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依
按:琴操者,蘇軾紅顏知己也,因與蘇東坡參禪頓悟而入佛門。短短二十四年生命,在蘇軾被貶儋州后一朝消殞。其心系學士,難說死去不為萬念俱灰,知音不在。予揣其心境,讀其經歷,幾欲流淚。因為同為女性,試述其心懷而記之。
既然無緣,為何要在蕓蕓眾生遇見他,那一瞥,就占去了我全部的心扉,在年輕的生命里,播下傾心的種子;既然有緣,卻又為何咫尺似天涯,兩雙手終不能交握,而任傷情的淚水打濕衣襟,甘伴青燈古佛,終止那如花般綻放的年華?
學士,這一段人生為何如此崎嶇,這繁華而又寂寞的生命為何如此短暫?為何終不能如初見,在你溫和的笑里默默生長,琴瑟相偕,一切了然于心?
是你促成了我,也是你毀滅了我。
那一天,西湖的柳微裊著清風,隱隱有暗香襲來。斷橋如新虹,睡在滟滟的明波上。你和我,放舟而行,推杯換盞,吟詩作賦,不負這大好光景。我知道,你一向浪漫灑脫,不拘小節。你笑得有些恣意,無憂的心靈寫滿了歡欣。忽然,你斂下臉來,對我說:“琴操,讓我也來做一回長老,你試著參禪,如何?”
這又有何難?須知,我雖然家境衰落賣身為妓,一腔才華卻助我紅顏。多少王公貴人爭相與我交好,他們為一睹我的容顏,一聽我的歌喉而不惜千金,杭州城中,早已布滿我的芳名。連學士您,不也是被我吸引了嗎?還記得那次我把秦少游《滿庭芳》改為陽字韻:“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繞紅墻。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并當場唱了出來,不僅秦少游大加贊賞,也博得了您的一番稱許。
“何為湖中景?”您說。
“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安詳,靜然,這湖豈不如我此刻之心田?
“何為景中人?”你又問。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這一女子又如何?
你笑了,隨即接口道,“那么,何為人中意?”
“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楊鮑二人才情,未必在你我之上。
“如此,究竟如何?”
我竟一時無答。學士,不知您何出此言?我以己心度君心,難道君心不曉琴操心?得識蘇子,三生有幸,即使做妾侍奉,亦心甘情愿,只要您輕輕地一頷首。我有些默然,這問話,實出我心之外。
不料,你倏然自己作答:“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做商人婦!”
我的眼淚,馬上就要下來了。這是您的真心話嗎?多么委婉的拒絕!難道我會像那潯陽江的琵琶女,年老色衰委身商賈,斷送了我高潔情操?難道我會如她有不堪的結局?學士呀學士,我的心在一剎那翻滾不止,多少辛酸痛楚一齊涌上,化作晶瑩的眼淚。透過迷濛,我看到你亦有些惶然,可是,話已收不回去了……君語如刀,在這美麗的季節令我成為一只枯蝶,想起自己悲苦的命運,以為經過跌宕起伏終于有了一個可供心靈棲息的港灣,這短短的幾個字,就毀了。
船開始搖晃起來,美酒傾覆在衣襟,一只雀兒孤獨地向悠遠飛去,不見了蹤影。
我盈盈站起,向學士行禮:“謝學士,醒黃粱,世事升沉夢一場。奴也不愿苦從良,奴也不愿樂從良,從今念佛往西方。”既然得不到學士的期許,一顆芳心何必留戀這滾滾紅塵,不如索性交付于青燈古佛,在那里,我依然可為學士祈福求禱。我看見學士的眼睛有些茫然,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一言既出,你我便已如鴻雁紛飛,心靈上,再無那種美好的寄托與瓜葛了。
不要攔我,這是我自己的心愿。又何必勸阻,只要學士時時邀了好友與我品茗談佛即可。佛有大境界,誰說不可以度深陷情沼的女兒?
從此,玲瓏山那座小庵便成了我的居所。我把長長的秀發剪去,穿起尼衣素服,輕敲木魚,苦念心經。暮鼓晨鐘,將成為我余生的相伴,紅塵中一切,已與我絕緣。我不愿自己曾有的癡心再蠢動,春天來時,我便把它摁入冰封。
只是學士啊,我依然牽掛著您。一方池塘,常常映出您清癯儒雅的面容,夜深人靜時,你我的相交便格外地充于耳畔。有些事我忘不了,就像我忘不了自己是一個女子。
我們漸漸遠了,也許心也是。因為我們的話題在慢慢地縮窄。禪叫人靜。我這顆浮躁的心終如止水,微瀾不起。就這樣,我在這寂靜的庵中,一過就是八年。我已二十四歲了。
一入庵門深似海,消息千重萬阻。后來我才知道,因為與權臣過節,您將被貶到千里之外的儋州。儋州!窮鄉惡海,那是魚龍出沒之地,多少無辜者在那里送命。學士呀,您單薄的身軀經得起長途的顛簸嗎?在那僻壤,可曾還有您喜愛的友朋與您煮酒論藝,笑語人生?你一去,怕是就回不來了,琴操,將再也見不到您挺拔的身軀,聽不到那爽朗的笑聲,更讀不到您才情滿溢的詩篇了……
一場夢,終有醒來時,只是,我這一夢,太久了。身如不系之舟,心如死灰之木,在您即將動身之時,這顆死去的心忽然活泛起來,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這痛苦潮水般涌來,壓垮了我。我終于明白,佛,是否是我刻意欺瞞自己的工具,我還在深深地愛著,愛著那個人。他叫蘇子瞻。
唐代李商隱曾說: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已枯干,失去一切水分。他又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學士,我要先走一步了,來世,我們再相見。那時,你會執起我的手,像從前那樣笑盈盈地望著我嗎?你會擁我入懷,不說一個字,而我們的心,已融為一體嗎?我不許你再令我參禪,你可知,你參的是我的命運!
短短二十四年的生命,原來,都是在為學士而活著。我取琴操為名,原來,是在用生命的琴弦為學士而歌。學士呀,何時何地才能相見?
事如春夢了無痕,我在凈土,等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