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風險”,就是不確定性,就是不清楚事件發生在哪里、什么時候發生以及影響有多大。金融活動的市場主體各種各樣,數量巨大,關系錯綜復雜,千變萬化,要將風險說清楚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因為真正能說清楚的風險就不是風險了。
這幾年我國高度關注黑天鵝事件,列舉出很多的風險點,比如房地產泡沫、經濟領域高杠桿率、非法集資、影子銀行、金融科技風險、流動性風險、擔保圈風險及國際沖擊的風險等,然而到底哪些會真正成為黑天鵝事件,確實難以精準把握。黑天鵝是小概率大沖擊,小概率顯然是難以預測的,那么發現黑天鵝就需要洞察力,更重要的還需要想象力。
2003年米歇爾教授提出了灰犀牛理論,之后出版《灰犀牛:如何應對大概率危機》一書。由于黑天鵝很難預測,大家注意力轉向灰犀牛,灰犀牛隨之成為一個熱詞。認真想一下,灰犀牛是無處不在的。例如在宏觀層面,氣候變暖、空氣污染可能是灰犀牛;在微觀層面,從企業運營到個人職業生涯都可能出現灰犀牛。灰犀牛不同于黑天鵝,它是大概率大沖擊,也就是說在灰犀牛事件發生之前,是有一系列預警信號的和大量的微小信息顯示此風險可能會發生的。但是如何從中分析篩選出真正的關鍵信息并及時采取對策,就十分考驗一個國家政府部門及專家學者處理海量信息的能力,特別是判斷力以及更重要的能力——行動力,這點與黑天鵝有所不同。
米歇爾的著作成為灰犀牛理論的發源。她認為灰犀牛風險在于面對危機的麻木不仁、視而不見,這是基于人的本性,人們都不愿意聽不好的消息。政府也是由人構成的,也不太樂意聽到不好的消息,所以面對灰犀牛普遍采取的態度是僥幸,然后是拖延,不去積極采取行動。當灰犀牛來到眼前后又驚慌失措,被動采取不恰當的應對措施。前面階段的僥幸、拖延、回避,會錯失應對風險的時機。
那么中國的灰犀牛在哪里?改革開放以來的近40年,特別是十八大以來,我國的金融事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同時不可避免地,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和風險,存在大大小小的灰犀牛事件。前面列舉的風險點都可能成為灰犀牛。而我認為中國金融最大的灰犀牛就在于中國金融體系效率相對較低,自我化解風險能力相對較弱,總體上看仍然比較脆弱。
具體來說,首先是中國金融體系效率有待提高。從宏觀來講,和國際一流的金融市場相比,我國金融市場資源配置效率還存在一定差距。從行業本身看,我認為中國的金融領域存在著結構性的產能過剩和結構性的供給不足。我們看到依然有大量的中小微企業存在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大量的創新活動,得不到有效的金融支持;在中國加大對外開放的背景下,對中國走出去企業的金融服務相對來說仍較欠缺。其次,金融市場自我化解風險的能力較弱。不能僅靠政府力量來化解危機穩定市場,市場本身就應該具有自我平衡調節能力。而無論從廣度、深度,還是從彈性以及創新力來看,我國金融市場都存在一定差距,導致市場的自我化解風險能力是相當弱。最后,金融體系不夠成熟健全,存在資本市場效率低、中小銀行流動性風險、內部風險管理能力偏弱等問題。
在十九大討論中我們看到周小川行長談到,他擔心的可能的金融風險,是金融機構大面積不健康,“明斯基時刻”(是金融資產價格突然崩潰)。劉士余主席說我們的資本市場交易主體不成熟,交易制度不完善,金融體系不健全,監管主體不適應。郭樹清主席說要關注信用風險,中小銀行流動性風險。我覺得這些判斷都是非常準確的。這些風險背后反映的是我們金融體系不成熟,效率相對低下,而且自我的風險管理能力偏弱。
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有三:第一,金融環境的影響。一是在產能過剩大背景下,實體經濟特別是一些制造業企業的產出和效益在下降,這對金融機構特別是對銀行影響非常大。二是在市場化的過程中,金融市場的市場主體不斷增加,特別是非持牌機構和持牌機構之間的競爭激烈,非持牌機構在某些方面存在一些競爭優勢。三是一些地方政府對金融機構、金融活動的過度干預。例如據我們調研,在信貸擴張時期,在地方政府支持引導之下,很多企業對不了解的其他企業提供了擔保,形成了大量擔保圈,有的大擔保圈涉及企業數量達到數千家。這些擔保圈在經濟環境發生重大變化時,不少都出了問題,牽連到很多健康企業不能正常生產運營,并給銀行造成了新的風險。
第二是金融機構內部的問題。一是公司治理機制不完善,股東履職不到位不規范,大量金融機構行為短期化。例如,很多地方民資控股的金融機構的股東不追求企業的長期可持續發展,而僅僅關注怎樣盡快盈利,盡快讓金融機構作出對其有利的信貸決策。二是由金融機構內部風險控制的動力不足。我常跟別人說,不能光靠監管部門管控風險,金融機構自身必須有管理風險的動力,就像一個小孩自己不想學習,光靠父母監督打罵,仍然是學不好的。三是金融機構的激勵約束機制還需完善,。目前約束機制較強,激勵機制不足,而約束機制也存在一些問題,由此導致出現較大程度的人才流失。
第三,金融體系的市場化程度還不足。一是目前中國大多數金融機構恐怕都不是真正獨立的、能夠“四自”的市場主體。例如商業銀行,職能定位仍然不夠清晰。1994年我國成立三家政策性銀行,目的之一是讓商業銀行真正走向商業化。20多年過去了,政策性銀行和商業銀行邊界仍不夠清晰,政策性銀行做了商業銀行的業務,商業銀行也在一定程度上履行了本應由財政或政策性銀行承擔的職能。二是政府的一些過度干預行為,會導致經濟信號扭曲;一些政策的隨意性過強,會使得市場預期不確定。三是市場退出機制不健全,對金融機構沒有強有力的市場約束,導致短期行為、尋租行為、投機行為盛行,穩健經營的機構得不到肯定,劣幣驅逐良幣現象時有發生。四是灰色地帶的存在導致了一些套利行為。現在監管部門都在高度關注灰色領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是存在的,目前也未完全消除。五是金融基礎設施仍存在一些薄弱環節,特別突出的是金融法治,以及征信評級的體制機制仍然存在一些缺陷。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的金融體制不斷發展強大,金融監管不斷完善,金融機構實力不斷增強,我認為中國完全具備解決灰犀牛問題的能力。前提是要做正確的判斷、正確的決策并采取正確的行動。
米歇爾教授的三個觀點非常重要。一是不要只聽肯定和相同的意見,要善于傾聽不同的意見,吸收不同的觀點,把不同的觀點綜合起來做理性客觀的分析,找出問題的實質,做出對問題性質的判斷。二是不要靜止不動,當我們判斷有風險,要采取行動,哪怕沒有能力采取大的行動,也要采取小的改善性行動。三是不要浪費危機,要把危機看成機遇,從危機中總結經驗教訓,從過去金融風險處置過程中找到經驗教訓,提升自己風險防范的能力和水平。總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本文根據作者在“金融街十號論壇——詳解‘灰犀牛”上的發言整理而成)
責任編輯:鹿寧寧 廖雯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