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若蕙 楊慧茹
摘 要:郭文斌的鄉土文學以詩意和諧的審美世界的著力營構和具體性與普遍性兼具的人性與命運的探究描敘,既實現了對現代文明痼弊的修正,又實現了對鄉土地域局限性的超越,體現出風格獨異的審美品性。但囿于對傳統倫理文化的過分執著和缺乏省思,因而需要突破與現代文明對話交流的窒礙與阻隔。
關鍵詞:郭文斌 鄉土文學 審美世界 超越性敘事 文化立場
自近現代以來,現代文明的擴張與沖擊使傳統的鄉土世界從封閉、諧和的自在狀態走向開放、蕪雜的多元之境。這是幾乎所有中國現當代作家都經歷過的歷史性轉型,也是中國現當代鄉土文學得以建構和發展流變的基地和根由。在這一歷史轉型過程中,每一個鄉土作家都致力于建構屬于自己的鄉土世界,或者通過寫實性批判,來表達“改造國民靈魂”的啟蒙主義文化立場,如魯迅及受其影響的現代鄉土寫實小說流派以及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尋根文學之主流;或者通過尋找自然神性生命,來對抗和反思現代文明之痼弊,如20世紀30年代的沈從文及此后的京派小說;或通過建構豐潤多姿的鄉土生活空間,書寫傳統鄉土人生的流風余韻,以接續傳統文化之根脈,如20世紀20年代的廢名以及當代的阿城和賈平凹。于是,鄉土不再只是單純的物理空間,而是分化成了精神理念、文化符號和話語載體,以實現作家們各自別異的理想和抱負。
郭文斌是當代鄉土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他生于西部鄉土,長于西部鄉土,對西部鄉土滿懷眷戀和深情,他甚至直言,記住鄉愁,就是記住春天。西部鄉土也是他文學書寫的精神原鄉,但與大多數西部作家不同的是,鄉土在郭文斌筆下被營構成了一個豐茂葳蕤、寧靜詩意的凝態化的審美場域,那個氤氳著沉靜、平和與悠然情趣的喬家莊,實則是一個被作家心靈和情感凈化過了的前現代生活空間,蘊涵著自在生命的斑斕色彩和傳統文化的豐厚情致,體現著作家對于生命、情感與精神之維的詩意探索。但不可否認的是,對植根于這一鄉土世界的傳統倫理的過分執著,也限制了郭文斌的思想視野,使其失去了省思傳統倫理,并使其與現代文明進行對話交流的可能,制約了其文學境界的擴展與提升。
一、詩意和諧的審美世界
在現代鄉土文學中,沈從文無疑是最具有審美現代性品格之流派的代表,在那個奇異多姿、淳美厚樸、如夢似幻的湘西世界里,民風自然淳真,人性質樸健康,風光獨特如畫,無論自然風景、民俗人情,還是生命形態,無不美輪美奐,和諧生動,形成渾融一體的美的極致之境,其中,自然寄寓著沈從文書寫人性之真善美的旨趣,并由此出發,實現其改造民族文化與性格的宏偉抱負。沈從文的文學傳統源遠流長,在當代文壇也激起了眾多作家追慕的巨大熱情,形成了眾流匯集的壯美風潮。其流風所及,也潤澤于當代西部文學,涌現出一些致力于書寫鄉土世界詩意和美的作家。這其中,就有郭文斌,他也盡全部氣力以營造人與土地、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圓融合和、和諧相處、相互生發的整體生命狀態,體現出與沈從文一脈相續的詩意敘事的品性與風格。
郭文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長篇小說《農歷》。在這部影響廣泛的作品中,他建構了一種富有澄澈的詩意之美的鄉土情境。這種詩意之美首先來自作品凝態化了的審美節奏,體現出作家通過獨屬于鄉土世界的時間感受和記錄,以修正現代文明生活形態之痼弊的旨趣。郭文斌在《守歲》中一再感嘆:“要逃脫時間之‘年的攻擊,唯有進入時間。”{1}這里的“守”,既是守望,也是守候,是一種沉浸于時間深處的安然姿態和韌性精神,它在方寸之間保留住了時間的靜止性,使時間在漂移的過程中又凝固成超然模樣。于是,一部在歷法節氣中更相交替的《農歷》,從燈火婆娑的元宵、雨露潤澤的清明、煙氣裊裊的寒節,到花果豐腴的中秋、秋高氣爽的重陽、繁盛錦簇的大年,郭文斌不疾不徐地書寫著時間在四季輪回中印刻的每一道痕跡,揮散的每一絲氣味。他以寸尺的距離,丈量時間在鄉土生活中跋涉而過的腳步;以分秒的速度,感受心靈在天地之間躍動的旋律,使字面上生硬的節歲儀程頓時具有了鮮活的面目和綿長的氣息。面對元宵節簡樸而又神圣的桌前會供,主人公六月在萬籟俱寂的靜謐中體驗到了燈光與月亮的神秘交往;參加清明節虔敬而又莊重的墳院祭拜,姐姐五月又仿佛瞥見了接受祭祀的先人緩緩歸來的腳步;在端午采艾的上山途中,姐弟二人在彌漫的霧氣里感受撲面而來的吉祥如意;在星月當空的中秋之夜,姐弟二人在心湖中恍惚開出千萬點荷花般的月色。在這里,郭文斌以和自然輪替同步、與生活節奏一致、與生命呼吸共感的敘事筆調,使具體而微的情感變得可看、可聽、可嗅、可觸,農歷歲時所代表的不僅是傳統鄉土世界的風情民俗,也是被亂花迷眼的現代生活場景和快速推進的現代生活節奏所忽視和遺忘了的自然生命的內在律令,是人與世界互相勾連的整體性的有機聯系,是與民族文化心理緊密融合的文化精神。現代生活場景和生活節奏滿足了現代人的外在需求與瞬時欲望,卻與自然生命相背離,與植根于農耕文明的民族文化心理不合拍。因此,郭文斌幾近自然的審美節奏,實質上體現著作家引導現代心靈回歸生命本然的努力,也就使其作品具有了風格獨異的審美品質。
郭文斌營構的鄉土世界,也是一個生命與萬物相互感應、相互關愛、相互敞開的世界,在這一詩意化的空間里,所有的物象人事都具有應然的生活氣息與生命精神,由此,也就使得所有的生活細節都與生命相關,也都因與生命相關而獲得了自足的意義。在現代文明席卷之下,同質化進程將人事物象的細節消磨殆盡,整齊劃一的發展與生成模式迎合了工具化、理性化的現代性邏輯,卻唯獨丟失了世界與生活千姿百態的鮮活與靈動。斯拉沃熱·齊澤克說:“上帝存在于細節之中——在這個到處顯得單調乏味和千篇一律的世界內,我們只能勉強從感性的細節里辨認神性的維度。”{2}郭文斌用近乎原生態的寫實的有些令人感到瑣碎的筆觸,精心描摹鄉土民俗生活紛雜繁縟的細節,細膩完整地呈現了豐腴多姿的地域民俗文化世界,甚至使其作品具有了民俗文化學的意義。比如,在《寒節》一章,從取胡墼、畫衣樣、鋪棉絮、縫寒衣、品麻麩饃饃、包冥紙、列清單,到最后的送寒衣,每一個細節都翔實生動,一絲不茍,使民俗生活事象的點滴意蘊在這纖毫畢現的細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小說人物在創造細節的同時,也在享受著細節,并在繽紛斑斕的生活世界而非理念世界中,感知生命的溫度;作家在敘述細節的同時,也在展現著詩意,引領讀者不只是認識已經瀕臨消亡的鄉土民俗,而是進一步思索關于生存的真實與本義。
在這熱衷于生活與生命詩意創造的寫作旨趣導引下,死亡也被郭文斌衍化成了生命與生活的另類形態。他摒棄了理性冰冷的現代生死觀,將死與生相勾連,生是活潑、熱鬧的,死亦不乏關懷和溫情,于是,死亡不是生命的消失,也不是對生活的拒絕,而是成為生命的延續和生活的回轉。《開花的牙》中,爺爺的終老儀式,在牧牧的眼里,不啻為一場人間的生命狂歡;《生了好還是熟了好》里,為亡人燒紙的典祭,在明明和陽陽的心里,無異于熱鬧而豐富的宴饗。即使在語調平和的《農歷》中,死亡與祭祀也褪去了冰冷灰暗的色彩,充滿了人生的感念與溫情,恰如河對岸的遙望和揮手。這種生死并重的觀念,得益于民間傳統的樂生亦重死的文化心理影響。正是由于對生有著難以釋懷的依戀,才會對死表現出超越理性認知的珍視。因此,在《農歷》中,從頭到尾花樣繁多的節日歲時,有多少與活著的人與事相關,就有多少與逝去的生命相連,作家筆下浪漫化、儀程化的死亡,成為與生命和生活交錯匯聚的幽境,傳達的是對現世生命的虔敬與珍愛以及傳統文化語境下人們達觀的生命想象。
二、鄉土地域的超越性敘事
茅盾在《關于鄉土文學》中說:“關于‘鄉土文學,我以為單有了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只不過像看一幅異域的圖畫,雖能引起我們的驚異,然后給我們的,只是好奇心的饜足。因此在特殊的風土人情以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3}這一觀點直指當代某些鄉土作家經常陷入的創作藩籬:只為展示鄉土而書寫鄉土,鄉土只是作家排遣鄉愁的想象性工具,卻無法生成更多富有建構性、延展性和生長性的內容和意義。鄉土作家,尤其是局限于某一特定地域的鄉土作家,如果不能使鄉土地域文化轉化成具有普遍的人性與生命意義的價值引領,必將受其格局所限而行之不遠。
郭文斌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既能立足于西部鄉土,又能夠超越西部鄉土,他以西部為背景,以鄉土為題材,但其作品內涵和意義絕不局限于西部鄉土,而是融入了作家對于特殊情境下對人生命的深切關懷和對人性的厚重悲憫。《玉米》雖只是一個短篇,卻始終凝聚著一種“將發未發”的原始張力,表面上浮動的是生活的小歡欣和小溫柔,背后卻藏匿著命運的大創傷和生活的大悲涼。小說的張力層次繁復、意蘊幽深,既有性的張力,也有物與情的張力。主人公東東和紅紅是涉世未深的小兒女,童心猶在,卻也漸漸萌發出青春的悸動。朦朧的好感與恍惚的情愫,使小說中的性始終處于“含苞待放”狀態。正是這種剛剛蘇醒、未曾明朗的性意識,創設出一種欲說還休的情境,使兩位少年男女各自蘊蓄著的朦朧情愛讓所有經歷過那個年齡階段的人讀之無不怦然心動。在紅紅幫東東換枕頭和扮新娘過家家時,紅紅無端的柔情和東東不期然的戰栗,更是凸顯了如窗紙一般“將破未破”的性的張力。小說中更有物與情的張力。小說是關于當代中國特殊困難年代的回憶性書寫,豪情萬丈的革命話語與貧困匱乏的現實生活形成了鮮明對照,也就此鍛造出物質需求與人間溫情的內在復雜關聯。當關于未來的虛幻想象和承諾遭遇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菜湯與粗糲苦澀的紅薯片時,當一頓偷偷用莜面做的攪團就能讓人吃出身在天堂的感覺時,富裕豐饒的物質想象與貧乏慘淡的現實之間就構成了極大的敘事張力。更重要的是,無論革命話語,還是慘淡現實,都與三個懵懂未開的孩子若即若離,他們之間始終縈繞著源自人類天性的情感暖意,無論是過家家的歡快,還是互相扶持的溫情,氣氛始終美好、馨香,令人沉醉,展現了一種本色意義上的源自人性之真善美的天然狀態,與亢奮、荒謬、不乏瘋狂意味的成人世界,和浮夸、虛偽、充滿攻訐算計的人情冷暖形成了強烈反差,情的張力也就此凸顯。諸種張力的疊加,使小說形成了千回百轉、欲說還休的難言之境,生發出想象與現實交錯、調笑與諷刺并存、溫暖與荒涼相融的參差對照的美感。三種張力猶如三支繃緊的弓弦,隨著紅紅在生產隊玉米地里被人強奸這一悲劇性結局令人猝不及防的到來,三支弓弦驟然斷裂,簡潔而急遽的結尾,標志著小說所極力渲染的時代、人性與記憶參差映照的審美幻境的瞬間破碎,令人無限感慨和唏噓。
如果說《玉米》展現的是一種弓弦集聚般的融合的張力,《剪刀》則是一種波浪匯涌式的推動的張力。小說從兩口子情濃意切的閑言碎語開始,針對花錢看病還是省錢過日子展開了相互調侃。這種調侃表面上互不相讓,各執一詞,但內里深處卻凝結著患難夫妻相濡以沫的生死溫情,由于貧窮,使他們不得不如同冰天雪地中的孤獨幼獸一般抱團取暖,因為對方的體溫,是他們各自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撐。但溫暖的愛意與悲愴的現實之間的張力在此僅僅展現了一角,小說的殘酷性如波浪般緩緩匯聚,漸漸彌散。文本的后半段,張力的聚集速度明顯加快,從床榻上拌嘴的熱切,讓男人磨剪刀的篤定,喂糖水雞蛋的疼惜,呼喊丈夫乳名的不忍,到一口氣打了四十九個餅子的決絕,層層涌起的心緒之潮,一步步向緊張、沉默、愴然的最后訣別時刻匯涌,終于,在女人用剪刀自我了斷的剎那,沖垮情感的堤壩,一瀉汪洋,形成悲劇性言說的浩蕩江河。郭文斌以一種極其簡練克制的語言,只是點出結尾,一帶而過,沒有多余的話,卻形成了想象和思索的巨大空間,掘發出藏匿其中的生命的隱忍與生活的悲寂。
郭文斌以寧夏西海固為書寫背景,但地域性的苦難以及應對苦難的態度,真正表達的卻也是普遍的美好人性與殘酷的悲劇命運的對決,是特殊情境中愛與溫情的積蓄與釋放。小說立足于西部地域,但人性與命運的主題具有共通性,處于命運深淵的人在無法解脫時所呈現出的愛的動人與悲愴,則更具普泛意義。因此,《玉米》和《剪刀》與其說是在書寫苦難,毋寧說是在書寫人性,作家所傾力描繪的并非苦難的水深火熱,而是人類在生存艱難中的溫情愛意。這也是一個當代鄉土作家超越了鄉土地域限制,著眼于一切在命運中沉浮的人,表達自己作為人文知識分子對人類生存境遇所懷有的大悲憫與大關懷的可貴品質。只有達到這一境界,才能體現出超越性鄉土書寫應有的闊大氣象與高遠未來。
三、面向傳統文化的曖昧立場
在現代以來的鄉土書寫中,對傳統倫理的回望和文化尋根無疑是最突出的主題取向,郭文斌也是如此。在《農歷》中,透過作家詩意盎然、平靜祥和的烏托邦式書寫,可以窺見他“返鄉”“回歸”話語模式中曖昧的倫理與文化立場。故鄉作為一種具有文化指認意義的符號,多以傳統社會倫理象征或充滿前現代氣息的生命樂園的形象出現。之所以如此,與現代文明的痼弊不斷加強和顯現有關。現代文明在創造了有別于傳統的物質與精神財富奇跡,滿足了現代人的無饜足的需求的同時,也引發了傳統斷裂、道德迷失、信仰真空、倫理失范等危機,催促著人們不斷尋找思想文化資源以接續傳統、重建道德、填補真空和再鑄規范,于是,鄉土文明、傳統倫理與農耕文化自然成為緩解精神焦慮的應急藥方。但必須警醒的是,許多作家在尋找鄉土、歌吟傳統、贊頌農耕的過程中,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將鄉土、農耕與傳統毫無批判性地視為拯救現代文明痼弊的唯一途徑。這種曖昧的文化立場背后,是作家現代意識的匱乏和批評精神的缺失以及由此導致的文化心理上的惰性與依賴。“文化皈依上的依賴性心理和習慣性思維方式,帶來的總是可怕的惰性,以致不惜一再放棄了現代立場還是要回到傳統文化的魅惑中去碰壁。對于傳統文化的曖昧態度只能說明我們認識上的不徹底性和依賴慣性。”{4}
《農歷》所營構的溫潤豐美的鄉土世界和安詳文化被評論界所稱道,尤其是關于“天地人”和諧一體的生命邏輯,更被認為是人類天性的復現和生活常情的葆有。但恰如李敬澤所言:“郭文斌的鄉土書寫采取的是一種高度自我限制的策略”{5},回避了太多“不和諧”的地方。其實,“天地人”關系的張力,正是現代性的生發之處,隱含著如何看待傳統倫理與現代人文主義的關系問題。而遺憾的是,郭文斌忽略了這一思考向度,使其自我的思想視野只能局限于傳統的農耕的鄉土范圍,當然也造成了《農歷》在審美藝術上不可避免的損傷。《農歷》受儒釋道三位一體文化的強烈影響,集中體現了作家理想的文化秩序、社會結構和生命形態,作為“大先生”的父親,更是小說極力推崇的對象。如果說《白鹿原》中的朱先生代表了儒家的精魂,《古船》中的隋抱樸集儒道和西方科學精神于一身,“大先生”則是儒釋道與民間鄉土文化精神的融合體。就是這樣一個在作家心目中近乎完美的人物,在小說文本中卻不免僵硬和虛幻,他固然是文化權威,理應莊重威嚴,卻缺乏作為“人”的生動與活性。因此,這一形象實際上既是理念大于形象的有意澆筑的結果,也體現了支撐人物的思想倫理本身的沉滯與生硬。比如《冬至》一節,父親制《九九消寒圖》時,談及古代婦女的曉妝染梅,女兒五月不禁對大戶人家女兒可以曉妝點梅表示羨慕,但當想到父親教導的《朱子家訓》中關于富貴與貧窮的告誡時,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念想,認為自己的想法不對。平心而論,向往一種優雅的生活方式乃人性的正當欲求和自然常情,并無任何可鄙薄之處,但在小說特設的倫理語境下,這一本性欲念被貼上不滿足和功利性的標簽,這無疑是與肯定人的價值和追求的現代人文主義思想背道而馳的。也由此,凸顯了父親“大先生”及其所極力推行的傳統倫理的陳腐、刻板與不近人情。《永遠的堡子》中,母親孝敬兄嫂,相夫教子,遵守傳統宗法秩序,謹行鄉土倫理規范,完美體現了一個儒家人文視野下理想的家庭主婦的生命形態。但這種生命形態是以個人情感的壓抑、欲求的束縛和價值的忽視為代價的,母親無欲、無求、無私的奉獻者和犧牲者形象是原鄉文化重壓下個體自主意識缺失匱乏的表現。這種鄉土人倫,其實就是“倫”對“人”的淹沒,作家在書寫時還需要以現代人文視野加以審視和辯證思考,而不是一味地謳歌與頌揚。
郭文斌鄉土審美世界的凝態化除了指涉其審美節奏外,還指向了作家前現代文化想象的固化。在郭文斌極力建構的“喬家莊”這一審美世界里,封閉性和自足性顯而易見,這個仿若飄浮云端的烏托邦,雖在作家關于現代文明的反思中衍生,卻漸漸顯示出棄置現代文明而不顧的端倪,不得不令人警醒。有論者尖銳深刻地指出:“鄉土創作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通過對鄉土的解剖和觀照,來探索現代性發展的道路,以及由此對于現代性那種追求和猶疑的思想張力。”{6}現代性的風襲浪卷使鄉土世界的失落不可避免,也不可溯回,正在改變的鄉土世界其實需要與現代文明的對話和交流,而不是躲在一方小天地里自我吟哦。
郭文斌在《農歷》之后的書寫,更是屢屢走向道德重建和文化復古之路途。傳統似乎已經成為道德高尚、精神潔凈的代名詞,而復古的理念資源,多是儒家文化典籍和佛道經義之類,其中雖不乏作家針對現代生活的解說與闡發,但終難掩飾傳統道德說教的枯燥與乏味。在《農歷》的部分章節,這種具有道德說教意味的內容已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其文學性,而在《尋找安詳》《回歸喜悅》等中,這一色彩更為濃烈。因此,關于傳統、鄉土和農耕與現代文明的沖突,郭文斌時時有意規避,并未給予深入思考,于是形成了“在前現代與現代文化價值取向上難以彌合的內在矛盾”{7},體現出一種曖昧的文化立場,也顯示了作家對現代文明把握不足和現代性思維質素缺失的局限。當然,倘若作家能夠在這一思考和審美向度上自我修正和糾偏,那他仍是值得期許的西部作家。
{1} 郭文斌:《永遠的鄉愁》,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7頁。
{2} 于堅:《揚州之思》,《四川文學》2006年第6期。
{3} 葉志良:《茅盾的鄉土文學觀》,《黑龍江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
{4} 金文兵:《故鄉何謂:論“尋根”之后鄉土小說的精神歸依》,《江南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5} 馮敏:《 郭文斌短篇小說精選〈大年〉作品研討會發言》,《黃河文學》2005年第5期。
{6} 禹建湘:《鄉土想像:現代性與文學表意的焦慮》,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頁。
{7} 李興陽:《安詳的民俗人生與成長中的天問》,《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
作 者:楊若蕙,甘肅政法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楊慧茹,碩士,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教學管理人員。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