不語這種專注于對世界的沉思、對無名之物的發現、對愛的尋求的寫作者,為自身的心靈需求而寫作的態度,恰是寫作的本源和正途。
1903年2月18日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在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中說到“寫的緣由”的問題:“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復。若是這個答復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么,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沖動的標志和證明。……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愿望,流逝的思想與對于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于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
毫無疑問,我也能想象到有些讀者對黍不語的批評:她的詩似乎有一種類同性:比如主題常常與愛、與愛情有關,敘述語調總是那么平靜、舒緩,語言和意象常常是那些熟悉的事物(比如“雪”、“愛著”、“一生”、“告別”、“哭泣”等等);不僅如此,她的詩在風格上確有獨特的地方,但整體上顯得不夠深刻……
對于“不深刻”的批評,我的回答是:現代詩可以不深刻,因為詩不總是以思想、經驗之深刻取勝,更多時候,是以經驗、語言和形式三者互動所形成的整體之美學效果讓人感動。很多好詩,思想、情感和經驗的層面,其實并不多么深刻、奇特,但在特定的語言和形式之中,作者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或經驗,卻令人觸動。
而對于黍不語詩的那種“類同性”,我的理解是,這不是自我重復的類同性,而是一種她的作品特有的某種品質。波蘭現象學哲學家和美學家英伽登(Roman Ingarden,1893—1970)認為文學作品的基本結構依次是這樣:第一個層次是字音層(word sounds),第二個層次是意義單位(the meaning units),第三個層次是圖式化方面(schematized aspects),第四個層次是被再現客體(represented object)(客體總是大于圖式化方面;客體只能以圖式化的方式呈現,因此圖式化方面使被再現客體充滿了空白和不定點;圖式化方面決定了作品的文學風格)。而在這四個基本層次之外,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還有一種形而上品質(metaphysical qualities)。形而上品質就是我們在作品中感到的崇高、悲劇性、可怖性、靜謐感、輕柔、朦朧……形而上品質“揭示了生命和存在的【更深的意義】,進一步說,它們自身構成了那常常被隱蔽的意義,當我們領悟到它們的時候,如海德格爾會說的,我們經常視而不見的,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向我們心靈的眼睛開啟了。”
我以為,黍不語作品中的常常可以感受到的悲劇性、靜謐感、輕柔、朦朧、虛無、執著、矛盾、清新、明朗……,可以視為她獨有的作品的“形而上品質”。

榮光啟,男,1974年1月生于安徽省樅陽縣。文學博士。現任教于武漢大學文學院。2009年,北美華人基督教學會(波士頓)訪問學者;2010-2011學年,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弗里曼項目學者。2008年曾獲“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提名。著有詩集《噢恰當》(上海三聯書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