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招商局的船舶自保史

趙蘭亮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輪船招商局的船舶自保史

趙蘭亮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2013年12月，中石油專屬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開業，公司注冊資本人民幣50億元，注冊地為新疆克拉瑪依市。據稱，這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第一家財產自保公司。2017年2月8日，中遠海運財產保險自保有限公司正式在上海自貿區掛牌營業，公司注冊資本金人民幣20億元。資料顯示，它是目前國內唯一的航運自保公司，也是上海唯一的自保公司。隨著自保型保險企業的出現，這一對國人而言尚屬鮮見的公司模式，逐漸走進了普通民眾的視野?？墒?，如果我們把時鐘回調到晚清時期，則會發現這一自保模式的曙光曾經在歷史上顯現過。而帶來這一曙光的，則是眾所周知的輪船招商局。

1872年設立的輪船招商局是近代中國第一家新式民族航運企業，也是第一家股份制企業。作為航運企業，輪船招商局的重資產無疑是價值不菲的各艘輪船。如何保障這些巨輪本身的航運安全，成為輪船招商局的頭等大事。

一、福星輪沉船事件

輪船招商局成立后，初曾有意購買另一家民族企業江南制造局所造的輪船，遺憾的是江南制造局一時造不出來，只好轉而委托英國造船企業建造。1872年年底，造價高達50397兩白銀、容量一萬擔的伊敦輪（ADEN）駛達上海，是為輪船招商局的第一艘輪船。伊敦輪隨后向滬上的外商保險公司投保船險，但各大洋商保險公司卻以伊敦輪懸掛晚清龍旗和雙魚局旗的理由，拒絕承保。經過輪船招商局的多次溝通，怡和洋行和保安保險公司才勉強同意各保一萬五千兩，保期僅僅十五天，且保費昂貴。滿期后輪船招商局改為直接電商外國保險公司承保，保費核減一半，但仍貴得難以承受。以洋商保家行開出的承保條件為例，每船限保六萬兩，超過部分由輪船招商局自己承擔。保費一律按年收取，每月一分九扣，風災、觸礁、碰撞等危險均在承保范圍，價值十萬兩的一艘輪船每年所交納的保費須一萬兩有零。后來輪船招商局之所以創辦自己的保險公司，“未始非受洋商保險行壟斷之刺激而有以玉成之也?！?/p>

保費高是一大原因，福星輪的沉沒則給了輪船招商局沉重又直接的打擊，深深刺痛了它的神經。

福星輪是輪船招商局委托格拉斯哥造船廠建造的一艘鐵甲巨輪，載重一萬七千擔，造價七萬四千兩白銀。1873年4月該輪到滬，定名為福星輪，輪船招商局將其安排在北洋航線，裝運漕米及載客來往于上海天津之間。

1875年農歷二月二十八日，公歷4月1日，俗稱的愚人節之日，老天爺跟輪船招商局開了個天大的悲劇性玩笑：福星輪沉了。當天，福星輪正運載漕米北上，上午十時三刻，在黑水洋以南僚木洋面因大霧彌漫被怡和洋行的澳順輪從船頭右側猛烈撞擊，致使福星輪船身中斷，僅僅三分鐘的時間，船身即沉沒不見。獲救者僅53人，其余溺斃者包括浙江海運委員蒯光烈等在內共63人，所載漕米及其他船貨也盡數沉失。事后英國法庭判輪船招商局勝訴，澳順輪應賠償船貨損失白銀四萬二千余兩，人員死亡撫恤金一萬一千兩。然而澳順輪的船主脫逃，怡和洋行賴賬，輪船招商局最終僅追回英鎊一千鎊，合計白銀三千七百兩而已。余數盡由輪船招商局自己承擔，損失不可不謂慘重。輪船招商局后來稟報直隸總督，獲準每年從漕運運費所得中提取二千四百兩作為撫恤金，連提十年。

二、收購旗昌輪船公司與自保船險基金的建立

福星輪的悲劇驟然加快了輪船招商局創辦保險公司的步伐。1875年11月初，由輪船招商局出面，在《申報》上刊發了保險招商局的招股公告。公告得到了各口岸民眾的積極響應，因民眾交納股銀踴躍，原定十五萬兩的股本提高到了二十萬兩。12月28日保險招商局正式成立，開門營業，從而標志著近代中國第一家民族保險企業的誕生。1876年8月19日，輪船招商局再接再厲又創辦了仁和保險公司。旗下擁有兩家保險公司，無疑使得輪船招商局的保險能力今非昔比，大為增強。保險招商局和仁和保險公司成立后，在業務上既承保船身險，也承保船貨險，超出承保能力之外的再由輪船招商局交給各外商保險公司承保。

1877年初，輪船招商局以二百二十二萬兩的價格收購了美商旗昌輪船公司的全部資產，包括各式船舶、各地碼頭、棧房、地產等，這是近代中國民族企業第一次購并外資公司的創舉，意義重大而影響深遠。收購資金中的一百萬兩由公款撥給，剩余資金則由輪船招商局以增發股份的形式向市場募集，可謂是對資本市場的嫻熟運用。盤交來的輪船計有江船九艘、海船七艘、小輪船四艘及躉船六艘。如此一來，輪船招商局擁有的船舶數量大為增多，合計已超過三十艘。保險招商局和仁和保險公司無疑是承保不了的，如再按照慣例，“六成歸洋商”保險公司承保，則又面臨著巨額保費的流失。怎么辦？輪船招商局的總辦唐廷樞斟酌再三，創造性地提出設立自保船險基金，將所有船舶一律收回自保。其規定為：“輪船、躉船、駁船等船只，均系自保船險。保費每千（收）五兩。每月將各船應任保費付各船船帳而收自保船險?！蓖瑫r又規定：自光緒四年（1878年）正月起，每年提取自保船險公積金十五萬兩，以應對船舶面臨的損失風險。

可是，自保船險基金甫一設立，輪船招商局五天之內卻連遭兩艘輪船失事的重擊。1877年農歷臘月二十九日，厚生輪自汕頭返航上海，在廈門附近海域觸礁沉沒，貨物全損，幸虧人員傷亡不大，僅大副一人失蹤。來年正月初三，江長輪由滬駛漢，在距離漢口九十里之處的猴子磯觸礁失事，貨物又全失，火夫一人失蹤，四十分鐘后該輪沉入江底，僅剩煙筒露出水面。厚生輪的近十萬兩損失由剛積攢起來的自保船險基金賠付。賠償之后，所剩無幾，江長輪的損失只好留待后續的基金來賠償。

?表1

1879年農歷二月十七日，伊敦輪在大沽口載貨時突然傾覆，五十二名裝運工被倒置船下而溺斃，米茶糖等貨物損失一萬七千余兩。由于貨物均已投保，由各保險公司賠付，裝運工人由帶水公司自行雇傭，則由該公司負責撫恤。這一事件也證明了自保船險基金是僅僅負責船身安全的，其他貨物險等則由另外的保險公司承保。兩者界限清晰，涇渭分明。1886年2月，輪船招商局所屬的仁和與濟和兩家保險公司合并成仁濟和保險公司后，也是僅承擔各輪船的貨物運輸險一類的水火險業務，船身險（或船殼險）按照慣例仍一律由自保船險基金負責。

1929年1月16日，輪船招商局的新華輪在香港觸礁失事，損失慘重。媒體報道說該輪在仁濟和保險公司保有船殼險及貨物險等，暗示可以獲得賠償，請商民放心。1月18日，仁濟和保險公司迅即發表了澄清公告，公告說：“閱貴報登載招商局新華輪船在港觸礁各節，內有該輪本身由本局仁濟和保險，聞保額近三十萬兩，七年之中所納保費亦有二十余萬，故保險上不生問題等語。確系調查錯誤。查招商局江海各輪，向由該局自保船險，與敝公司毫不相涉。惟各輪貨物水險，間有由敝公司承保者。即此次新華貨險，敝公司亦僅保至汕頭卸貨為止，實無絲毫關系。合亟聲明。敬希迅予更正為感。此致申報編輯部。”

三、自保船險基金的累積與賠付

自1878年決定每年提取十五萬兩劃入自保船險基金，在沒有出險下的理想狀態，這個基金數額定會節節增高。但是上面已提到了厚生輪和江長輪的失事，1881年和眾輪與漢廣輪又連接失事，和眾輪在福建洋面被英國兵艦撞沉，漢廣輪在山東洋面觸礁沉失，僅和眾輪而言就損失船本九萬兩，兩艘輪船的損失悉數由自保船險基金償付。撥入與賠付兩相抵消下，1882年該自保船險基金積存額達到二十五萬六千余兩，1884年已累積至八十萬兩。

1888年輪船招商局再次決定在自保船險基金外，每年另提取五千兩作為自保躉船險基金，兩者累積，一并使用。此后，這筆自保船險基金年有增長，累計額最高時曾達到二百六十五萬多兩，成為輪船招商局會計體系內最大的一筆專項資金。

自保船險基金的設計用意是賠付船身損失。自設立以來至1929年，統計由該基金賠付的輪船失事案，除上面提到的以外，重要的還有1883年的興盛輪失事、1887年的保大輪失事、1890年富有輪失事、1892年的新盛輪失事、1895年的拱北輪失事、1904年海琛輪失事、1904年豐順輪事故、1905年協和輪失事、1911年美富輪失事、1911年漢口躉船損失、1911年江天輪觸礁案、1911年江新輪事故、1916年新裕輪失事、1917年安平輪失事、1917年普濟輪失事、1918年江寬輪失事、1918年致遠輪失事、1920年新大輪失事、1922年江通輪失事、1925年飛鯨輪失事、1926年江永輪失事等。這些重大輪船失事案件的發生，一方面說明輪船招商局管理上的嚴重不善與混亂，另一方面更直接損害了該企業的運力與盈利能力，幸而能從自保船險基金得到賠償，使輪船招商局九涉險境而不絕，起死又回生。關于輪船招商局自保船險基金的建立過程及概況，可參見表1。

?表2 輪船招商局自保船險基金數1912-1926（單位：銀兩）

四、自保船險基金的移作他用及缺陷

表1的統計是粗略的。1912年至1926年，自保船險基金有著更為準確的統計數據，參見表2。

從表1中我們很自然地發現，自保船險基金不僅賠付了輪船招商局所屬船舶出險后的船本損失，使輪船招商局能重新添置船舶，恢復營運，后期更成為該局移作船棧折舊和政府報效的資金來源，應該說嚴重偏離了它的設立初衷，無疑這也是該局管理者顢頇的表現。表2則反映了，盡管屢被移作他用，但這筆自保船險基金數額始終是巨大的，也就自始至終有能力來償付失事輪船。

當然，對自保船險基金的缺陷，時人都看得很清楚。1927年國民政府清查整理招商局時對此曾有過一個清晰的斷語，負責審查的會計師徐廣德在報告里這樣說：“查該局對于輪船保險，采取自保船險辦法，已歷有年所。惟查自保船險一門，按照歐美各國辦法，必得將按期提出之保費，另行存儲，以期穩固可靠。今該局對于各輪，每月按船價抽千分之五，為自保船險準備金，即每萬兩提五十兩為保費。以全年計，每萬兩存六百兩。此款若能分別存儲，不作別用，未始不可。乃閱該局丙寅年（指1926年）帳略，該自保船險一項，計共九十九萬五千七百余兩。雖有此項科目，事實上該局并不將該項現金提出，分別存儲。每次提出若干，僅就賬上轉過一遍?？贾T事實，實與自保船險原則不符。又查得該局第三十八屆發股息廿九萬兩，乃用該局漢冶萍股票四十萬元折合發給，由自保船險項內開支。第三十九屆發股息三十萬兩，亦用漢冶萍股票四十萬元折合發給，照舊由自保船險項下開支。又該局第三十八屆及第三十九屆船身折舊，均由自保船險項下扣除抵沖。又四十一屆船本估價增加，而自保船險費并未照增。凡此種種，均與自保船險原則不相符合?！币谎砸员沃?，本意是好的，但人生南北多歧路，不免有時入它途。

雖然有以上種種缺陷，會計上不獨立，屢次被挪作他用，更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自保公司性質，局內人士也大都認為“自保船險為準備金性質，專備抵補損失，計分自保船險及自保躉船、拖駁船險二戶，均在各款總登內?！钡?，這并不妨礙它在歷史上的開創性與積極意義。自保船險基金是近代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企業第一次試圖用自保的形式來解決經營中所面臨的巨大風險問題。換言之，輪船招商局是近代中國第一家開創船舶自保模式的企業。這值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