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婆

藍 婭

婆 婆

藍 婭

一

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一不小心，把鑰匙鎖在了家里，晚上散步回來進不了門。

兩年前我從深圳回鳳城工作，租下一套公寓，那門鎖的防盜功能極強，出門只需把手往上一提，就鎖牢了，當時我就擔心：若忘了鑰匙咋辦？在鳳城除了曾經的公婆，我沒有其他親人，我只得厚著臉皮將一把備用鑰匙交給婆婆保管。現在，她年事已高，加上我與她的婆媳關系已成為過去，且時日已過去兩年，她能將鑰匙還保管著嗎……但我還是抱著僥幸心理朝她家走去。

我說明來意，近75歲高齡的婆婆沒說話，只是轉身走進臥室，快捷地拿出鑰匙交給了我，讓我一時驚詫又感動。公公在一旁說：“你媽一直把你的鑰匙與她的存折卡放在一起的。”

“啊?！”我心頭一暖。

“你托付的事，你不知道你媽有多重視！”公公繼續補充道。

那一刻，我鼻子有點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公公所說的“媽”，就是我所說的“婆婆”。我們相識、相處有30年了。

30年前第一次見婆婆，那是大學一年級的寒假，受男朋友鵬的邀請我去他家玩，在他家門口見到了婆婆。那時的她，看起來只有四十來歲，皮膚白晳，身材挺拔、富態，整個人看起來很干練。婆婆見到我，兩只眼睛彎成了月牙，透出親切和溫暖，她上前握住我的手，一邊笑瞇瞇地盯著我看，一邊點頭贊“好”！她牽著我的一只手，將我帶到客廳的沙發前坐下，然后不停地拿水果、零食給我，恨不得把她所有的熱情和喜愛都融入食品中，讓我吃下去。

婆婆生有兩個兒子，一直盼望生個女兒卻沒有如愿，我的乖巧、溫婉，深得她喜愛，滿足了她很久以來對女兒的渴望。而那時的我失去母親不到一年，失母之痛，揮之不去，婆婆的出現，正好彌補了我內心對母愛的渴望。

就這樣，冥冥中老天的安排，我與婆婆初次見面竟然有很深的母女緣。

那次我原本打算在婆婆家吃頓飯就離開的，但是婆婆強留不讓走，非要我在她家住兩晚。當時的天氣很冷，婆婆換上新的被子、床單，額外還鋪上了她很寶貝的毛毯，讓我和她睡，我居然很自然的接受了，沒有尷尬。現在回想起這事挺驚訝，當時婆婆是個傲氣的人，而我是一個拘謹的姑娘，我們倆頭次相處竟這么親近，實在不可思議。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天我洗頭的時候，婆婆走過來說：“我幫你。”便一只手輕撫我的頭發，另一只手拿杯子裝滿溫水沖洗我頭發上的泡沫，婆婆輕撫我頭發的手很溫暖，一時間，我有點恍惚，以為是母親的手，一股暖流從心底升起，久久蕩漾。從那時起，我對婆婆產生了很深的依戀。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婆婆所在的鳳城，在一所學校當老師，學校比較遠，我平時住學校，周末去婆婆家吃飯，婆婆總是變著花樣做很多好吃的菜：紅燒魚、糯米肉丸、蓮藕燉排骨、仔姜鴨、板栗燉雞……我很佩服婆婆的廚藝，也被她的愛打動。工作兩年后我與鵬決定結婚，婆婆特別開心。當時鳳城嫁娶的風俗是：女方置辦床上及生活用品，男方準備新房、家具電器。我不懂這些，婆婆對我說：“你是外地人，又沒有了媽媽，你的嫁妝我來辦吧，你只管好好工作。”此后，她一邊準備新房、家具電器；一邊為我購置床單、被褥等嫁妝，里里外外忙著，最后把婚禮辦得十分隆重。在親朋好友的祝賀聲中她很驕傲地說：“兒子娶了個媳婦，我得到個女兒，多好！”

婚后的第一天早上，我站在她面前生澀的改口叫她“媽”，她笑得合不攏嘴，激動地抓住我的手，響亮而愉快地應答著。

那一刻，我看到淚花在她眼里閃動。

二

“有婆媳關系就會有矛盾，最好的方法是雙方離遠點。”婚后，單位里的一位大姐曾深有體會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讓我擔憂，我與婆婆門對門住著，我怕與婆婆的關系逃不出這句話的魔咒。

婆婆當時在一家國企工作，是一個小部門的負責人，她工作上干練，具有領導風范，在家里也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都夸她。她認為：一個女人既要有自己工作的舞臺，也要兼顧家庭，兩者平衡。我呢，在工作上還行，在料理家務、處理人情事故方面是張白紙。原來我母親在世時，做老師的她認為女孩子學習更重要，家務活長大了再學不遲，加上我在學校寄宿的時間多，待在家里的時間少，所以我基本只會照顧自己的簡單生活，當時也不認為這些有多重要。現在我與婆婆的觀念有了分歧。

婆婆的生日快到了，為了表達對她的感激，我決定給婆婆送一件她喜歡的生日禮物，我問她最想要什么，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吃一餐你做的飯，這是我最想要的生日禮物。”婆婆的這個要求，令我很為難，但沒法拒絕，我硬著頭皮答應了。她生日那天，我專程請假，在廚房里笨手笨腳地忙碌了半天，終于將一桌飯菜做好，滿心期待地等全家人享受。記得當時吃飯的氛圍很好，一家人喝著酒、吃著菜，熱熱鬧鬧像過年一樣，可是事情發生了，婆婆在夾青菜時，發現菜里有條小青蟲，素來講究的婆婆一下楞住了，面色難堪，當時我很羞愧，恨自己做事粗心。婆婆看了我的表情，噗地笑了出來，說道：“好兆頭！青蟲青蟲清白又從容，來，喝酒！”說罷，她放下筷子拿起酒杯與大家碰杯，氛圍一下子又熱鬧起來。當晚婆婆微笑地對我說：“小雅，謝謝你！我的生日過得很開心，你的用心我收到了。你知道嗎？一頓可口飯菜的意義除了填飽肚子，它還傳遞著濃濃的愛，起著凝聚家庭的作用。”婆婆的這番話，讓我茅塞頓開，明白了婆婆要這個生日禮物的用心，她用這件事讓我體會到：在家庭，一個女人可以通過廚房、在柴米油鹽中，用纖纖素手經營最接地氣的幸福。自那以后，我誠心誠意向婆婆請教，婆婆也很有耐心地從食材的辯認、食材的搭配、到炒菜的火候，手把手地把她的好廚藝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了我，讓我逐漸成了一個“下得了廚房”的女人。

婆婆很具藝術性的教人方法讓我以為我們婆媳之間一直會和風細雨，不會有沖突，但是沒想到有一件事讓我們發生了爭吵。

那是一位來往很少的遠親找我借錢，理由是建房子，半年歸還。我當時手頭比較寬裕，沒多想就借了3000元給他。在當時3000元可不是個小數目。這件事被婆婆知道了，她將我找去談話，她教育我說要知賺錢的辛苦，要學會持家。婆婆還說善心不能亂施，要有界限，分得清對方是否值得幫助。在他人有危難、有急需時伸出援手是對的，是真善；但是不辯真假、沒有界限地亂施善心，容易被別人利用，這不是幫人，而是助長了歪風邪氣。

我認為婆婆干涉了我的生活，沒尊重我的主權，她強詞奪理，我的怒氣一下子沖了上來，回敬她說：“你管得太寬了，錢是我的，由我做主！”事后我提出要獨立過日子，不再與他們一起生活。

婆婆看到我決絕的態度，很是傷心，不過還是遵從了我的要求。

半年后這筆錢果然沒有收回來，我從一位親戚那兒得知，那位借錢的遠親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喜好賭博，欠了很多債還不上，便以打工為名躲在外面斷掉了所有聯系。

這事讓我觸動很深，細想婆婆當時講過的話，覺得實在是句句在理，我反思自己的言行，覺得自己行事太草率，由衷地佩服婆婆是個人情練達的人。

女兒的到來又把我與婆婆的關系拉近了，婆婆把孫女當心肝寶貝，疼愛得不得了，發揮她所有的經驗特長幫我一起照看女兒，一點一滴教會我幫女兒洗澡、幫女兒把尿、給女兒喂食、帶女兒睡覺……婆婆告訴我：“做女人柔弱點沒關系，做母親一定要強大，否則你對不起這個小生命。”這句話與現今流行的一句“女本柔弱，為母則強”如出一轍，讓我記憶深刻，也成為我的人生動力，在后來的生活中，無論遇到多大的波折，我都能堅強面對，從不氣餒，因為我是母親！

三

女兒12歲那年，為了給她更好的教育環境，同時也為了實現我一直想走出大山的愿望，我們一家三口遷往深圳。當時婆婆已退休，兩鬢已有了白發，患有糖尿病，她與公公對我們有諸多依戀和不舍，但是她沒有說過半句反對的話。

十多年過去了，生活毫不留情的往前走，因為一些事，我與鵬離了婚，我們彼此平靜地對待這件事，但是想起公公婆婆我有些不安，怕二老傷心，所以我很少聯系他們，他們仿佛也猜透了我的心思，很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我以為與他們今生的緣分就此漸行漸遠……

不巧老天安排，兩前年，因為工作原因我又回到鳳城。

獨自回到鳳城，我安排好一切，冒出了一個很強烈的想法：去看望公公婆婆！好幾年未見，不知見到他們會怎么樣？我忐忑不安地敲響熟悉而陌生的家門，開門的是婆婆，她已73歲，頭發花白，身體瘦弱，精神狀態還好，她一看見我，面露驚喜：“小雅，你來了?”

我原計劃順著女兒改稱呼她為“奶奶”，這樣不會太生疏和見外，又比較有禮節，可是一見到她，我竟脫口而出：“媽！我來了！”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我們彼此的眼眶都有些濕潤。過后，婆婆趕緊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把我引進屋……

事后我總覺得婆婆與我的緣份不一般，也許前世我們做過母女。

去年冬季的一個清晨，我突患腰椎間盤突出，全身僵住，不能動彈，被送到醫院住院治療。婆婆得知這個消息，與公公第一時間趕過來看我，同時很細心地為我帶來生活用品：牙刷、牙膏、洗臉毛巾等，她73歲的人了，反應還是那么快，考慮事情還是那么周詳。

后來，鑰匙事情的發生讓我再次被婆婆的愛所感動。

婆婆滿75歲的前一天，我去看她，一幅有趣的畫面呈現眼前：公公坐在沙發上看他喜歡的電視節目——京劇，精彩處不時地哼唱兩聲；婆婆則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前面支了張小桌子，桌面上立著一個連著耳機的ipad，婆婆掛著老花鏡，帶著耳機，在ipad上津津有味地追看電視劇。

生活在婆婆手里總是變得這么輕盈有趣！

我在鳳城的工作快要結束了，要不了多久我又要離開公公婆婆回到深圳，我想，告別前，一定要做一件在心里想了、藏了很久而一直沒有做的事情——那是一個女兒出遠門前對母親最親昵舉動，我要看著婆婆的眼睛對她說：“媽！我愛您！”然后給她一個大大的長久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