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活兒

賈金莉

“你呀，就是干的活兒太瘦！想多掙錢，那得干點兒肥活兒！”這一天，廠里開工資。青工陳旭捧著自己競爭上崗后第一個月的工資條，抱怨掙錢太少，旁邊床子的侯哥這么對他說。

30歲的陳旭上班已經9年了，一直干數控車床。以前在機修廠時，因為單位是輔助部門，工資標準低，拼命干收入也上不去。

陳旭家在農村，高考那年，憑他的成績上個二本三本的本科大學應該也不費勁兒。可他叔說：“大侄兒，你還是去念個技術學院吧。大學生現在多啊，一年畢業好幾百萬，找工作不容易。咱又沒門沒路的，可別一畢業就失業啊！這技術學院，城里孩子嫌是大專，不愿意念，可在咱中國，沒有技術工人行嗎？我天天看報，技術學院畢業生，現在是香餑餑！國企、民營、個體，這些企業都爭著要呢！”他叔以前當過兵，現在是村支書，他信叔的話。就這樣，他來到了那年錄取分最高的這所軍工企業技術學院。在技術學院念書時，陳旭是班上理論和操作的尖子。可就像他叔說的，他“沒門沒路”，畢業時還是被分在了不被公司重視的機修廠。由于收入低，師兄弟們都挖門子盜洞地想調走，廠里也沒辦法。陳旭聰明、肯吃苦，上班兩三年，就出息成了廠里加工技術上的一把好手。像主軸精車這樣的活兒，由于難度大、要求高，別人一干就廢，只有技能專家老王師傅和他敢上手。陳旭身體好，不怕累，可即使鉚大勁兒干，一個月下來也就開3000多塊錢。老王師傅說：“小旭啊，我明年就退休了，像主軸精車這樣的活兒，以后就只能靠你一個人嘍！”可陳旭卻在想：“咋樣才能多掙點兒錢呢？”

陳旭想多掙錢都快想瘋了！前年，兩家老人傾其所有給湊了個首付，他用公積金貸款勉強買了個房子。去年，家里東挪西借算是幫他把婚給結了。結完婚后，陳旭的口袋那是比臉都干凈——一點兒積蓄也沒有了！他想，好在倆人都還年輕，慢慢攢。可還沒等他緩過勁兒來，今年一開春，媳婦就一臉甜蜜地告訴他：“咱有了！”“有了？”陳旭一下明白媳婦說的是有了什么，就頓感壓力山大。“你有了，可我還沒有啊！沒錢！”

手里真沒錢！今年差不多月月有小伙伴結婚，2月份是雷子，3月份是大吳，到了4月，小春和強子扎堆結婚！陳旭叫苦不迭：“你們這還讓不讓人活啊？”媳婦在商場打零工，收入不穩定，好的時候一個月的收入也就2000來塊。除掉還房貸、趕人情和必要的日常花銷，他和媳婦的收入也是月月光。這往下，孕檢、營養、生孩子、養孩子……那得多少錢啊？可咋整呢？

“要不，你試試考到機加廠去？”小凱是陳旭的老鄉，大學畢業，在公司機關工作。說這話時，小凱手里拿著一則打印的招聘啟事。原來，機加廠在全公司范圍內招數控車工。機加廠是公司的產品主制廠，公司重視，設備條件好，員工收入也高。得到這個消息，陳旭如獲至寶。像他這樣農村出來的孩子，通過公開競聘改變命運，應該是最好的出路了。他對自己的技能水平還是頗為自信的。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陳旭每天晚上都努力看書背題到深夜。媳婦挺著日益顯形的腰身，無怨無悔地陪著他復習，一會兒給他倒杯水，一會兒給他削個蘋果，一會兒又幫他提問。一個月后，考試結束，陳旭考上了！ 為此，他還請小凱擼了回串兒，哥倆兒坐在街頭的地桌邊，一人一瓶啤酒。陳旭難抑心中的喜悅，兩眼放光地對小凱說：“謝謝你！這以后，哥們兒掙錢就多了！再請你吃飯，就不是在這樣的破地方了！”

可到了機加廠，干滿一個月后，陳旭一拿到工資條就傻眼了：“怎么才開這么點兒錢啊？”經過歷時一個多月的筆試、面試、操作幾番考核，干掉差不多4/5的競爭對手，才來到機加廠，辛辛苦苦干了一個月，白班倒夜班，收入卻只有4000塊！這不是和在機修廠時差不多嗎？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媳婦說，掙這么點兒錢，都對不起媳婦挺著大肚子陪他復習！

侯哥的床子緊挨著陳旭的床子，倆人每天都一起開工一起收工，可人家的工資條上，那可是8000多塊啊！陳旭去請教侯哥，侯哥點撥他說：“你啊，得想辦法干點兒肥活兒！”

午休吃飯，李姐問陳旭為什么只買10塊錢的低價盒飯，“15塊的盒飯有倆肉菜，好吃多了！”她一邊擦著嘴邊的油漬，一邊對陳旭說。陳旭有點兒難為情地告訴李姐，自己是想省點兒，上個月才掙了4000塊錢。李姐把自己飯盒里的一個雞腿夾給陳旭，目光中飽含深意地說：“像你這么樣只干瘦活兒，就等著吃一輩子10塊錢的盒飯吧！你得動點兒腦筋，整點兒肥活兒干干！”聽了李姐的話，陳旭好像有點兒明白，又有點兒不明白。

“肥活兒、肥活兒，咋樣才能干上肥活兒啊？”陳旭苦惱。星期天，陳旭幫小凱收拾房子，把自己的困惑告訴了小凱。“肥活兒就是工時相對比較高的活兒，瘦活兒就相反了。同樣干一天，干肥活兒一般都能掙二三十個工時，有時更高，如果干瘦活兒也就十來個工時吧。”陳旭說。“我們廠實行的是遞進計獎法，200個工時以內是一小時5塊，200個工時以上，按1.5倍計獎；300個工時以上，就按兩倍計獎了，越往上越高。肥活兒、瘦活兒的區別，那可老大了！”“那肥活兒、瘦活兒是誰分配啊？”小凱問。“車間主任唄！”陳旭說。小凱馬上說：“這好辦，搞定車間主任不就得了？”“咋搞定啊？”陳旭腦海中浮現出車間劉主任那一張嚴肅的黑臉。 “我有辦法！”小凱自信地說。那天干完活兒分手時，他們已經商量好了“搞定”劉主任的方案。

陳旭“斥巨資”從網上購買了一箱質量上乘的“大燈”櫻桃，又從已經很緊的生活費里咬牙取出1000塊錢，買了兩瓶酒和一條煙。真是肉疼啊！可小凱告訴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拎著這些東西，陳旭走上了“套狼”的道路。小凱真是神通廣大，不但搞清楚了劉主任愛喝什么牌子的酒、愛抽什么牌子的煙，就連他們家住哪兒都摸得一清二楚。

劉主任家住的小區門禁森嚴，陳旭在門前等了半天，才跟在一個遛狗的老太太身后進入了小區。找到樓門口，他心里直打鼓，樓前的合歡樹也像他的心情一樣在風中躁動不安。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練習著小凱教他的話：“主任，您好！我來您家看看您！主要是……主要是……是什么來著？這怎么又忘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讓我干活兒干活兒干活兒吧！可別讓我干這個，太遭罪！”陳旭心里說。低頭看看手機，已經是晚上8點了，再不進去就太晚了，影響人家休息，再惹得人家不高興，這趟就算是白來了。想到這里，陳旭按下了對講門的按鍵，601，是601啊，可為什么就是不響呢？對講門壞了吧？“這可咋整啊？”心里這么想著，他竟然說出了聲來。“咋的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陳旭回頭一看，怎么是劉主任？他一陣慌亂，手足無措。平時在車間看到劉主任，都是一身廠服滿臉威嚴。今天見他穿著半截袖的老頭衫、半新不舊的黑布鞋，手里拎著半個西瓜，陳旭還覺得不太適應。這時，劉主任也看清了他，“哎，這不是小陳嗎？”“是，是，主任好！”陳旭不知所措地說。“你來這兒干啥啊？”劉主任問。陳旭不知說什么好，支支吾吾。劉主任似乎有點兒明白了，說：“走，上我家坐坐去！”陳旭跟在劉主任身后，走進了主任家。

換鞋，讓座，劉主任的愛人端來了茶水。陳旭喝了口茶水又馬上吐了出來，燙！劉主任的愛人忙遞上紙巾：“慢點兒喝，慢點兒喝，先吃塊西瓜。”這女人白白胖胖、一臉慈祥，說一口陜西方言，讓陳旭不禁想起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白鹿原》。陳旭定了定神，心想來都來了，就硬著頭皮說吧。他把自己怎么買房、怎么結婚，媳婦又有了，上個月才開了4000塊錢什么的，磕磕絆絆說了一遍。“你想干肥活兒啊？”聽完陳旭的話，劉主任笑了。“咱單位是主制廠，你們所說的‘肥活兒，都是精度高、價值大的活兒。比如一個軸套，那就好幾十萬元，如果干好了沒話說，要是干廢了，一下子就會損失幾十萬元，咱廢不起啊！說實話，我早就聽說你小子是個好苗子了！可是你剛來咱單位，我得品品你是不是名實相符，是不是真有兩把刷子！”劉主任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說：“想干肥活兒是吧？行，有志氣！那你得先把瘦活兒干好，讓我看看你的能耐！現在趕上老工業基地振興的好形勢了，咱單位任務有的是，就怕干不出來！如果你真是把好手，活兒有的是給你干，肥活兒也有的是給你干！好小子，加油吧！” 陳旭聽了，心里那種舒坦，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該告辭了，陳旭走到門口，把煙、酒和櫻桃都遞給主任，說是一點兒心意。劉主任笑笑說，“拿回去吧，煙、酒試試看能不能退掉，櫻桃就留給你媳婦吃吧，她正需要這個。你剛成家，花錢的地方多。對了，公司下個月要舉辦技能大賽，你報名參加吧，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如果你真有本事拿個冠軍、亞軍、前幾名什么的，我就敢放心地把肥活兒交給你干了！我打包票，只要你技術好，肥活兒都在前面等著你呢！”劉主任的愛人也送出來，胖胖的手遞過來一個布包：“這里面是我老家郵來的核桃，給你媳婦吃吧，多吃核桃，生出來的寶寶聰明！”

一手拎著自己帶來的東西，一手拎著沉甸甸的核桃，陳旭腳步輕快地走在小區的甬路上。高大的合歡，在路燈下搖曳著一樹傘狀的粉花，將微甜的香味兒播撒得滿世界都是。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