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虞 燕
瓜記
浙江/虞 燕
黑豆似的絲瓜籽兒有著意想不到的頑強和活絡,擱哪就能在哪落腳。瓜殼裂開如尖尖小嘴,肆無忌憚地吮吸著雨露。毛根晃晃悠悠地探出來,白嫩嫩水靈靈,一眨眼就扎進土里生了根。
一對橢圓的嫩葉托舉出心形的初生葉片,恭敬謹慎的模樣。隨著莖蔓生長,葉片由嫩綠轉為深綠,從心形變成掌形。奶奶逢人便講,這是我孫女種的絲瓜,我孫女種的。其實,我是隨手把瓜籽丟在奶奶屋前的,丟的時候還惋惜,那么像黑瓜子的絲瓜籽兒怎么就不能炒了嗑呢?
絲瓜苗轟轟烈烈地分孽長葉,伸枝放藤。干分枝,枝分藤,藤分蔓,與屋下的美人蕉糾纏得難解難分。沒等奶奶心疼完她的美人蕉,纖韌的瓜藤已準準地撲向了屋墻。
這飛檐走壁的功夫真是了得,噌噌噌,一個不注意,它就霸占了整個墻面,風一吹,像一掛碧綠的瀑布,站在那兒,仿佛會被滿墻的綠意潑濺一身。
等絲瓜像一張綠色的網撒向屋頂,我才明白先前小瞧了它的野心。晚風簌簌吹過屋頂,閉上眼,似乎能感覺到藤蔓和瓜葉在瓦片上輕靈地伸展、舞蹈,還有氣體進出植物小孔和薄膜的呼吸聲,細細的,均勻的。睡不著,偷偷睜眼,見坐在床沿的奶奶微微閉眼,手指正嫻熟地轉動佛珠。我聽見絲瓜在開花,在結果子。這句話,我忘了是否說出了口,但它在那個夜晚,在我的心里,像被呼嘯的風吹得鼓了起來,潑剌剌地響著。
毒花花的陽光對絲瓜沒轍,它照樣綠葉抖擻,黃花明艷,出落得鮮翠生動。引得土蜂和蝴蝶競相吟唱起舞,揮舞著的捕蝶網都嚇不跑它們。從稻田對面的土坡上遠遠望過來,奶奶的小瓦房如披上了一層絨毯,綠底黃花的絨毯,在那些灰頭土臉的房子中,出眾得能把人驚呆。
滿月般的花兒逐漸萎蔫,瓜兒卻像氣球似的一忽兒都被吹大了——掛的,躺的,直的,彎的,胖的,瘦的,身材修長,姿態各異,每一個都綠盈盈,鮮靈靈。某天,一推門,那個猶如從天而降的絲瓜,從屋檐垂下來的絲瓜,冷不丁被木門彈了一下后,直挺挺在空中晃了好幾下。奶奶邊笑邊拍胸口,這歪瓜,嚇我一跳。
奶奶有個木梯子,用來采摘那些躥房越脊的絲瓜再好不過。她站在梯子上,我捧著竹籃子仰著頭,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的綠,植物的清香淡淡的、悠悠的,在鼻子底下打著轉。奶奶不時低頭,微笑著看向我。手里的籃子一點一點變沉,剛摘下的絲瓜冒著鮮活的生氣。
我的心里靜靜的,有一種篤定的幸福緩緩滋長著,恍若一切都會天長地久似的。
南瓜秧伸胳膊,踢腿,飛一般地長了開去。柔軟的藤蔓,玲瓏的葉片,嫩得滴水,綠得誘人。
南瓜藤趕路趕得起勁,像被誰緊追著。艷陽下,大雨里,它不顧一切地匍匐,舒展,昂首,一夜不見,連沖帶竄又長出一大截。幾陣大風吹來,葉片紛紛抱在一起,哆嗦得像要鉆進地里去。風過后,瓜葉長得更蓬勃更夸張,如一把把毛茸茸的小蒲扇。粗韌的藤兒望見了院墻,它頓了頓,尋思著要去瞧瞧墻那邊的風景。終于下了決心,咬咬牙,一路張牙舞爪地蔓延、攀爬,一口氣登上院墻后,它長長地舒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跟墻那邊的茄子、絲瓜、蜻蜓、小貓們打招呼,卻見瑩瑩家的南瓜藤橫沖直撞而來。
相逢是緣,兩家的南瓜藤過起了和睦的日子,藤蔓相互糾纏交疊,在細細密密的時光里日漸婆娑。斑駁的院墻從此蔥蘢起來,墻身被肥綠的葉片鋪滿,金黃的南瓜花耀眼得跟小太陽似的。
風一吹,宛如一幅動態油畫。
清晨,揉著朦朧的睡眼推開木門,吱呀門響之后接上了一聲“啊呀”,南瓜難道是趁我們熟睡時掛上院墻的嗎?兩個青皮小南瓜頭碰頭在墻上蕩起了秋千,頑皮如站在墻下的我們。早晨的陽光金晃晃地照過來,照見南瓜上那層霧一般的薄灰,照見瓜葉上珊瑚狀的經絡,照見我們臉上稚氣的絨毛。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啊呀”“啊呀”聲接連不斷,南瓜好會跟我們捉迷藏啊,好多花蒂下都偷偷串起了珠子似的小果,一個個嫩氣得惹人憐愛。風拂過葉子,抖落一地細細碎碎的陽光,一轉臉,藤上還有個南瓜朝我調皮地嘟起嘴。
南瓜在我們眼皮底下瘋長——南瓜比我們的腦袋瓜還大了,南瓜像大紅燈籠那般大了。院墻下小黃狗小花貓扭著身子走過來走過去,走累了,停下來仰著頭看看南瓜,尾巴微幅擺動,算是跟南瓜打了招呼。南瓜長得旺,東一窩西一窩,綠的黃的紅的,圓胖胖的大果子像許多不安分的孩子,到處撒歡。或大搖大擺端坐于墻上,或懶洋洋躺在墻角,或羞答答地藏于葉片下,有個特別淘氣的,竟從墻上翻了個跟頭下來,將瓜藤墜成一個大大的“V”。
真是個讓人操心的南瓜。
時常,母親和瑩瑩媽樂呵呵地各抱一個南瓜,站在院墻下談論南瓜。這個南瓜皮兒七凹八凸的,肯定粉糯,做蘆稷米飯(用蘆稷、南瓜、黑豆、糯米等熬煮)正好。母親做的蘆稷米飯噴噴香甜糯糯,瑩瑩媽做的南瓜餅黏黏軟軟蜜蜜甜。我把摘進屋里的南瓜都彈鋼琴似地彈了一遍,邊彈邊想,南瓜真是好瓜。
院墻角有個特壯實的南瓜,瓜皮紅如蛋黃,蛋黃上又像撒了層薄薄的細糖霜。這是留著做種的南瓜,母親待它如自己的孩子,輕柔地撫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