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悟“道”，得“如蓮的喜悅”
——讀《莊子》

王紅梅

國學悟“道”，得“如蓮的喜悅”
——讀《莊子》

王紅梅

·推薦理由·

春秋戰國時期，爭亂紛起、禮崩樂壞，思想文化的碰撞卻異常活躍。一時間，百家爭鳴、熱鬧非凡，而莊子，無疑是其中的一朵奇葩。其文章氣勢磅礴、縱橫恣肆；其思想深邃宏闊、籠蓋古今；其語言想象奇特、寓意深遠；其風格嬉笑怒罵、了無拘囿。他看破功名、不屑利祿，甚至妻子辭世時，也能通透曠達、鼓盆而歌。憾于古代沒有影音記錄的手段，讓我們對這個司馬遷口中“其學無所不窺”、魯迅筆下“汪洋捭闔，儀態萬方”的道家學派代表人物，百般好奇卻又無蹤可循……好在，還有一本《莊子》。

《莊子》又名《南華經》，由莊子及其后學編著而成，是道家經文，與《老子》《周易》合稱“三玄”。今本《莊子》大都傳自晉代郭象《莊子注》，共33篇，計內篇7、外篇15、雜篇11。一般認定內篇為莊子著，外篇及雜篇可能摻雜其門人和道家后學的作品。

《莊子》是哲學經典，更是文學經典，金圣嘆稱之為 “第一才子書”。文中之語看似夸言萬里、漫無邊際實則皆有根基，更重于史料義理。《莊子·天下》篇首提“內圣外王”思想；《莊子·山木》篇也最早提出“天與人一也”的命題；其“三籟”思想更是與《易經》“三才之道”相和。正是《莊子》，直接激發了魏晉玄學及禪宗的思辨，對中華民族文化素質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莊子》為文想象奇幻，構思精妙，筆下汪洋恣肆，瑰麗詭譎，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風格。莊子自稱其文章“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莊子·雜篇》），可見文中寓言所占之比重。何謂“寓言”？寄托之言也。凡是虛構、有托寓之意的，無論是莫測對話、禽言獸語、離奇故事，都屬寓言之疇。而莊子本又是個極擅長理譬喻、編故事的，所以，“鯤鵬與斥鴳”“堯讓天下”“混沌之死”……他張口就來。《莊子》篇下，一群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的神人鬼怪、歷史人物悉數登場，這些奇詭絢爛、意出塵外的文字，為先秦寓言開拓出一片闊大的天地，更是形成了中國古代寓言的第一座高峰。應該說，中國古代寓言能與印度寓言、古希臘寓言并稱為世界寓言文學的三大源流，《莊子》的領航作用毋庸置疑。

《莊子》一書，集成了文學、哲學、藝術、美學、理學、人生觀、政治觀等諸多思想瑰寶，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穿越兩千多年的歷史隧道，聆聽《莊子》，你會感受到一種享受、一種蕩滌、一種喜悅，用佛教的話來講就是“如蓮的喜悅”……

·閱讀體驗·

《莊子》的文學語言由“寓言”“重言”“卮言”此三言構成，其中，寓言部分占的比重最大。莊子自己的說法是：“以卮言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把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毫不吝嗇地發揮在了創作寓言上——庖丁解牛、井底之蛙、相濡以沫、朝三暮四、莊周夢蝶、呆若木雞、鷸蚌相爭、螳臂當車……這些我們從小都知道的故事，看似淺顯易懂，卻要用一生去參悟。甚至越成長，越覺得參不透。《莊子》的難讀不在于文字如何難讀，而在于其思想，它是隨著讀者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而逐漸被領悟的。南宋詞人蔣捷在《虞美人·聽雨》里寫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人處在不同的年齡階段，遭際不同，自然對事物有不同的生命體驗。我的體會是，《莊子》是常讀常新的。從懵懂孩童的偶然聽說，再到20歲、30歲、40歲的細細品讀，每一次都獲得不同的感受，而去年讀和今年讀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

幾年前應出版社邀請編寫《與你讀莊子》，所以靜心養氣，又深入研讀些許，時不時結合自己的生活、工作細細品味，倒也樂在其中。流光荏苒，再回首，世界和人心都有了許多變化。但自萬古觀之，還是恒久不變的東西最多。寫完《與你讀莊子》之后的這幾年，我看過多少蝸殼犄角里利益的廝殺紛爭，聽過多少蓬間雀對世相的議論，也看多了多少緘默不語的大鵬襟懷，始知摸索人世間的規則，比認清一頭牛的骨骼肌理要難得太多。于是在這里，我想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說一下自己在不同時期閱讀《莊子》名篇的不同感受，或許說得不夠透徹，但卻是非常真誠的。

開鴻蒙

陽光燦爛的周末早晨，帶著孩子一起讀《星星詩語》，孩子忽然冒出一個問題：“媽媽，我們平時為什么說‘我的天哪’？”

“中國人的‘天’不是簡單的‘sky’，這里有天道，有天使，人也得守著天良。想想老子怎么說人跟天地的關系的？”

孩子會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但是，他見過的莊稼沒有公園綠地多。

“媽媽，那你給我講講老子和莊子的故事吧。”

“這個有點難，等你長大一點，我們再講吧。”

“不難！大鵬鳥和蓬間雀的對話，還有庖丁解牛的故事我都知道！”

孩子對于《莊子》里寓言故事的記憶猶新令我大為吃驚。是啊，為什么我們寧愿花大氣力去搜刮外國童話、雙語故事，也不曾耐心地同他們說說中國古代這些源遠流長的寓言故事呢？《莊子》，對他們來說，不就是一本非常有吸引力的故事書嗎！

《莊子》塑造了眾多雄奇至大、混沌無涯的虛擬意象，這些意象都極具個性與浪漫的色彩。或是背若泰山的鯤鵬、蓬間棲止的蜩與學鳩，或是“不食五谷、吸風引露”的神人，或是“絜之百圍、其高臨山”的大樹。莊子筆下誕生出的意象波云詭譎、磅礴無垠，真是“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而這些奇怪迭出、儀態萬千的意象對孩子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孩童時期聆聽莊子，無疑可以為他們打開想象的大門。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既然孩子對《莊子》的寓言故事如此著迷，我便同他講起了《莊子·外篇·秋水》中井底之蛙的故事：

“一只青蛙，住一口井里。它高興時，在井里跳來跳去，天熱了，在水中游上游下，覺得很快活：我是井里的主人，多么逍遙自在！”

“它正在自得其樂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它。它抬起頭向井口一看，只見一只大海龜的頭幾乎遮去了井口上的半片天。只聽見大海龜問它：‘青蛙老弟，你見過大海嗎？’青蛙說：‘大海有我的井大嗎？海龜老兄，歡迎你下井來作客。’大海龜被它說動了心，真想下井去看看。可是，它左腿還沒跨進井去，右腿的膝蓋已被井欄絆住了。于是，大海龜只好伏在井口上，告訴青蛙，海有多大、多深、多廣。青蛙這才知道，井外還有這么大的天地。它又驚奇又慚愧，感到自己的見識太渺小了。”

“媽媽，那只青蛙很熱心，可它真笨啊。還有大海龜，它也挺笨的。它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嗎？”孩子聽完后笑著對我說。

我很驚奇！驚奇于孩子的慧心，更驚奇于寓言的魔力。沒有苦口婆心的說教，一個簡單的故事就讓孩子意識到了“小大之辯”的基本哲理，脫口而出井底之蛙的愚蠢，也懵懂感悟了“狹隘”的弊處，他的世界正一點一點變得廣闊開來！一部《莊子》，幾十篇精辟生動的寓言，包蘊了人生的無數智慧，孩子聆聽《莊子》的過程，正是他們心智啟開的過程啊！

得自由

如果說孩童時期讀《莊子》是混沌初開、鴻蒙初辟，那么少年之時讀《莊子》則是山窮水復之時的豁然開朗。

憶起自己的求學時代，那時，面對著無數個離家的日子，面對著紛至沓來的考試和如影隨形的學習壓力，將要崩潰之時，不覺從堆積如小山的輔導資料中翻出母親贈我的《莊子》。書中的三十三篇在這時讀來顯得格外親切。

《莊子》的開篇是“內篇”第一篇《逍遙游》，語文教材中亦選入了這篇文章。也許是叛逆期的少年對書本的莫名反感，此前在課堂上學習時頗有些心不在焉，不想這次重讀，竟如醍醐灌頂！“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說的是遠古有一種叫作“鵬”的鳥。大鵬鳥的背像泰山那樣高，飛起來的時候，它的翅膀就像遮天蔽日的云彩。有一次，大鵬鳥向南海飛去。它在南海海面上用翅膀擊水而行，扇一下就是三千里。它向高空飛去，卷起一股暴風，一下子就飛出九萬里。它飛出去一次，要過半年才飛回南海休息。當它飛向高空的時候，它的背靠著青天，而云層卻只能在它的下邊。

生活在洼地里的小灰雀，看見大鵬鳥飛得這么高、這么遠，很不理解，就說：“他還想飛到哪里去呢？我們往上飛，不過幾丈高就落下來了，我們在蓬蒿里飛來飛去，也算是飛到邊了。大鵬鳥究竟還想飛到哪里去呢！”

炎夏季節里的教室，頭頂的電風扇在吃力地呼呼旋轉著，身邊是同學窸窸窣窣的寫字或竊竊交談的聲音，但當我走進《逍遙游》之時，頃刻之間，外界的一切都和我無關了。我的世界變得空無一人，在無邊的黑暗中，在沉默到令人窒息的空間里，只聽見長空中劃過一聲戛然的長鳴，打破沉寂，眼前幻化出背天負日的大鵬鳥的身影！它是拯救者！它是突圍者！它是自由與希望的使者！它振動著如云的雙翼翱翔在云巔之上，儼然已是這蒼蒼青天的主宰，它不管弱小與無知者的嘲笑與奚落，它沒有彷徨與停留，正堅定地朝著遙不可及的遠方飛去！這不就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嗎！

有人說，一個“游”字即是一部《莊子》的核心，它既代表了莊子欲游乎天地、逍遙而往的自由精神，又表露了他無路可走絕望之時對抗黑暗、戲謔現實的處世態度。如今的我，已步入中年，但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個十七歲的我在讀 《逍遙游》時的熱淚盈眶。年少的驕躁與不安、退縮與懷疑、壓抑與無奈在我看到扶搖直上的大鵬時全都消失無蹤。心中涌出的念頭是：總有一天，我會像莊子的大鵬一般，沖散這遮天蔽日的迷霧，擊碎那嘲笑與質疑我的蜚短流長，打破此刻加于我身的所有的禁錮，鵬程萬里！那些瞬間爆發出來的呼喊，換作今日看來或許是幼稚與可笑的，但《逍遙游》的確帶我走出了青春低谷時期的迷茫，找尋到自己的航向。

止不知

年輕時向往大鵬自由自在，無所拘束；年紀漸長，悟得即使逍遙游于無何有之鄉的大鵬也并非是完全自由的，它依然要等待六月的大風，依然要憑借強有力的羽翼方能振翮高飛。歲歲年年，看慣了花開花落，也經歷了世事艱險，我慢慢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有限，甚至萬物的有限。

讀《莊子·外篇·秋水》之河伯篇：秋天來到，天降大雨，無數細小的水流，匯入黃河。只見波濤洶涌，河水暴漲，淹沒了河心的沙洲，浸灌了岸邊的洼地，河面陡然變寬，隔水遠望，連河對岸牛馬之類的大牲畜也分辨不清了。眼前的景象多么壯觀啊，河伯以為天下的水都匯集到他這里來了，不由洋洋得意。他隨著流水向東走去，一邊走一邊觀賞水景。他來到北海，向東一望，不由大吃一驚，但見水天相連，不知道哪里是水的盡頭。

河伯呆呆地看了一陣子，才轉過臉來對著大海感慨道：“俗話說：‘道理懂得多一點的人，便以為自己比誰都強。’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啊！”

讀至此，一身冷汗。我們都曾作了那個驕傲自滿的河伯，在名利場里左右逢源之后，便開始沾沾自喜、目空一切。只是當走的路越來越遠，見識增長過后，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井底之蛙最后難免望洋興嘆，感慨自己于汪洋大海、天地山川的渺小淺陋。

中年讀《莊子》，慢慢滲透內心的還有《養生主》。開篇即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有人會說，莊子在教人偷懶，既然如此，那就隨心所欲，想學就學不想就算，人生苦短吶！這就是曲解了。莊子是順應自然的灑脫人物，在他看來，吃穿用度無須講究，功名利祿更是身外之物，治學問同樣有“度”，學以致用才是根本，所以他寫了個“庖丁解牛”。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庖丁何方神圣？解牛之技出神入化，解牛之刃十九年如新！答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意思是“我所喜好的是摸索事物的規律，已經超越技術的范疇。”庖丁花三年時間摸清牛身上的肌理脈絡，宰牛時順著牛身上的自然紋理，劈開筋肉的間隙，指向骨節的空虛處，遇到筋骨盤結的地方小心謹慎、輕緩下刀，自然刃到牛解、視牛如無牛。人生亦是如此，在復雜的人際社會中，我們如果能注意“乘虛”，明辨是非，自能學庖丁游刃于其中。誠能如此，往小了說可以保養身體、養育親人，往大了說精神亦得以解脫，盡其天年。這才是以“有涯之生”應“無涯之知”的養生真諦呀。

有一傳說，曾有個叫卞和的老人在荊山腳下撿到一塊璞玉。他欣喜若狂，兩次向楚王敬獻，都被斥責為行騙，并被處以欺君之罪砍去雙腳。卞和抱著這塊玉，痛哭不已，工匠將信將疑，剖開后，果然得到了一塊玲瓏剔透的玉，雕琢成璧后，起名“和氏璧”。《莊子》正是“和氏璧”，它看似蒙塵晦澀、很難為俗世之人拾擷，但剖開內里的確通透晶瑩、光芒四射。你在不同的時期讀它，閱歷不同，所見不同，收獲不同，美的享受不同，卻皆能感受到這般“如蓮的喜悅”。

《莊子》是一本大書，包羅萬千，微小如我只能窺得一星半點，人生在世，倏然而來，倏然而往，希冀借莊子無涯的智慧渡我有涯的人生！

·名師自述·

我有一個在祖國大地并不鮮見的姓名——王紅梅，兒時長在軍營，14歲進入中師讀書，17歲步入教壇，而今已到不惑之年。因為名字是一種花，我曾研究過“梅花”的優秀品格：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堅韌不拔、奮勇當先；她既美麗宜人又堅強向上。我的名字似乎決定著我不僅要修煉內心、修身養性，還要勤奮學習、努力工作，攀登教育的制高點，成為“派往明天”的教師。

20多年的教育生活，橫向上，我教過小學所有學科；縱向上，教過幼兒園、初中、高中，也算是品嘗了教育的縱橫。我從小獨處較多，不善言辭。曾記得第一次參加省內骨干教師培訓，作自我介紹時結結巴巴，心驚肉跳；后來屢經鍛煉，自感思維活躍，言辭敏銳，表達清晰了許多。

教育路上，我一直摸爬滾打，風雨兼程。31歲被評為江蘇省特級教師，現任南京市文靖東路小學校長。還有一些只屬于過去的榮譽稱號借機梳理羅列：江蘇省教育督導團專家組成員、江蘇省教師專業發展指導委員會委員、江蘇省中小學優秀班主任、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中青年科學技術帶頭人、南京市基礎教育專家培養對象、南京市“王紅梅名師工作室”領銜人。我帶著我的團隊倡導并踐行“全腦語文”和“全腦教育”，我們正行進在通往并創造未來的道路上。

我信奉：奇跡，往往是努力的另一個名字。

（作者系南京市文靖東路小學校長，江蘇省特級教師）

·拓展閱讀·

《魏晉玄學論稿》湯用彤

魏晉時代是一個思想自由馳騁而現實無以安放的時代，這一時代的玄學家對先秦諸子的闡述既有時代性，也具有中國思想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作用。向秀、郭象注《莊子》，認為其宗旨是“明內圣外王之道”，其中“內圣”——取道家之旨，順乎自然；“外王”——取孔儒之旨，不廢名教。這種道儒為一的溫和思想主張“名教”合乎“自然”。從這一刻起，莊子的自由主義嫁接了儒家的經世致用，成為后代理學與心學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