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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資本主義思潮評析
程同順,薛乃亢
綠色資本主義;生態環境;市場中心主義;技術失靈
試圖解決全球環境問題的“綠色資本主義”思潮認為,利用市場手段和技術的進步可以有效地解決環境問題而沒有必要對當前的資本主義進行徹底的體系變革。但是由于資本主義同生態環境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矛盾,在現實中基于市場中心主義的解決方案在資本主義的現有框架下是低效的,旨在解決環境問題的技術創新也不能完全奏效,這些都使得“綠色資本主義”實際上處于一個自相矛盾的境地。
20世紀60年代以來,全球資源枯竭和環境污染問題日趨嚴重,已經成為懸在全人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針對這一嚴峻形勢,學者們先后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解決方案,這些解決方案爭論的焦點在于有沒有必要進行徹底的體系變革以解決世界所面臨的環境危機。其中一個比較有影響力的流派便是“綠色資本主義”,該思潮認為在資本主義體系下可以實現環境和生態危機的全面解決。本文的第一部分主要介紹綠色資本主義思潮的起源和理論特點,第二、三和四部分將分別論證綠色資本主義的內在問題,認為資本主義同生態環境之間存在著矛盾關系,市場中心主義的解決方案效果有限,新技術的進步也不足以完全解決環境問題。
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迅猛的、大規模的工業化導致的環境惡化使人類的生存與發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面對嚴峻的生態危機,現代環保運動如星星之火一般蔓延開來。伴隨著《寂靜的春天》一書對于殺蟲劑濫用的反思,環保主義運動達到了一個高峰。這本石破天驚的著作將保護環境的信條深深地刻在人類社會中。1970年4月22日以環境保護為主題的游行在全美擴散,這一天成為第一個地球日。20世紀70年代中期,面對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壓力,美國政府為展現其強硬的態度,面對環境污染問題制定了一系列強制性的法律法規和政策。但不久以后,強調自由競爭和市場的“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正統的理念在20世紀70年代末得到了加強,“命令與控制”(command and control)型的監管方法受到了新自由主義革命的沖擊。[1](P1314)此外,哈丁(Garrett Hardin)發表的《公共地的悲劇》一文也促進了環境治理的市場轉向,他認為,當稀缺資源成為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的公共財產時,就會導致公共資源的過度開發,只有通過市場手段對于產權進行明晰界定并通過市場進行激勵和約束才能避免“公共地悲劇”的發生。[2](P1243-1248)1991年,世界銀行發起的旨在解決成員國內部和全球范圍環境退化問題的“全球環境基金”,標志著“綠色資本主義”式的全球性環境計劃成為主流。[3](P3)
首先,綠色資本主義認為經濟增長可以為解決環境問題提供有利的條件。
綠色資本主義的理論基礎來自于環境經濟學,它是基于經濟角度來分析和解決一系列環境問題的一門交叉學科,其基本理論形式由外部性公共產品、產權和其他微觀經濟學理論構成。[4](P282-297)從本體論的角度來看,環境和生態系統被認為是一種可以拆分的機械系統,生態系統的任一部分出現的環境問題都可以被獨立處理,人們能夠運用經濟價值的可分離性來分析“綠色資本主義”所面臨的環境問題。[5](P129-155)相比之下,批判這一“經濟學帝國主義”傾向的生態經濟學的研究主題往往集中于全球生態系統本身。它強調經濟系統是整個生態系統的子系統之一,任何一個環節必須放在生態系統這一整體之下處理才是正確的路徑。[6](P13-14)
環境經濟學和“綠色資本主義”把增長放在第一位,聲稱經濟的擴張可以實現最佳的社會福利狀態。這些學者的邏輯是,較大的蛋糕比較小的蛋糕更容易分配。然而,這種邏輯排除了生態系統本身的極限會將蛋糕的大小限制在某一閾值以下的這一重要前提。赫爾曼·戴利(Herman Daly)評論說,環境經濟學忽略了有限物理規模,實際上無限的增長和利潤永遠不會發生。[7](P193)
其次,綠色資本主義提出可以通過資本主義市場原則來保護世界自然資源。
綠色資本主義宣稱人類可以成功地控制環境污染和保護自然資源,主要做法是對于地球上的所有資源進行合理的定價來反映它們的實際效用。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市場可以確保采用最有效率的方式來利用這些資源從而減少環境的惡化。[8](P1884-1885)
由于環境經濟學的基本理論是公共產品、外部性和其他經濟理論,其判斷標準是利益成本分析,強調效用和效率的概念,所以在“綠色資本主義”理論中所有的環境問題都可以轉化為對效用增減的研究。其要解決的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外部性和公共物品導致的市場失靈,這意味著環境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是市場未能有效地分配資源,而要解決這一問題則需要通過界定產權歸屬以及恰當的經濟組織形式將外部性內部化,從而利用市場機制來提高資源配置效率,達到帕累托最優。碳交易的基本思路便來源于此。
最后,綠色資本主義對于通過技術進步解決生態環境問題非常自信。
綠色資本主義的代表人物保羅·霍肯在《綠色資本主義:創造下一個工業革命》一書中提出了自然資本(natural capital)的概念,他認為全球經濟是在一個包含自然資源和生態系統服務的更大的經濟系統里,自然資本支撐了人類社會的經濟發展。赫爾曼·戴利明確了自然資本的概念,認為自然資本是能為經濟系統輸入可供生產的自然資源以及向社會成員提供服務的資本存量。在此基礎上,學者們將人類社會的資本存在形式概括為五種:人力資本、自然資本、生產資本、金融資本和社會資本。[9](P1-11)經濟的增長由這五者的組合所決定,某一形式資本的低效率或者減少可以通過提高其他資本的效率或者增加其數量來解決,材料和資源的消耗會由于更先進的技術和創新而得以控制??傊?,支持綠色資本主義的人認為技術進步和技術創新對于環境和生態問題的解決起著十分積極的作用,“綠色資本主義”可以定義為以市場和技術創新為工具,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緊密結合的旨在糾正環境問題的解決方案。
“綠色資本主義”的擁護者對于市場和技術的力量充滿信心,他們認為在市場和技術創新的作用下,資本主義能夠與環境保護共存,沒有必要對當前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徹底的體系變革。然而,“綠色資本主義”這一解決方案是不成功的,因為資本主義同生態環境存在著根本性的矛盾關系,這種根本性的矛盾表現為兩點,一是增長的極限與追尋無止境利潤之間的矛盾,二是資本主義條件下人與生態系統對立的矛盾。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追求永恒的利潤是資本主義的根本特征,對于資本積累病態的渴求將資本主義制度與人類歷史上之前的社會制度區別開來,因此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自然環境可以被視為進行資本積累的一種手段。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代表學者奧康納(James O’Connor)認為,資本主義社會除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外,還有生產力、生產關系與生產條件之間的矛盾,這里的生產條件指的就是自然環境。[10](P18)
生態馬克思主義表明,資本主義的發展邏輯在于資本的本質是不停地追逐無限的利潤,當代資本主義的“反生態”社會便來自這個邏輯。在這個社會中,技術、勞動、日常生活、消費模式和發展模式的實質都是追求最大的利潤。[11](P87-90)為了使利潤最大化,除了不斷地擴大生產以進行資本增殖外,資本積累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還呈現出明顯的金融化趨勢。[12](P3)通過金融化產生的資本積累不論是速度上還是總量上都遠遠超過從前在商品和服務行業的積累。綠色新政組織(Green New Deal Group)在其報告中清晰地論證了這種關系,認為全球債務規模的高速擴張不僅成為全球金融危機的最重要誘因,也助長了能源及其他不可再生資源的不可持續型消費。[13](P2)由于資本的特質是無限積累和不斷地追求增長,那么增長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因而資本主義制度肯定會無情地碾壓阻礙其擴張道路上的一切東西。
羅馬俱樂部進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模擬實驗,他們使用計算機模擬經濟和人口增長與有限資源供應之間的相互關系,這個實驗最明顯的結論之一是增長具有源于地球空間和資源有限性的極限。該增長模型有五個變量,即世界人口、工業化、污染、糧食生產和資源枯竭,其中世界人口和工業化屬于無限系統的指數級增長,而污染、糧食生產和資源枯竭是屬于有限系統的線性增長方式,因此人口過度增長和工業化產生了糧食短缺、環境退化和資源不足等嚴峻的問題。根據模擬計算結果,如果這五個變量的當前增長趨勢沒有改變,人類社會將在一百年以內看到增長的極限,到那時全球性的系統崩潰將發生。[14](P10-12)基于對增長具有極限的理解,赫爾曼·戴利發展了零增長理論,提出了旨在實現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穩態經濟理論。要達成這一目標的關鍵在于,物質系統與人口系統之間要達成一種動態平衡狀態,這兩個系統只有都保持較低的流量時,穩態才可能實現。[7](P185-193)穩態經濟所隱含的抑制財富增長速度的前提條件,與資本主義追求無限利潤的本質是無法一致的。
資本主義條件下人與生態系統對立的矛盾,主要是資本主義對利潤的攫取和對經濟增長的不懈追求往往會產生一種物質變換裂縫(metabolic rift),使人類同生態系統逐漸對立起來。[15](P372-373)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寫到,“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不斷交往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系,也就等于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盵16](P95)
既然人與自然的關系如此緊密,那么當前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就不應該被僅僅視為單純的環境問題,而應該從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去考量。馬克思對于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的理解深受李比希提出的物質變換(metabolic)觀點的影響。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在社會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規律所決定的物質變換的聯系中造成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縫, 于是就造成了地力的浪費”。[17](P919)福斯特指出《資本論》批判的就是“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的“斷裂”,并將其概括為物質變換斷裂(metabolic rift)這一概念。[18]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縫,其客觀呈現就是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物質交換過程在人和自然之間的表現則為勞動,勞動過程是人與自然物之間的物質變換的一般條件,它是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所共有的。然而在資本主義下的勞動是異化的,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樣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異化,從而將人類和自然對立起來。[19](P274)因此,資本主義生產破壞著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從而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條件。[20](P579)資本主義通過土地圈地、工業化和城市化不僅控制了生產資料,也掠奪了土壤的養分,不斷地強化和深化人類和地球之間的物質交換的斷裂。[21](P477-489)由此帶來的物質變換斷裂在全球層面上蔓延,使得人與自然的對立變成了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基于市場中心主義(Market-based)的解決方案在資本主義的現有框架下是低效的。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 IPCC)根據已觀測到的氣候統計數據撰寫的《氣候變化2014綜合報告》,深入分析了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人類活動對于地球氣候的影響。其核心觀點是,人類對氣候系統的影響是明顯的,更為嚴峻的是溫室氣體排放量持續上升,業已達到歷史最高值;溫室效應氣體所造成的近期的氣候變化已對人類和自然產生了廣泛影響,如不加以控制,將導致生態系統和社會發展產生嚴重、普遍和不可逆的危機。[22](P3-5)事實上,對于溫室氣體的限制措施早在《京都議定書》(Kyoto Protocol)簽訂時就開始實施,但是該計劃的執行卻舉步維艱。美國于1998年簽署了《京都議定書》,不過2001年上臺的小布什政府卻拒絕執行,使得美國成為最早退出《京都議定書》的國家。2011年12月,加拿大也正式退出該協議。此后,俄羅斯、日本和新西蘭也明確反對《京都議定書》的第二承諾期,歐盟和澳大利亞態度曖昧。世界銀行在《全球氣候體系中的整合發展》報告中批評《京都議定書》對抑制全球溫室氣體排放收效甚微,該條約于1997簽訂,但到2006年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卻增長了24%。[23](P233)
《京都議定書》的失敗促使許多經濟學家和環保人士開始從市場的角度出發,去尋找更為有效的解決方案。這些人認為該協議的缺陷在于其“自愿”的命令控制缺乏約束力,這一缺陷在“無政府狀態”的全球體系中會被放大。因為作為一種公共物品供給的碳排放限額勢必會造成搭便車現象,而市場激勵可以克服“京都議定書”的弱點。[24]碳稅和“總量控制和交易”(cap and trade)是推進溫室氣體減排的兩種最主要的市場激勵調控機制。碳稅所解決的是化石燃料使用所造成的外部不經濟問題。[25]利用碳稅定價碳排放,是政府鼓勵企業和家庭通過投資清潔技術和采用更環保的做法來減少污染的最有力激勵措施之一。同碳稅相比,“總量控制和交易”計劃更為復雜,政府為特定的污染行業設定了二氧化碳排放量的上限(cap),每一單位二氧化碳減排量都有一個“許可證”,公司可以在將來購買、銷售、交易或存儲這些“許可證”。在這個計劃下,使用大量化石燃料從而產生過量排放的公司必須擁有額外的排放許可證,才能被允許進行超額排放,而能夠控制排放量或者大規模使用清潔可再生能源的企業卻擁有剩余的排放許可,這就使得這些過度排放的公司必須向能夠控制排放量的公司購買排放許可證。與此同時,政府將逐步降低總排放量的上限,增加過量碳排放的公司購買排放許可證的成本。最后,隨著污染許可證價格的上漲,使用化石燃料的成本將超過可再生能源,致使化石燃料逐漸退出市場。該方案的支持者認為,如果碳稅和“總量控制和交易”計劃能夠實施,溫室氣體所帶來的全球變暖問題就能夠被有效遏制。
從表面上來看,“總量控制和交易”計劃與碳稅是可行的,環保主義者對于方案的成功滿懷信心,但其自身存著致命缺陷。首先這兩項計劃方案都可以被視為一種綠色稅,從而增加企業的生產成本。[26](P213)在全球化的市場競爭中,一國企業成本的增加會使其在市場中處于弱勢地位從而直接削弱本國產業的競爭力。[27](P8)對于碳稅來說,其最大的問題是碳稅稅率無法確定,具有很大的彈性。[28]這就給予大型的工業公司和利益集團相應的操作空間,他們可以通過游說要求維持低水平的碳稅。煤、天然氣、石油等行業組成的利益集團為國家提供數百萬的工作崗位和上百億的稅收,如果他們的生產經營活動受到了限制,政府的財政收入便會受到影響,失業和經濟停滯的壓力也將逼迫政府停止進一步的行動。除了工業公司之外,其他的社會團體也會要求低碳稅的實施,例如,工會可能因為就業崗位面臨削減而抵制碳稅,消費者也會因為企業會將成本轉移到自己身上而抵制新的稅收。所以,通過多方談判,碳稅率在最終實施中會處于非常低的水平。這對于氣候變化未來可能會產生的嚴重后果來說,顯然達不到人們的預期水平。如果要將整個21世紀的地表溫度的升高幅度控制在2°C以下,則需要2050年的溫室氣體排放量比2010年減少40%至70%,2100年保持排放零增長。[22](P20-21)而維持原有的碳稅稅率水平是不可能達到這一要求的。
“總量管制和交易”實際上是一種特殊形式的稅。[29](P118)很多國家和企業盡可能地不參加這一計劃,而即使同意了這一方案,也會把排放上限設定在一個較高的水平。美國清潔能源和安全法案(American Clean Energy and Security Act)的推行被譽為美國環保史上的一次重大勝利,但實際上該法案僅僅承諾在2020年之前美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比2005年(而不是京都協議書中所要求的1990年)降低17%。而如果與1990年的排放量相比,則僅僅下降了5%。[30]更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總量控制和交易”計劃中規定的總量上限僅僅在2020年下降1%,而且85%的許可排放量都被免費發放出去而不是在碳交易市場上拍賣。[31](P315)在德國,來自工業的壓力集團通過失業和工業轉移的威脅游說政府以謀求更高的排放總量上限,并且成功地得到了3%的額外排放量。[29](P118)日本和韓國則于2011年宣布放棄實施應當在2013年執行的限額和交易計劃。日本最大的商業游說團體“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稱,64家相關的大型企業中有61家反對引入碳交易,這些公司認為這個計劃大大增加了企業經營的成本,日本的優勢產業面臨著來自新興經濟體的越來越多的挑戰,這些環境政策的“負擔”只會在全球競爭中拖后腿。[32]2014年,澳大利亞則放棄了一系列的碳稅政策,因為它對整個國家的生產力有負面影響,碳稅導致了企業的成本急劇上升,使得資源開采所帶來的經濟增長消失了。[33]
市場中心導向計劃的失敗不應歸咎于利益集團與政府的沆瀣一氣,即使政治領導人有改革的勇氣,他們也不能扭轉局面。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世界各國正在盡一切努力實現經濟增長,因為只有經濟的增長才能支持人類目前的生活,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化石燃料的消費最大化。作為一個理性的政治行為體的政府,其首要目標必定是尋求最大化的政治支持,當政府發現這些計劃和行動可能對其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時,便會繼續在寬松的化石燃料政策上前進??傊谫Y本主義制度下的競爭性民主中,政黨和政府沒有更多選擇,為了實現連任,得到民眾和企業財團的支持,其競選綱領和執政政策只能專注于民眾的短期福利,提高就業率。
支持“綠色資本主義”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認為,新技術的誕生和發展可以提高能源效率和資源利用率,能夠減少生產所需的原材料或者在生產過程中每單位產生的廢物和有害排放物的量。然而,創新和技術進步仍然不能完全解決資源消耗增加的問題。
智能手機對于固定電話、MP3播放器、相機、傳統便攜播放器具有極強的替代效應。但是對智能手機需求的急劇增加,必然導致必要的資源投入從原來的電子設備轉移到智能手機上。即使每單位的能耗由于技術的進步而下降,制造手機所需要的材料和能源總消耗也可能遠超從前。根據綠色和平組織剛剛發布的題為《失控的創新:智能手機十年全球影響》的報告,2016年用于智能手機的制造能耗是2007年的250倍,如果用于制造液晶屏的銦的開采速度不加以限制,那么14年內便會枯竭。由于越來越多的手機采用一體化設計,使得舊手機的拆解異常困難,由此產生的巨大的資源浪費和廢棄物回收處理將成為一大難題。[34]

圖1 2007年以來世界能耗 [34]
現實生活中面臨的這種狀況被稱為杰文斯悖論(Jevons Paradox)。19世紀經濟學家杰文斯在研究煤炭的使用效率時發現,技術進步使得煤的使用效率提高了,但煤的消耗總量卻反而更多。[35]也就是說,技術進步提高了生產所使用的特定資源的效率,但是效率的提高卻傾向于增加而不是減少該資源的消耗。[36](P1)造成這種矛盾的原因是生產率的提高產生更多的利潤,更多的利潤使得資本家能夠擴大再生產并且增加這種資源的消耗。斯默(Kenneth A. Small)和丹德(Kurt Van Dender)研究了美國車輛里程燃料效率提高的反彈效應,他們發現車輛燃料效率提高5%只能使燃料消耗降低2%,這其中3%的差距是因為效率更高的燃油發動機使得美國人能夠駕駛得更快和更遠。[37](P25-51)
菲利普·阿吉翁(Philippe Aghion)、安托萬·德謝茲萊普雷特(Antoine Dechezleprêtre)、大衛·荷莫斯( David Hemous)、拉爾夫·馬丁(Ralf Martin)和約翰·范里寧(John Van Reenen)研究了汽車和交通運輸業中影響技術變遷的因素,并將結果發表于頂尖期刊《政治經濟學》,他們的研究發現,汽車工業中技術創新表現出強烈的路徑依賴:如果某一企業更多地接觸偏向清潔型創新(clean innovation)的外部環境(技術溢出表現為偏好清潔環保的技術),則其對于清潔技術的創新和使用有更強的偏好;反之,具有污染型創新(dirty innovation)歷史的公司在未來也更傾向于污染型的創新。[38](P1-51)目前完全從事量產電動車生產的汽車廠家只有特斯拉,電動汽車項目在其他的傳統汽車制造商,例如大眾、豐田、奔馳和寶馬等公司的生產計劃中僅僅處于微不足道的地位。因此,由于技術變遷的路徑依賴,它們投身于制造更加清潔環保的汽車技術的意愿值得懷疑。2015年曝出的大眾集團“尾氣門”事件可以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那年美國環保署查出大眾公司涉嫌在58萬輛柴油發動機車輛的車載電腦中安裝一種可用于尾氣測試作弊的軟件,允許車輛正常行駛時的污染物排放量超過法定標準的40倍以上。[39]
因此依賴新技術去完全解決環境問題的論點是站不住腳的。杰文斯悖論(Jevons Paradox)揭示了資本主義條件下對技術發展盲目狂熱的錯誤,在生態環境問題上,技術進步帶來的影響同樣可能不會沿著人類預先設計的路線前進。[36]
“綠色資本主義”的擁護者試圖利用市場和技術將“綠色”和“資本主義”拉到同一條戰線上。他們堅信,不需要進行徹底的體系變革就能夠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妥善處理人類社會面臨的一系列環境和生態問題。
首先,他們認為經濟的增長就能夠為人類帶來更好的福利,但是他們忽略了地球生態系統自身的有限性。資本主義的邏輯在于資本的本質是不停地追逐無限的利潤,資本主義的消費模式和發展模式的標志是追求最大的利潤,這與生態系統有限性是矛盾的。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由于物質交換裂縫的產生,人與自然也逐漸地對立起來。
其次,“綠色資本主義”的擁護者堅持認為,利用市場這一強有力的工具,可以有效地解決環境問題。根據這一邏輯,這些學者提出了碳稅和“總量控制和交易”計劃等措施。但是由于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世界各國正在盡一切努力發展經濟,大型工業企業的生產經營不能受到損害,同時在資本主義的競爭性民主中,政黨和政府都專注于民眾的短期福利和就業率來討好選民,因此,碳稅和“總量控制和交易”都得不到有效執行。
最后,“綠色資本主義”認為,新技術的誕生和發展可以提高資源利用率,并且使得少量的資源生產更多的商品。但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技術的進步又使得人類面臨著杰文斯悖論,效率的提高傾向于增加而不是減少該資源的消耗。除此之外,技術創新所具有的強烈的路徑依賴的特性也使得污染企業欠缺研發清潔型技術的動力。因此,人類應該摒棄綠色資本主義對于技術發展的盲目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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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李雯.“排放門”大眾到底是怎么作弊的[EB/OL].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auto/2015-09/23/c_128259769.htm.
[責任編輯劉蔚然]
AnalysisofGreenCapitalismThoughts
ChengTongshun,XueNaikang
(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green capitalism; ecological environment; market centrism; technical failure
The “green capitalism” thought believes that the use of market means and technological progress can effectively solve environmental problems, and there is no need for a thorough system reform of the current capitalism. However, due to the fundamental contradiction between capitalism and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the solution based on market centralism in the reality is inefficient under the existing framework of capitalism.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s aimed at addressing environmental problems are not entirely effective. All this makes the “green capitalism” thought in fact a self-contradictory situation.
程同順,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教授;薛乃亢,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