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遠方，后有歸宿

◎ 梨樹沖

遇見王小元是在音樂社的周年慶上，我自彈自唱了一首《倒計時》，贏得了滿堂彩。正傲然之際，一個長相清瘦的男生擠到我面前，小小的眼睛里閃著光芒，說想和我切磋切磋技藝。我用目光搜尋他的樂器，他卻咳嗽兩聲，清唱起來，聲音帶著些許的沙啞，氣息配合到位，比起我剛才有吉他幫襯的歌喉，毫不遜色。

知道劉東明的人不多—這個曾經流浪的歌手，有著風餐露宿的追夢經歷，也有很少人了解的輝煌。因為有類似卻不敢追求的夢想，所以我把他憧憬成遠方。沒想到，在小小的音樂社，竟然找得到同樣能將他的《倒計時》演繹得不俗的人。

我立刻有了酒逢知己的感覺，于是聽王小元講他喜歡劉東明的原因：最初是被“倒計時”這個名字吸引，以為可以督促自己珍惜生命，誰知一聽，竟然通篇在憧憬旅途風光，本該為這樣的“被忽悠”點“遜”，卻被作者的暗藏機鋒和旁逸斜出所吸引，且詞曲解壓又催眠，是調節繁重課業的好佐料。

我頗有同感地拍著他的肩膀說：“畢業后，咱們去請教劉東明，問他除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創作方法外，還有沒有更酷的。”

“一言為定。”他跟我擊掌。

真是不聊不知道，一談一瀉汪洋，我們居然還有諸多相似處：都是在洗澡時發現自己擁有磁性的歌喉，喜歡拿著蓮蓬頭當麥克風；很想不讀書去環游世界，又缺乏壯士斷腕的決絕，所以至今仍然在通往好學生的路上……

準好學生王小元高三月考進了年級前十，想做好學生的我卻在長長的名單末尾嘆氣。

天不遂人愿，只因我與數理化結怨頗深，所以即使現在想誠心修好，它們也高冷非常，看來大勢將去那天，便是吾鎩羽而歸時。我左思右想，只覺背脊發涼：與其日后顏面掃地，不如此時見好就收。我把此想法告訴王小元。他剛寫完作業，正低頭捻撥著我的吉他，聽后抬起頭，瞪著我。因為他是單眼皮，所以我能夠感覺到那種想表達又因為空間大小而被擠壓出火星的憤怒。他把吉他狠狠一摔，低吼：“退學？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一根弦“叮”的一聲斷了，我正感牙疼，突然發現什么東西從王小元的鼻孔里爬出來，細看竟是鼻血，我感覺相當驚悚。我問他怎么了，他卻處變不驚地卷了兩根紙筒塞住鼻孔。白色的紙條形如獠牙，讓他看上去像頭怪異的獸，我的擔憂立刻被我極低的笑點驅散了。

他仰靠在椅背上，平靜地對我說：“你身體健康，父母雙全，吉他還彈得這么好，隨便哪一樣都昭示你是命運的寵兒。不就是數理化差一點嗎？多大的一個檻兒，就把你這個七尺男兒給難住了？”

我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便點頭如搗蒜：“說得對，說得對。不過，你不必強調我有父母，好像你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

他笑笑，說：“我父母在我一歲多時就病故了，那是一個蠻長的故事，以后再講給你聽。現在我想對你說的是，我愿意輔導你的數理化。”

我暗自心驚，只知道王小元寄居在表叔家，沒想到竟然另有隱情。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王小元的另一面，驟起的憤怒，平靜的哀傷，看似平平常常實則成熟非常。我囁嚅著問他鼻子為什么出血，他吞下一粒藥丸，淡淡一笑：“鼻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改天，他弄來鼓鼓囊囊一背包的數理化輔導書，卸到我桌上，規定我每周消化一本。從此我加入苦讀大軍，每有情緒，就被他扼殺。碰到不懂的題，他便執筆講解，瘦瘦的身子立刻被鍍上師者光芒。

我的成績緩慢攀升，由最初的浪跡邊地，到匍匐于中下，再到后來躍居中上。王小元夸我能下能上，前途無量。我察言觀色，借機建議他有時間去給吉他換根弦，以便馬到成功時，一起重溫劉東明。

2015年的高考，我們被分在不同的考點。考完最后一門，我內心欣然，想找王小元分享，但他的電話關機。

停機狀態一直持續。我在詫異之余四處尋找，卻陡然發現自己既不知他家的地址，也不曾問過他表叔的聯系方式。走在酷熱的街頭，我的心潮起落難平，時而自責，時而又恨驟然失蹤的他太不夠朋友。

后來，我終于從老師處得到消息，王小元患了重病，已轉去外地治療。

因為震驚與不敢相信，所以有些遲鈍的悲傷緩緩漫上來，我才確認了這個事實。我跟著老師和幾個同學，帶著全校師生的捐款，坐長途汽車去探望王小元。我們全副武裝，隔著一層玻璃與重癥監護室內的他見面。近一個月不見，他都快讓我認不出了，光著頭，臉色蒼白，斜躺在床上，像個將要融化的雪人。我一瞬間想起有次我倆開玩笑，說以后真的做音樂了，是蓄長發還是剃光頭。王小元不假思索地選了后者，因為那樣在人群中比較閃亮。現在他真成了這樣，我卻感覺自己的淚就要落下來。

然而，我們約好了要笑的，以便讓病人保持陽光的心態，所以我只好竭力微笑，笑到肌肉發僵，牙齦發涼。那會兒，我特別想透過玻璃問他：“王小元，你還記得我倆的約定嗎？為什么當初在我面前流鼻血時，你要隱瞞？”

離開醫院時，他表叔交給我一個信封，說是王小元給我的。我拆開，里面是張寫了字的紙，瘦金體的字，不知道虛弱的他花了多長時間才寫完—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我喜歡劉東明的原因嗎？其實那是騙你的。喜歡《倒計時》，只是因為我猜到自己時日無多，所以迷戀它的名字，渴望它的內容。我早就說了，你是命運的寵兒，不像我，只有掰著指頭可以數得清的年月、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珍惜吧，哥們兒，前有遠方、后有歸宿的人生，不是人人可得的。

《倒計時》并不是一曲動人的歌，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它是我和摯友王小元共享高山流水的那段歲月，是他與我挑燈苦讀，帶病為我講解至深夜的溫馨與勞乏，裝著許許多多我們彼此想對對方說的話，想和對方分享的音樂，以及我們曾經許下，現在卻只能交給我獨自完成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