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千明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黎明暉是上海灘家喻戶曉的歌舞、電影雙棲明星。受父親黎錦暉的影響,黎明暉小小年紀便走上演藝之路。她演唱的《毛毛雨》被公認為中國第一首流行歌曲,而這首歌的作者正是她的父親黎錦暉。在歌壇走紅后,黎開始涉足電影圈。在神州影片公司拍攝的《不堪回首》《花好月圓》兩片中分別飾演少女角色,以天真活潑的形象,受到觀眾的歡迎,并因此獲得“小妹妹”的愛稱。以后,應大中華影片公司的邀請,又先后出演《戰功》《小廠主》《花好月圓》等影片,名氣越來越大。1926年,新世界游樂場舉辦電影皇后評選,她和張織云、徐素貞、王漢倫等被選為得票最多的12位女明星。次年,又和胡蝶、阮玲玉、陳玉梅同被評為“影壇四大金剛”,可謂紅極一時。不過,演藝事業風光無限的背后,她的情感之路卻異常曲折。是年輕缺乏經驗,還是經不起金錢的誘惑,抑或擇友不慎,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拒絕嫁入王室
民國時期,上海的青年女子喜歡梳發髻和劉海,穿一身旗袍或者長裙。黎明暉卻與眾不同,獨愛穿男裝、剪短發,還愛好游泳、騎馬和駕車,家里人都稱她為“少爺”。有一次,田漢邀請文藝界朋友參加活動,黎錦暉帶著愛女上臺即興表演,大家鼓掌歡迎。一曲歌罷,觀眾意猶未盡。有人站起來說:“請小男孩再來一個。”黎明暉一聽,漲紅著臉說:“我是女孩子呀!”眾人吃了一驚,隨即哄堂大笑。黎明暉并不怯場,又大大方方地表演起來。只見她邊唱邊舞,俏皮可愛,觀眾齊聲叫好。演畢,大家紛紛擁到舞臺前面,有人還把她抱起來,向她表示祝賀。
隨著演出的增多和知名度的提高,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年,黎錦暉創辦的明月歌舞社赴香港演出,白天連演四場,演員們都累得吃不下飯。最后一場演出,黎明暉是讓人背著去劇場的。晚上回到駐地旅館,她正在吃飯,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唱歌,雖然唱得五音不全,卻能聽出來是她的成名曲《毛毛雨》。開始大家沒有理會,但那人仍在唱,一直唱到后半夜,嗓子都有點嘶啞了。遇上這樣的追星族,她不知所措。好姐妹王人美比她年紀大一些,性格又潑辣,就跳下床,推開門大聲說:“鬼哭狼嚎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那人聽了罵聲,便停止唱歌,但仍站在原地不肯走,并懇求和黎明暉說幾句話。王人美見那人身邊還站著幾個人,心里有點害怕,就退回房間。
后來,姐妹們才知道那個人已經跟了她們一整天。更讓她們吃驚的是,此人名叫鄭飛,是馬來西亞太平府的王子。鄭飛平常無所事事,只喜歡音樂。他偶然聽了黎明暉的歌,便著了魔似的愛上了她,發誓非她不娶。聽說明月社要到香港巡演,他認為機會來了,便早早趕去預訂好酒店房間,等候與心愛的人相見。
黎明暉得知事情原委,心里也很感動。自父母離異后,她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成天為劇社的事操勞,又要創編歌曲,平時無暇顧及女兒。盡管外出表演有眾姐妹的陪伴,但回到家里難免感到孤獨和寂寞。這時,忽然有一個年輕瀟灑的小伙子向自己示愛,怎能不動心呢!此后,她和鄭飛的關系漸漸密切起來,閑暇時經常一起逛街、購物、看電影。每次她隨團演出,鄭飛總是扮演“護花使者”的角色,陪伴在側。黎錦暉聞訊,專門為女兒寫了一首《初戀》歌。歌詞樸實無華,旋律委婉動聽,經黎明暉演唱后,觀眾無不為之動容。
可惜好景不長。鄭飛的母親、馬來西亞太平府王后堅決反對兒子和黎明暉戀愛,公開宣稱:“我們是王室,怎么可能和戲子來往?”經不住兒子的苦苦哀求,王后才勉強同意兩人繼續交往,但命令女方必須“棄戲子而從良”。黎明暉聞言,勃然大怒:“我只是一個歌者,一個演員,這是我的職業。我不是妓女,要從什么良!”她清醒地意識到,即使嫁入王室也不會有什么幸福可言,便毅然拒絕了這門親事。
豈料,這次拒絕給黎明暉一家帶來了不幸。不久,父親黎錦暉莫明其妙地被捕入獄。據說,黎明暉和鄭飛表面上已經斷交,但私下仍有聯系。馬來西亞太平府王室買通國民黨當局,想給黎明暉一點顏色瞧瞧,好讓她知難而退。也有人說黎明暉因故得罪了某高官,對方借機報復。黎明暉獲悉父親被抓,急得大哭。冷靜下來后,她和王人美等帶著衣服、食品前去探監。看守開始不讓她們進去,黎明暉自報家門,請求給予方便。恰好看守是她的一個歌迷,但不相信她的身份。她便當場唱了一曲《小羊救母》,感情真摯,看守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終于和父親見了面。
后來,在田漢等人的支持下,黎明暉去見了國民黨軍部的黃秘書,請求對方提供幫助,釋放父親。黃秘書當面提出三個條件:一是明月社要聽從軍部的命令;二是組織一場勞軍演出;三是黎明暉當場表演一曲歌舞。黎明暉無奈,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于是,她含淚演唱了一曲《贊美勇士》,王人美等伴舞。黃秘書非常高興,當即一個電話打到監獄,黎錦暉很快就釋放回家。事后,“明暉救父”成為一段佳話,在朋友間傳揚開來。
目睹兇案發生
黎明暉成為電影明星后,身邊的粉絲越來越多,每次參加演出或出席各類活動,后臺就堆滿了富商名流贈送的花籃和禮物,還有影迷們寄來的成千上萬封情書。正所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擇了年輕帥氣的香港青年鄭國有。
鄭國有出生于富商之家,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又擅長追逐漂亮姑娘,人稱“獵艷高手”。與黎明暉認識后,他千方百計投其所好,以博美人一笑。有段時間,明月社資金困難,他立即捐出一大筆錢,幫助劇團渡過難關。盡管如此,黎錦暉對女兒的這名新男友并不滿意。可是,黎明暉已經22歲,有自己選擇婚姻的權利,做父親的也只能默認了。
轉眼到了1932年春節,鄭國有奉父母之命,提前回香港過節。過了幾天,黎明暉也如約趕到香港,住進鄭國有為她預訂的高檔酒店。兩人去鄭家拜見鄭國有的父母,請求允許他們成婚。可是,鄭國有的父母對兒子私訂終身大為不滿,當場拒絕了他們的請求。鄭國有一氣之下,拉著女友的手離開家里,干脆搬到酒店居住。
兩人在酒店住了一個多月,雖說吃喝不愁,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加上相處日久,鄭國有身上的惡習漸漸暴露出來,讓黎明暉異常失望。鄭國有只知吃喝玩樂,揮金如土,對前途并無打算。黎明暉從小比較獨立,遇事敢作敢為,因此對男友的行為愈來愈不滿。兩人時常為小事發生口角,有時連續幾天互不理睬。終于在一次大吵之后,黎明暉摔門而出。她獨自走在香港街頭,想想自己沖破重重阻力,不遠千里來到這座陌生的南國都市與男友相會,不料落得如此結局,不禁悲從中來,淚水脫眶而出。走著走著,天色漸晚,遙望對岸九龍地區,萬家燈火,照得附近海面波光粼粼,非常美麗。這時她才想起自己當晚連住處也未找到,不知如何是好。回酒店和男友妥協,她實在辦不到。在香港她舉目無親,想到這里,又是一陣心酸。萬般無奈,她想起了熟人馮德謙。馮是鄭國有的朋友,其父是香港著名的域景洋行的買辦。endprint
當黎明暉輾轉找到馮家,提出請求幫助時,馮德謙爽快地答應了。不僅親自帶她到九龍彌敦大酒店訂好房間,還派人買來日用品和食物。對她提出不要將行蹤告訴鄭國有的要求,馮也滿口答應。其實,馮對她傾慕已久,只是鄭國有捷足先登,他只好作罷。如今見她與男友鬧翻,主動來訪,自然欣喜若狂。頗有心機的馮德謙在為黎明暉訂房間時,特地在隔壁多訂了一間,以便乘機接近她。不過,黎明暉只是賭氣離開鄭國有,當時還沒有和鄭斷交的打算。對于馮德謙的大獻殷勤,也以為是出于朋友間的友誼,心存感激。
其間,在馮德謙的盛情邀請下,黎明暉經常隨對方外出游玩,一起吃飯、游泳、賽馬,暫時忘記了與戀人鬧別扭的煩惱。不料,此事很快傳到鄭國有的耳朵里,他十分惱火,認為馮德謙忘恩負義,不報這“奪妻”之仇,誓不為人。他花重金雇用江蘇南通人王能相,教授其槍法,又給王數張馮德謙的照片,命其伺機殺馮,以解心頭之恨。可馮德謙和黎明暉依然同進同出,四處游玩,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正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3月24日傍晚,馮德謙和黎明暉吃過晚飯,又乘小車離開酒店,前往海邊兜風。早已蹲守在酒店門前的王能相,命車夫尾隨馮、黎的小車而出。十多分鐘后,馮、黎的小車駛入跑馬場山光道附近,在路邊停下來。兩人手拉著手下車,慢慢走向路南靠海的灘涂。此處灌木叢生,前面是一片半月形的沙灘,風景如畫,游人不多。馮、黎在一處草地上坐下來,欣賞著遠處的海景,談笑風生。
這時,王能相以灌木叢作掩護,低著頭,躬著身,躡手躡腳地往他們靠近。走到離馮、黎處約七八米開外,王在一株小樹邊蹲下身子,迅速從口袋里掏出手槍,瞄準馮的后背,扣動了扳機。只聽得“砰砰”兩聲巨響,馮應聲倒下。黎明暉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慌忙去拉馮德謙,卻見馮一動不動,鮮血從胸口流出,很快染紅了一大片外衣。她這才明白遇到了刺客,于是大聲呼喊“殺人啦,救命呀!”她一邊喊,一邊回頭看。只見遠處一名穿西裝的男子迅速跑向路邊停著的汽車,疾馳而去。聽到呼救聲,附近的人紛紛跑攏過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傷者抬到馬路邊,用汽車急送附近九龍醫院。何世全醫生仔細檢查馮德謙的傷口,并馬上召集全院醫生聯合施行手術。至當晚10時,馮終因失血太多,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黎明暉見事已至此,便立即通知馮德謙家人來醫院處理后事;同時,親赴九龍警察局報案,稱馮系手槍擊傷至死。警局認為她是重要證人,需配合警方調查,隨即將其扣留。
嫌犯緝拿歸案
馮德謙槍殺案經當地報紙報道后,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
警方經過初步偵查,認為這是一樁因三角戀情引起的仇殺案,黎明暉的情人鄭國有有重大作案嫌疑。于是,鄭國有被拘傳到警局,接受審訊。不久,警方將此案移交給香港裁判司處理。
裁判司溫宗負責此案。經多次提審,鄭國有承認知道女友黎明暉和自己鬧矛盾后,與馮德謙在一起,但堅稱沒有殺人。黎明暉也出庭作證,指認鄭國有和自己相好多年,鄭和馮是朋友關系。又說那天只見到刺客的背影,是一名穿西裝的青年,似乎并不認識。鄭國有的代理律師布律向法庭提出,被告雖有涉案嫌疑,但事實未有確鑿的證據,請準予具保出外候審。法官認為案情重大,當場拒絕了這一請求,并宣布擇日再審,命鄭氏暫押于羈留所。
期間,鄭國有的父親四處托關系說情。曾派人飛往英國,通過一名熟悉的議員向香港司法部門打招呼,承諾愿花30萬元保釋其子,免嘗鐵窗滋味。香港司法機關嚴詞拒絕,鄭氏無功而返。
大概因為知道警方已掌握了大量線索,再不交代反而于己不利,鄭國有便招供了雇兇殺人的事實。據說,王能相得手后,鄭國有按事先約定,付給王一大筆錢,讓他當天就乘船離開香港,躲到上海租界里去,再也不要回來。警方得供后,馬上派偵探麥潤輝等星夜兼程,赴滬緝捕兇手。
一周后,麥潤輝等人攜帶公函抵達上海,即找公共租界總巡捕房接洽,請求協助調查。總巡捕房隨即派出十多名警士,和麥潤輝等展開地毯式排查。初夏的上海,天氣悶熱,麥偵探等一連查了十多天,卻毫無收獲。正當眾人疲憊失望時,有人到公共租界稽查署檢舉,說有個王姓賭客,財大氣粗,自稱最近在香港發了財,形跡可疑。稽查署總探長陸連奎覺得事情蹊蹺,立即委派屬下秘密調查,查清王姓賭客租住在市區斜徐支路70號。
6月20日上午11時半,稽查署探長劉紹奎、吳漢章會同轄區警士趕到王家,將男女主人一并逮捕。經稽查署突擊審訊,這兩人正是馮德謙案兇犯王能相和王的妻子楊氏。
原來,王能相和妻子從香港逃到上海后,租住在斜徐支路70號的一幢二層小樓里。因害怕被抓,王整天待在家中,幾乎足不出戶。需要外出買菜、購物等,都由妻子楊氏辦理。這樣過了半個多月,王覺得風聲已過,加上賭癮又犯,便乘夜色降臨時出去找熟人搓麻將。一次,同伴見他輸了大筆錢仍滿不在乎,便問他哪里來這么多錢。王一時興起,便吹噓在香港做了一筆大買賣,確實賺了不少錢,輸這點錢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又透露自己結識了大老板,也算見過大場面,還學會了使槍。說完,用手作槍瞄準狀,嘴里發出“叭叭”聲。賭友聽了半信半疑,覺得王的錢來路不正,如不檢舉揭發,害怕自己也要受牽連,便向稽查署報告了王能相的反常舉動。
過了幾天,稽查署將王能相移送到上海特區第一地方法院處理。法院經過幾次公開審理,認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此案管轄權歸特區第一地方法院。因此,拒絕香港裁判司關于引渡案犯的請求。同時,法院具函香港方面,要求配合提供王能相作案的相關證據。
香港和上海兩地司法機關為此案又進行反復商討,最終決定分別審判兩名案犯。過了幾個月,香港裁判司以鄭國有主謀殺人,判處其終身監禁。上海特區第一地方法院以共同殺人罪,判處王能相死刑。王妻楊氏與本案無涉,被當庭釋放。
馮德謙案判決后,黎明暉也重新獲得了自由。但是,香港羈留所的這段拘押生活,給這位曾經萬眾矚目的舞臺明星留下了不堪回首的記憶。回到上海后,她心里依然十分傷感。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與海上足球名將陸鐘恩相識。當體育家的雙眼熱切地停留在她身上時,她決定此生愿為對方放棄一切。陸鐘恩是婦孺皆知的足球守門員,報紙稱他為“門神”。上海是開放城市,體育比賽豐富多彩。除各類單項比賽外,還有遠東運動會這樣的國際性綜合賽事。學校體育也辦得有聲有色,從小學到大學,各個學校都有自己的競賽項目和特色項目,還有各種校際比賽,如圣約翰大學和交通大學的足球,復旦大學的排球、籃球,光華大學的田徑,大夏大學的羽毛球等,水平都很高。一大批體育健將脫穎而出,陸鐘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婚后,黎明暉只演了兩部影片,便急流勇退,回家做全職太太。第二年,兒子陸震東出生,她正式告別影壇,在家相夫教子。這段悠閑的時光過了10年,陸鐘恩告別足壇,去香港經商,不幸患病去世。黎明暉懷著極大的悲痛,赴香港接回丈夫的骨灰。從此,她與兒子共同生活,一直活到94歲高齡才駕鶴西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