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歲寫作、9歲出書、12歲開設媒體專欄,過去的20年,她活在母親為她營造的文學世界里。成名之后,她是微博上坐擁700萬粉絲的大V,但是她說自己并不愿意追趕變化的時代,越來越反感扮演他人眼中的“天才”。
“一個不再年輕的天才少女,和一個沒有作品的青年作家。”公眾人物里,很少見到像蔣方舟這樣“自黑”得透徹入骨的人。在高強度的社會注視和自我價值坐標中,她更竭力避免“傷仲永”的悲劇。
“這些故事講膩了。但在我寫出好作品之前,也只能靠這些故事引起讀者對我的興趣,和表演吞火球、鉆火圈沒區別?!笔Y方舟說。
年近三十,她開始釋放出一種堅毅——堅決不開微信公眾號、不想讓婚姻生活沖淡寫作激情、執著于寫作不動搖、堅決不進娛樂圈。
“到目前為止,我也未有一部自己能夠面對而不感羞愧的作品?!背龅?0年,蔣方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終于從一個“鉆火圈的雜技演員”,成功進化成“32歲前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的普通寫作者。
25歲成為普通人
8月中旬,蔣方舟新書《東京一年》出版,各大書店迅速被一片紅色包圍。紅色封面的《東京一年》被擺放在暢銷書區最顯眼的位置,一半得益于出版社積極地宣傳造勢,而另一半,是由于“天才神話”所帶來的人氣。
少年出書、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有了這些元素,就足以構成一部天才神話故事。
這是蔣方舟最害怕的事情——被貼上“天才”的標簽,就意味著失去了做普通人的資格。在她看來,這都是少年寫作和成名的苦果,一共有兩次,第一次是高中時被同學孤立,第二次是成年后,大多寫作者還處于文壇新丁的年齡,她卻要開始面對“江郎才盡”的質疑。
在知乎上,有一個問題:少年成名是什么感覺?
蔣方舟的回答獲得了兩千多個贊,她說:“無人時也覺得有人鞭抽棒打地在后面催促自己,或是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的人生進展,不懷好意地,于是總是提著一口氣,擔心不進則退?!?/p>
這是一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以至于24歲時,《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烦霭婧?,在豆瓣上看到有人說“9歲是天才,15歲是才女,25歲就是普通人了”,她忽然松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她已經提了20年。不到7歲時,一個夏日的夜晚,蔣方舟被媽媽告知一條新“法律”——每個小學生在小學畢業之前,必須出版一本書,否則就會被警察抓走。父親是一名鐵路乘警,順手拿出一副手銬,假裝銬在她手上。
她嚇得大哭起來,在淚水中寫下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偣?00多字,花了整整8個小時。媽媽看完后,對她說了4個字“你是天才”。這4個字改變了蔣方舟此后的人生,“既是鼓勵,也是詛咒。我被指定為天才,所以我要有能力成為天才”。
于是,蔣方舟按照天才的步伐行進。9歲寫成散文集《打開天窗》,小學畢業前完成了出書的愿望。12歲那年,她開始寫專欄,突然有一天發現報紙上一個整版都在寫她,說她的文章語病連連,語言太隨心所欲,“我意識到自己出名了,雖然是質疑和批評”。
那一年,她的散文集《正在發育》出版,隨后又有《青春前期》《邪童正史》等陸續出版,幾乎是一年一本的速度,在進入大學前已出版9本書。她因此被貼上“神童”“天才少年”的標簽,不得不接受人們對自己的評頭論足,包括生活和寫作。
大學開學時,蔣方舟第一天去清華報到,她背著一個山一樣的大包,“一路上聽到的都是失望的哀嚎”,大多數人會說“原來你就是蔣方舟”。
“時常覺得自己像個馬戲團表演者般被圍觀,是一個站在低處的被參觀者。”她越來越想成為一個普通人,逃離現有的生活,以及少年寫作帶來的名氣。2016年,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她去東京文化交流,她想都沒想就應下來了。在異國他鄉,鎂光燈和注目離她遠去,她成了“走在大街上,單純因為可愛被搭訕”的普通人。
28歲未成年
少女時期的蔣方舟在看卡夫卡、米蘭·昆德拉、尼采,而現在看“怎么畫眉毛”“怎么穿衣服”。
她說自己小時候是被剝奪性別的,13歲開始發育時,她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到底是什么樣子,結果媽媽大喊一聲:“你在干什么?趕緊下來!”她受到驚嚇,整個人從凳子上摔下來,留下嚴重的心理陰影。
第一次有自己的衣服,是12歲,一件紅色夾克,大概穿了三年,直到袖口已經磨破了才被淘汰。三年就穿那一件,審美在少女時期被完全屏蔽。
直到20歲左右,有人叫她“美女作家”,她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長相。在《圓桌女生派》節目中,她說自己現在還是未成年“少女”。每天寫作前,都需要依靠網購半小時來給自己加滿血槽,她不太看包,但喜歡看衣服和鞋子。遲來的青春期在她體內復活了。
蔣方舟的幾段戀愛經歷都不太順,初戀是個理科男,當時她看到自己直到21歲還維持著出廠設置,生活和性格也越來越閉塞,內心十分焦慮,“恨嫁到哪怕是條狗也可以談一下”。
“諂媚?!笔Y方舟經常這樣形容自己,“太希望別人喜歡我了?!币驗槟晟俪擅?,習慣于取悅他人,希望被別人認可、喜歡?!皠e的小孩可能9歲就叛逆,我9歲寫東西出名,被人喜歡成了工作的一部分,所以這個階段就特別長,說難聽點兒就是圈粉?!北M管每一撥自黑之后都會招來各種“心疼”,但這并不妨礙蔣方舟繼續自爆。
她明白了自黑的源頭是不自信。“我感知到了自己的弱勢,我不確定能不能抵抗,所以尋找了一種單一的策略去面對所有人,就像有的動物,你一碰它就躺在地上縮成一團,意思是你不用打我,我都已經躺下了,然后別人就會說,好萌、好可愛。”
意識到這一點后,現在的她“能夠更加誠實地對待自己的感受和認識”。她說正在學著在該謙卑的時候謙卑,該表現出自己真正的銳利時,也不妨表現出自己的銳利。
自我價值坐標
蔣方舟不害怕別人議論她的長相、性格、戀愛,甚至熱衷參與討論自己的話題。
真正害怕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說她在寫作上沒有成長?!皩懥诉@么多年,也沒有進步,這真的會讓我害怕。”她說現在還是非常努力地想要寫一個她心目中能夠代表時代精神,或者說一些共同記憶的作品,“像余華的《活著》那樣”。
這是她的一個心結,她依然記得小時候看那些文學作品的震撼,“我覺得寫的就是我,我還是難以忘記”。
2016年9月,蔣方舟考上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研究生班,重新當起了學生,老師當中,有閻連科、梁鴻,還有同為80后的張悅然。她坦然:“我自己沒有寫過長篇小說,而悅然能寫成,并且寫得好,在這方面她本來就是老師?!?/p>
“從十六七歲開始,成人世界就不斷地給我劃出各種,他們覺得我應該走的路,比如媒體人、公共知識分子,比如說你還可以做一個更多元的人,還可以寫劇本、演電影?!钡@些都不是她想干的,她想干的,還是寫小說。
蔣方舟聽過一個“特別驚悚”的故事,說阿拉斯加雪橇犬在雪地上走的時候是沒有坐標的,它可能以為自己一直走的都是直路,但其實方向已發生了180度的轉變。
她害怕自己成了一個沒有坐標、原地打轉的人。為了避免迷失,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坐標——寫作,達到她內心認可的標準。
“一個作家應該在30歲之前嘗試各種各樣的事情,30歲當一個作家是合適的年紀?!笔Y方舟越來越相信米蘭·昆德拉的說法。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如果順利,可能2018年出版,那時她將29歲?!跋氲今R上30歲,我不恐懼,反而很高興。我將它視為一個起點?!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