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大同
書法重在創“意”
□ 魏大同

吳丈蜀題“大同詩文抄”

魏大同 崔顥詩 紙本
一
“筆墨當隨時代”,書法藝術“要在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創新”,這是大多數人的共識,很少異議。然而,在繼承什么,特別是在如何創新方面意見則不盡一致。
書法藝術屬美學范疇,它的“美”表現在多方面,如用筆、用墨、結體、章法等等,但最根本的問題還在于“意韻”。清人劉熙載云:“學書通于學仙,煉神最上,煉氣次之,煉形又次之?!蔽覀兏梢詮那迦肆簬t在《評書帖》中所說的“晉尚韻,唐尚法,元、明尚態”這句話中去追尋中國一千多年書法重“意韻”的脈絡。其內涵無外乎氣韻、風神、神理、情性、風骨之類。
當代美學家宗白華對“晉尚韻”,有《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專加闡發。他說“中國獨有美術書法—這書法也是中國繪畫藝術的靈魂—是從晉人的風韻中產生的。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而莊子的理想人格,乃晉人美的意象的源泉。因此魏晉人傾向簡約玄淡、超然絕俗的哲學的美”。在書法上表現為飄逸蕭散。說到隋唐,宗白華則認為:“唐人書藝中‘神理’凝成了‘法’,于是智永精熟過人,惜無奇態矣?!闭劦剿?,他又說:“蘇、黃、米、蔡等人的書法,也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但總嫌做作夸張,沒有晉人的自然?!痹诖宋闹校形凑摷霸?、明書法,而在另一篇文章《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中,引用了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里說的“若平直相似,狀若算子(即算盤上的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爾!”接著指出,后世(指明清)館閣體、干祿書的弊病,就在這里。對于元、明書法,還是用梁巘在《評書帖》中所說的話:“元、明厭宋之放軼,尚慕晉軌,然世代既降,風骨少弱?!庇纱丝梢姡诎兹A與梁巘的藝術觀基本是相通的,即重在“意韻”。
除上述外,前人評論書法時,著眼于“意韻”者多矣,如與右軍同時的庾翼,及見右軍書,驚嘆“煥若神明”。劉熙載于右軍書以二語評之,曰:“力屈萬夫,韻高千古?!彼稳酥^黃山谷論書最重要的是一個“韻”字。唐人張懷瓘說“(書法)狀貌顯而易明,風神隱而難辨”,“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
二
要求書法有“意韻”,是美學深層次、高境界的目標。不過,無論是時代風韻還是個人風韻,都有個較長的形成過程。它是漸進的、螺旋式的,由低到高、由“形”到“意”、由量變到質變,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孫過庭說“東晉人士,互相陶染。至于王、謝之族,郄、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因此謂羲之“人書俱老”。
沈鵬在2002年的《祝愿》(發表于《書法報》2002年第1期)中說得好:“我們還是要向古老的文化汲取營養。對傳統理解的深度,極大地影響著書法在當代所能夠達到的高度?!薄皶ń鐚嶋H上面臨著觀念上的提高……不僅是‘如何’,更在于‘為什么’。—看起來趨向哲理的這個提法,包含著深刻的實踐意義。”“書法的‘為什么’,要回到書法本體上來提高認識?!逼渲邪ā皩徝辣举|”。沈先生的話,頗有見地。
的確,當前的書法界,在一片“火爆”之中,也夾雜著不少令人“心憂”的現象:
首先是以“丑”為“美”、以“丑”代“創”,這是一種反?,F象。有人還以劉熙載說的“怪石”極“丑”但極“美”為借口而極力追“丑”。其實,那是誤解,或者說是斷章取義。劉熙載的原話是:“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丘壑(指內心深處)未易盡言?!笔獠恢獎⑽踺d的話,是具有嘲諷意味的。他接著說:“俗書非務為妍美,則故托丑拙。美丑不同,其為(那就是)為(因為)人之見一也?!彼麑Α俺蟆钡姆穸ǎ瑧B度是很鮮明的,即說這樣的人,故作“丑”態,以掩其“俗書”。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人們一見便知。他說得既直率又通俗。如果真的有人顛倒美丑,說西施是丑的,東施(虛擬的人物)是美的,大家不覺得可笑嗎?《韓非子》一書中,記載著這樣一個小故事:“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答曰:‘犬馬最難。’‘孰最易者?’‘鬼魅易’”。為何畫鬼魅易?因為鬼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人們誰也未見過鬼,即使是傳說中或想象中的鬼,也必然是丑陋的、猙獰可惡的。因此,畫來可以信筆涂抹,只要畫得“丑惡”就行,這樣既可以嚇人,又可以騙人。

魏大同 自作詩句 49×180cm 紙本
其次是只知“競技”,忽視“逐藝”。須知千百年來中國書法之路,是由“技”進乎“藝”,再由“藝”進乎“道”的;反之,又由“道”進乎“技”和“藝”,這就要求書家能像晉人一樣具有“宇宙意識”“自然意識”,并和個人的心靈融合在一起,既通常說的“天人合一”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應該老是在技術上打圈圈,停留在點畫的經營和布局的籌劃上(當然這對于初學者來說仍然是必要的)。關于技、藝、道還是宗白華說得最深刻:“莊子是具有藝術天才的哲學家,對于藝術境界的闡發最為精妙。在他是‘道’—這形而上學的原理—和‘藝’,能夠體會無間?!馈纳M乎技,‘技’的表現啟示著‘道’?!彼忠浴扳叶〗馀#繜o全牛”為例:“臣(庖?。┲谜叩酪?,進乎技矣。”宗白華還說:“道尤表象于‘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的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這就清楚地說明了‘技、藝、道’的辯證關系?!惫蕪埿褚姽珜O大娘舞劍器而悟筆法,懷素觀夏云多奇峰而草書變化多端。
其三是急功近利,躁動不安。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互相吹捧,我捧你為“大師”,你吹我為“新星”,一時間,“大師”輩出,群“星”燦爛,好不輝煌!好不令人陶醉!因為互相投其所好,結果是以某“大師”為偶像,以炒作代創作,形成“千一人面”的怪現象。他們豈知“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孫過庭語)?再就是熱衷于上報刊、參展覽、得獎狀(筆者在這里不是一概地反對),耐不住寂寞,深恐“沒世而名不稱焉”!第二個是不愛讀書,就字論字,缺乏基本的文化底蘊,甚至錯別字連篇。要知一個成熟的書家,是要廣泛汲取中華優秀文化營養,包括文史哲、繪畫、音樂、戲曲和舞蹈等。古人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不光是對寫文和作詩說的,對書法家也是適用的。所謂“意韻”“書卷氣”“字外功”等等,就是從這深廣的文化滋養中凝結而成的。
其四是以學“西”為新,不倫不類。這些人把繼承傳統當成是守舊,殊不知中國書法是中國特有的抽象藝術,它不僅不同于西方,就是同自己的姊妹藝術如繪畫、音樂、舞蹈等相比,既有共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中國周邊國家的漢字書法,都是從中國傳播出去的,它的根、它的源在中國。中國人對自己祖國的書法藝術最能理解、最能欣賞。西方人即使是熱愛中國書法的人,只能是撮其皮毛,焉能懂得其中奧妙!中國書法的“意韻”是什么,他們能玩味得出來嗎?當然,外國的藝術,我們可以借鑒,但要善于借鑒。我們決不能丟掉自己優秀的文化傳統而遷就別人。中國書法藝術,要前進、要發展、要創新,但決不能搞成非字非畫、不倫不類的東西。中國書法不管怎么變,它的“底線”是漢字,它的工具是毛筆,這是不能變的(關于硬筆書法,這里姑存不論)。
三
中國書法藝術,面臨太平盛世,面對書法界本身的大好局面,如何走出上述“誤區”,走上正道,就有個導向問題。書法報刊、書法展覽、理論爭辯、書法批評都是很重要的。特別是全國性的書刊、書展、書論、書評更具權威性,更應立足當前、著眼未來,在黨的“二為”方向、“雙百”方針和先進文化思想的指導下,把中國書法推到一個新的、更高層的階段。這里還希望編委、評委能獨具慧眼,處以公心,公正公平地對待所有來稿。特別是對那些“投我所好”的作品,能有像李北海那樣“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的高尚風范;對投所好者,不是見而生愛,而是望而生厭。也希望投稿應征者,應有“轉益多師是我師”的見識,不投某人所好,而是以自己的精品取信于天下。討巧媚俗趕時髦,是瞞不過群眾的眼睛的,是經不起時間的考驗的。孫過庭說:書法“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愿與同行諸君共勉之!■
責任編輯:陳春曉

魏大同,字達一,1926年生,湖北大悟縣人。1947年畢業于湖北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湖北黃岡師范學院前身)。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曾任廣水市一中校長、廣水市教育局局長、廣水市書畫學會首任會長。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先后出版《大同詩文抄》《大同自書旅美詩抄》《大同詩文續抄》《大同書法詩文選》四部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