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恒河圣城瓦拉納西。大家急切地趕著去看圣河洗浴。恒河源于中國境內的雅魯藏布江,它從喜馬拉雅山群峰中奪路而出。將北印度攬在自己懷里。用雪域天堂圣潔的水世世代代滋潤著廣襄的印度平原。它以神秘的不息流動,無言地承載著印度人的前世、今生和來生。
到達恒河圣城瓦拉納西已是下午五六點鐘,在賓館放下行李,大家便急切地要趕著去看恒河洗浴的神圣場面,只是印度城市交通的擁堵實在進入了“奇葩”級別,我們的車還沒有到達恒河邊,天就黑盡了。已經看不到什么,只好遺憾而歸。
瓦拉納西是印度最負盛名的圣城,據說離神最近,是天堂的入口,而恒河在梵文、英文中又有“從天堂來”的意思,那是非要去看看不可的。印度地接導游阿杜說,各位不用遺憾,明天一早五點鐘起床吃飯,趕六點鐘到河邊,否則人多了太擠。有人建議,那不如先去河邊,再回來吃飯呀?阿杜猶豫有頃,語意含混地說,回來吃?只怕你吃不下飯了。
恒河上游的主干源流,即中國境內的雅魯藏布江,它從喜馬拉雅山脈的群峰中奪路而出,用雪域天堂圣潔的水滋潤著廣袤的印度平原,有如母親的懷抱,世世代代將北印度的城鎮和百姓攬在自己懷里,養育他們,呵護他們。它以千萬年的神秘的不息流動,無言地承載著印度人的前世、今生和來生。傳說濕婆大神常常會在瓦拉納西的河邊巡視,因之在這里洗浴便可以免受輪回再生之苦而升入天堂。它神圣,也溫暖。但是,恒河岸邊是多么亂啊,亂到出乎你的想象。下車后,當我們愈來愈能夠感受到恒河氣息的時候,也就進入了人群最擁擠最混亂的地方。原本窄小的街道被兩邊的小商小販擠成了鄉間集鎮,雖然擁擠卻充溢著生命的活力。滿街跑的都是無休無止纏著你的孩子,五六歲的小孩抱著一兩歲的弟妹,乞討成為他們童年的游戲。
也許是對熱帶鮮亮色彩的一種協調和呼應,艷麗在印度人的色譜中最受青睞。連大卡車都和婦女身上的沙麗那樣,涂著斑駁的色彩,裝飾著各種掛飾,有如新娘的花車,鳴著笛,絢麗地從你身邊擠過去。人、牛、狗、猴子共行一街,在擁擠和喧鬧中營造著我們陌生的異域風情。這里似乎不知城規、交規為何物,垃圾可以隨便扔,甚至于大小便也很隨意。家庭用的廢水就地流入恒河,而人們的飲用水也就近在這里汲取,無數人的洗浴也在這里進行。我20年前曾經來過印度,當時寫過一篇文章叫《皮實的印度人》,這次轉發到絲路微信群中,群友們點贊多多,都說你用“皮實”兩個字簡直神了,印度人真的活得“皮實”,太“皮實”。語氣都是明顯的稱贊。
早晨五點來鐘,東方微熹給云翳染上了淡淡的亮色,依稀可見河灘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男士只穿一條單褲,女士披著紗麗,或掬著河水潑洗自己的身軀,或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后將點亮的河燈虔誠地放入河中,讓它隨波漂去。河燈大都做成大蓮花或碎花編就的花環,一朵朵燈焰在微波中起伏,映出一小方天光水色。一朵燈焰點亮一個生命,一個心愿,無數朵燈焰連綿出一道道虔誠的光鏈。
我們和一群東南亞的旅游者分別登上了幾條旅游船。東南亞的旅游者是來這里朝圣的信眾,著一色的白衣,雙手合十,朝著河水默念著經文。船順流而下,水量眼見便大了清了,顯出了恒河內里的潔凈。遠離喧囂換來了難得的安寧,朦朧的水光與初陽,如淡彩敷成的水彩畫,濕潤著我們的心田。恒河在身邊默默淌過,不舍晝夜,滌汰污穢而淀出清沏。這時你便發現了恒河的本色之美。河水再渾濁其實哪里有人世渾濁?它是因了人的渾濁而變渾濁了。河水淀清了自己,又回過頭來滌汰人類的骯臟,洗出一顆顆潔凈的心來。
游船再往下行,在一個岸邊有著寺廟群的河灘上,我們看到了久負盛名的恒河焚尸儀式。河邊有一個很大的木材垛,人員雜沓,無聲地忙碌著。三只兩只黃的白的牛,冷漠而悠閑地站在人群中,好像代表著神,在監護著那個生命升入天堂的進程。尸體被抬到木材垛上,尸體上面再架上一層木材,煙便升起來,焰便冒出來。岸上、船上的人開始大聲地誦經,人人心中都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敬畏和圣潔所籠罩,開始遠離身邊污濁的塵世,向著纖塵不染的彼岸世界,向著憧憬的來生,飛升而去。
在古代,恒河邊信仰突伽天神的社區,也有類似于中國古代“河伯娶親”那樣的以活人祭河神的風習,不過他們的河神是突伽女神,因而作為祭品的“人牲”便是男性。突伽天神與佛教是兩路,屬于性力教派,一直想凌駕于佛教之上。傳說當年玄奘來恒河,便遭到了突伽信徒的綁架,被押到祭臺前,用恒河水將其通身上下沖洗干凈,然后開始歌舞儀式,準備行刑祭河。“人牲”越是懦弱懼死、掙扎反抗。便越能證明佛教徒的怯弱,性力教派的信徒便越能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但玄奘讓他們完全失望了,他們看到,眼前的這位佛教徒雖然年輕,卻一直鎮定自若地在默默誦經,視死如歸,完全不為正在降臨的災難所動,超然于生死之外。玄奘平和地對兇手們說,施主一定要以貧僧祭祀,請稍候,待我最后向佛陀行禮,自行放火坐化之后,你們再動手不遲。說完又閉目吟誦經文,據說誦的是彌勒菩薩口授的《瑜伽師地論》,很快便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禪定境界。如此的精神定力完全震懾了性力教派信徒,他們上前打問玄奘的法號,從何處來?身邊的徒弟智遠厲聲告訴他們,這是大唐王朝“御前”的高僧,負有兩國交往的使命!這才唬住了性力教派的人。免去了一場滅頂之災……雖然是傳說,這個故事卻告訴我們,信仰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何等強大。
浩翰的恒河串連起印度北方近30座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七八百個小城鎮和數以萬計的村落。10年以前,恒河之濱就已經居住著5億多人,5億多人的生活污水和生產廢水排入河中,致使河水大腸桿菌超標280倍以上。據說到2020年,也就是3年以后,這里的人口可能靠近10億,治理水質已經刻不容緩。印度政府1980年代就制訂了恒河治理計劃,在瓦拉納西修建了污水處理廠。只是因為電力不足加之管理不善,運行不幾年便中途夭折了。后來,一些有識之士又組織了清潔恒河的志愿者行動,卻受到印度教徒的強烈反對,因為他們認為恒河是圣河,與生俱來便有清潔自身的能力,你硬要去幫助它清潔自身,是對圣河的褻瀆。
后來,將現代的科學生態行為和傳統的宗教信仰適度結合起來,宣傳“我們要洗浴,也要給圣河洗浴”。“真正的信徒決不能讓圣河受污”,以這種多少帶有宗教色彩的口號,動員印度人投入到保護恒河的行動中,才逐步有了一點效果。endprint
我佩服印度人那種在精神上以圣潔的彼岸世界超度污濁的此岸生存的能力,佩服他們內心自我平衡的能力。生活如此喧鬧而沉重,但他們承受生態、經濟、世俗超重負荷的心理能力卻那么強。在再臟亂差的環境中他們的心靈也安靜著,衡定力也強大著,總能成功地以心靈世界、宗教世界來消解現實世界的困頓,你真不能不佩服印度人。
20年前我來印度,從個體生命生存的角度,寫了《皮實的印度人》,記錄了他們喧鬧、繁雜而“皮實”的生存。這個“皮實”不完全是指湊合地活著,其實其中也包含著心理和生存承受力超強的意思。再困難的環境下,他們還能頑強而樂觀地活著,什么都折不倒、摧不垮,為什么呢?原因當然很多,除了從印度人心理上、宗教信仰上去思考,還可以從群體生存方式和制度方面作更深的追溯。譬如說,這種超強心理承受力和生存命定感與印度種姓制、即印度社會的卡斯特體系的關聯,就很可一說。
印度傳統的四大種姓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和每一個種姓派生出來的亞種姓、次種姓,以及更多的分支,再加上達利特(賤民),形成了印度傳統社會穩固的階層、等級秩序。那種宗教天定、基因命定的社會隔閡和心理隔閡,幾乎與生俱來,代代傳承。說起來,種姓制雖然在法律上已經廢除70余年,但在社會生活尤其是民間心理中依然陰云濃厚,揮之不去,各種歧視依然固執地存在。種姓和階層之間想平等接觸很困難,通婚更困難,沖決種姓等級、改變既有的地位,擢升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排序,更是難上加難。但問題有另一面,難于改變種姓隔閡,又容易使人安于天定和命定,安于種姓對自己規定的既在狀態。這使一些印度人很少奮力追求在現世改變命運,而祈求在來生、來世改變出身。這是他們比較能夠安于現狀、安于等級規范而顯得社會安定、內心安寧的一個因素吧。
中國人講究“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家和國的同構性文化,將個人修身、家庭治理與國家天下之治理融為一體。在印度,治理社會是治國為先?治群為先?治行為先?還是治心為先呢?我感覺他們的路子是治心為先,是以治心來輻射整個社會的治理這樣一種模式。首先通過宗教和種姓劃分,在民眾百姓心里植入一種安于種姓等級的芯片,通過心治,約束行為達到行治,通過每個人行為的組合,達到家族、群體相諧的群治,然后再在各自安生的族群板塊基礎上,實現社會治理和國家治理。心治比起法治、理治。更不要說威治、力治來,它的傳承力、傳播力,它的積淀和再生力,顯然都有著更為強大的生命。
也許這是印度社會給予我們的有些無奈、有些傷感,而又不無啟發性的思考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