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大老振

1公元689年，湖北襄陽西南的峴山上，有一處叫作“澗南園”的莊園，這家女主人生了個男孩兒，孟老爺咬定他們是孟子的后代，所以給兒子起的字也是出自孟子名言——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孟浩然17歲的時候，他在襄陽本地的考試中嶄露頭角，卻在此時做了一個大膽而又任性的決定——拒絕參加科舉考試！理由是：不能為一個混亂的朝廷做幫兇！

武則天臨終前還政給兒子李顯，恢復了李唐的統治。但李顯懦弱無能，他的皇后韋氏和女兒安樂公主為了奪取政權，居然合伙把他給毒死了！李顯的弟弟李旦的三兒子發動政變，殺死韋氏，然后，李旦就這么在兒子的幫助下當上了皇帝，這就是唐睿宗。在孟浩然心里，李旦這個皇帝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你怎么就允許你的兒子去搶你哥哥兒子的皇位呢？你這種行為就是不仁、不義、不正！

單純熱血的青年啊，你怎能理解皇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政治斗爭！如果孟浩然知道唐朝經歷這場大亂之后，發動政變的那個三兒子李隆基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唐玄宗，并會開啟唐朝的一個新時代——開元盛世，那他還會不會放棄這次考試？

然而，渾身“浩然之氣”的孟浩然才不會考慮后悔不后悔的事，他人生的任性之路才剛剛開始。

2 孟浩然很快就經歷了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和幾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因為拒絕參加科舉考試和家人鬧翻之后，孟浩然離家出走，在家對面的那座鹿門山住了下來。和“襄陽七子”，這幾個熱血青年在這里談詩論文、縱論天下。就是這時，孟浩然認識了一個美麗動人、身世可憐的女孩兒，因父早喪，她跑出來做歌女賺錢養家。情竇初開的孟浩然很快就愛上了她。孟浩然料定父親不會同意他娶一個歌女做妻子，便直接跑到女孩兒家里拜堂成親了！

他可以任性，可是他爹也有個性。從20歲成親到26歲時父親病逝，孟浩然只和父親見過一面，父親拒絕承認他的妻子后，他負氣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到澗南園。

就在他婚后不久，公元712年，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從此進入開元盛世，一個生機勃勃的大唐出現在世人面前。如果他當初選擇參加科舉考試，或許已然完成了父親的心愿。可是如今呢？孟浩然跪在父親的遺體前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失聲痛哭。他發誓，要給父親守孝三年，然后拼盡全力去實現父親的愿望——謀求官職，光宗耀祖。

3 開元五年（717年），29歲的孟浩然走出襄陽，用了8年的時間游歷湖南、安徽等地。漫游各地，結交朋友，尋求機會，找人舉薦。

落魄的文人、被貶謫的官員、同船的驢友……遍地都是他的朋友！可是都沒有用呀！眼見得當年的“襄陽七子”都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只有自己還在游逛，孟浩然決定：結束漫游，到東都洛陽去。然而，他不是去參加科舉考試的，他是去“干謁”的。

開元十三年（725年），孟浩然來到了東都洛陽，把他的“求職信”呈遞給了丞相張九齡。“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張丞相立刻就看懂了：哦，你這是羨慕我舉薦了不少人，也想當大魚，上我的魚鉤呀！這么有才，來吧，就是你了！

張九齡把孟浩然舉薦給了朝廷，可惜唐玄宗不想吃這條魚。

4 失望的孟浩然回到家鄉，他不想再繼續“謀求”下去了。這時，他的好友邀請他到天臺山來，因為著名道士司馬承禎的道場就在這里。當他來到天臺山的時候，卻得知司馬承禎前往洛陽去了。孟浩然只好一邊欣賞江南美景，一邊等待。就這樣，三年的時間又被蹉跎過去了！

這一天，天色已晚，孟浩然在建德江上羈旅夜泊。這是一個深秋，天地間是如此廣袤寧靜，唯有明月相伴，想想渺茫的前途、有家回不得的苦楚，他不由得又添新愁。孟浩然輾轉難眠，坐在船頭，一字一字緩緩念出了心頭的那首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濃濃的憂愁，卻是如此淡淡的語氣。

孟浩然對“回家”有種難言的情愫，他想家，可是一想到逝去的父親、對他仍然充滿期待的母親、倚門翹望的妻子，他的心里就沉甸甸的，壓抑得難受。孟浩然抹干眼淚，終于做出了決定：回家！準備參加科舉考試！

5 母親聽說兒子終于要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驚喜不已，她變賣了一部分田產，把錢都換成一封一封的官制金子，遞到兒子的手上。孟浩然的心，又沉重了十分。

開元十六年（728年）冬，40歲的孟浩然再次離開襄陽，前往京都，準備赴考。長安比洛陽還要繁華，在這里，孟浩然遇到了他最為欣賞的朋友——比他小11歲的王維。

孟浩然驚喜地發現，還有人和他一樣，從內心里喜歡陶淵明，喜歡那份恬淡的田園生活。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之后，王維帶著孟浩然參加秘書省的一次詩會，很快就驗證了孟浩然的才華。一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立刻讓孟浩然名滿京師。

然而，現實給了他重重的一擊：因為他壓力太大，結果科舉落第了。

6 此刻，孟浩然正坐在客棧里發呆：如果三年前皇上能接受張九齡的舉薦，自己也不至于到了不惑的年紀還一無所成，他的內心忽然對從未謀面的唐玄宗產生了一絲幽怨，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拿出毛筆，寫下了改變他命運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王維聽說孟浩然要走，邀請他到自己的官署去坐坐。忽然有人報：“皇上駕到！”原來李隆基從附近經過，興之所至，要來找王維聊聊詩歌和音樂。可是孟浩然作為一介布衣，是不能見皇上的，他趕緊鉆到了床下。李隆基一進門看到兩杯冒著熱氣的茶，看向王維，王維如實稟報。機會就這么猝不及防地來了！

李隆基望著從床底下鉆出來的孟浩然，很感興趣，這不是寫下“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人嗎？聽聽他有沒有什么新詩？孟浩然低著頭，緩緩念出了《歲暮歸南山》。

李隆基的臉上出現了怒色，這叫什么詩！一上來你就說不要給皇帝上書，要回老家去，然后又說你被皇帝拋棄，我見過你嗎？你這是什么意思！李隆基一拂袖子站了起來：“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就這樣，孟浩然在英明神武的唐明皇面前斷送了自己唯一的一次機會。

王維滿臉同情，可是孟浩然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輕松，好像一副擔子從身上卸了下來。

求仕失敗離開長安，孟浩然回到家鄉，做了短暫停留后，開始了第三次吳越之旅。輾轉于洛陽、江浙、蜀地、荊州各地，暢游山水，會友作詩。最后回到襄陽，過起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這時，他已經51歲了。其間，他又任性了一回，同鄉韓朝宗曾經想在唐玄宗面前推薦他，他因為和朋友喝酒沒有赴約，錯過了機會。

孟浩然最后一次任性，是在他52歲那年，好友王昌齡從邊塞貶官路過襄陽，他因為陪王昌齡喝酒，吃了不該吃的海鮮，背疽發作而亡。只過了一年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的生命就畫上了句號。

7 一生求官不得，一生布衣百姓，一生任性而為，一生心中不寧。父母的期望，成了桎梏孟浩然一生的枷鎖。他的內心深處有兩個孟浩然，一個是感性的，一個是理性的。感性的孟浩然追求自由，要過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理性的孟浩然追求仕途，要實現父母對他的期望。

于是，他兩上京都、三下吳越，詩歌里寫的都是自由，可惜一直“身在旅行，心在牢籠”。

就讓這位一生熱愛自由的詩人，安安靜靜地睡在“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的家鄉吧，讓峴山的朝霞、鹿門山的夕陽陪伴他，讓春天的鳥鳴聲、夜來的風雨聲陪伴他，讓襄陽春夏秋冬的落花陪伴他……用他的知音王維的一句詩來陪伴他長眠：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