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雨
曾經滄海的孫大午,已經減少了很多鋒芒和銳氣,但他的講述和經歷依然耐人尋味
提起孫大午,對他略有了解的人大多覺得他是中國企業家中的異類。他的大午城,一產與三產相結合,儼然一個編外王國。

孫大午的大膽言行曾引起很多人關注。他曾四處奔走,談“三農”,談民營企業家的生存問題,還曾經因土地、稅負的糾紛,將土地局、稅務局告上法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于2003年被判非法集資而鋃鐺入獄。在河北徐水縣大午集團,這位曾引起諸多爭議的孫大午接受了《投資者報》的面訪,回顧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
做“壞人”
1984年,孫大午與人合伙創立大午集團,后成為其個人獨資企業。30年后已成為涵蓋種植、養殖、農產品加工、農業觀光旅游、民辦教育、醫療養老等產業的企業。大午集團占地達5000余畝,相當于467個足球場,員工兩萬余人,固定資產達到20億元,2016年產值超過30億元。
坐在記者面前的孫大午本人,今年63歲,眼袋與法令紋較明顯,但未見白發,寬扁的嘴唇讓孫看上去不茍言笑,頗有威嚴感。
孫大午一邊抽著煙、嗑著瓜子,邊向記者講述他的大午集團。1970年,初中畢業的孫大午當了兵,在部隊中一待8年,從那時起,他就顯露出逆反、膽大的秉性。
問他為什么當時走上當兵這條路?他說:“那時候除了當兵沒有出路,工廠不招工,學校不招生。當時擴軍,征兵多,我們村子走了8個。”
還是大頭兵的時候,孫大午就嶄露頭角。“我18歲的時候,有一次軍事演習,要引爆地雷,地雷上有個仿制坦克,爆炸后會碎片亂飛,我主動要求演練,當時只有7秒鐘,要在這么短的時間躲避是很危險的。離引爆點太近,萬一自我保護姿勢不對,容易把心臟震壞,結果我毫發無損。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20幾歲以后,我就沒有那么勇敢了。”他說。
但孫大午并沒在部隊留住,他認為和自己思想觀念有關系,“在部隊的時候,我經常和領導較真,質疑上面說的話,交流思想時,他們說我很偏激。我當時寫日記,‘晚上唱國際歌,早上卻唱東方紅、‘讓思想沖破牢籠,被人看到,告發了,我就被降了職。”孫講述道。
離開部隊后,孫大午被分配到信用社工作,仍然延續了敢想敢干的作風,80年代初期,創業之前,他曾倒賣過生豬,當時算“投機倒把”。他回憶道:“在我們這里,一斤豬肉賣3毛4,大紅門那里賣7毛多。一車豬從徐水運到大紅門能賺1500~1700元。”
現在看來,當時是因為市場流通領域不發達,孫大午倒騰豬才有如此大的利潤空間,但在當時,這一行為卻是冒著犯法的風險。
“我覺得是兩頭喜歡,這邊的農民和那邊的北京人都高興。北京人那會兒吃不上肉,這邊的豬又賣不出去,尤其夏天,我們這邊的豬養的很肥,但附近的食品公司屠宰能力有限、收購不了,很發愁。只能靠這種方式往外賣豬,我一共被沒收過兩次豬。”
“投機倒把”的經歷似乎說明,孫大午并非常規意義上的好人。
記者問,“為什么你說要做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
他回答:“因為好人不可能當企業家,壞人也當不了企業家,大英雄通常也都曾是大流氓。企業家必須得膽子大、勇于創新、沖撞現有的體制。這就避免不了和陳規舊例,甚至社會的一些法律法規起沖突。”
不做老好人的孫大午,轉業后不久就有了筆小錢。80年代,在信用社同事還以步行為主的時候,他已是村里第一個有了日本摩托車、第一個花費2000元蓋起大房子的人。
提到為何能夠早早發財,自己是否有經商天賦。孫大午說:“那時候人們思想都不解放,我其實沒有經商的天賦,只是膽子大而已。”
搞跨界
1984年,孫大午開始辦養雞場,1988年,從信用社辭職,開始與妻子全職養雞。90年代,大午集團銷售額達到3000多萬元,被評為全國民營企業500強。1996年,孫大午被評為河北省養雞狀元。
其實,孫大午的企業發展得并非一帆風順,曾因占地、稅款等多起事件與當地政府產生糾紛。他曾經將土地局、稅務局紛紛告上法庭,被人稱為孫大炮。2003年,孫大午更因在北大演講談到三農問題,直言農村有“八座大山”,一時間成為明星企業家。
2003年是孫大午個人與大午集團的分水嶺。這一年,孫大午因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抓,在監獄里待了超過3個月。
禍端起于大午集團的飼料廠,為解決雞飼料不足,該廠向附近村民借糧食,后來周圍村莊的農民都把糧食存放這里,企業給打借條,農民需要糧食的時候用現金來財務支取,靠這種方式,飼料廠的資金也盤活了,盡管未拖欠過農民糧和錢,孫大午仍被判處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而入獄。
在2003年之前,大午集團的產業以農業、養殖業為主。那之后,大午集團逐漸向教育、旅游等產業轉型。記者所住的5層高的溫泉酒店是2007年建成的。
孫大午的首次跨界,是從農業跨到教育界。1998年,大午中學成立,最開始,校內生源不足,老師們經常要主動上門去周邊地方去招生,中學和小學都在一個教學樓里上課。現在,大午中學和小學都有3000余學生。
僅在初中部,新一屆的初一就有18個班,每個班55名學生。記者看到每個班都安裝了投影儀等設備。地處北京周邊,方便大午集團獲取生源,學校老師告訴記者,有一部分學生父母在北京打工,就把子女安排在這所寄宿式學校,周六日再回家。
2015年,大午小學新的教學樓建好,共有68間教室。樓內一層大廳,是寬敞的室內活動場所。小學的新校舍,硬件也有所改良,記者看到,每個宿舍都配有獨立衛生間,太陽能淋浴。
但孫大午也并非完全出于公益目的投身教育,隨著學校硬件的升級,學費也水漲船高。孫大午告訴記者,“現在中學與小學每位學生,每年學費、食宿費合計收取15000元,大午集團內部職工費用減半。我們學校每年盈利3000萬到5000萬元。”他說。
辦社會
從醫是孫大午另一次大幅跨界。2017年,大午醫院投入使用,該醫院按三甲醫院規格建成,耗資6.6億元,一共有15層高,站在最高層能看到大午城全景。 醫院內部配有重癥監護室產房等,但鮮有病人,一層大廳里也顯得空空蕩蕩,記者去參觀時,只看見導診臺護士一人。
記者問孫大午,可接受多久虧損經營大午醫院?孫大午并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對醫院的未來頗有信心,認為大午中學的成功能復制到大午醫院上。
“我沒有想著靠大午醫院賺錢,但它一定不會虧損。醫院現在盡量去讓病人住院,因為國家可以報銷,因此普遍存在過度醫療,醫生收回扣。但我們杜絕過度醫療,打造出美譽度之后,大企業和政府都會把我這兒設為定點醫院。在別的醫院花100萬才能治好的病,我這里花30萬就能見好。你要是政府或是企業領導人,你不找這樣的醫院么。”
配套產業完備的大午集團儼然屬于企業辦社會,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的社群,和之前的國企集團發展配套產業頗有相似,不同的是,大午集團各子公司都是自負盈虧。
2003年,大午集團的銷售額達到1億元,去年已接近30億元。從數據上看,大午集團這些年的規模不斷擴大。但30億元的銷售額卻無法躋身民營企業500強,以它曾經的輝煌來說,大午集團看上去已經落后了。
與孫大午同時期的農民及企業家,魯冠球、劉永好等,后期也都曾進入汽車界、房地產界。孫大午卻一直固守在農業和服務業中。
孫大午說,他的理想是在農村建起一座吸納5萬人的城鎮。“我不會哪行賺錢就去做哪行,我是在辦社會,并不是辦企業,社會是不死的企業,我想把企業變成不死的社會。大午集團曾經死過十幾家企業,但再死十幾家也沒關系,只要大午城還在,總有企業能生存。生生死死是企業的常態,但不是社會的常態,社會是只要人活著,就要吃飯、看病、娛樂、生活,所以說社會是不死的企業。”
說起同樣膽大的牟其中,孫大午認為,他與牟其中不同。“他(指牟其中)可以玩資本、玩金融。他想把喜馬拉雅山炸開個洞,我沒有這種想法。企業家是把人置于第一位,產品在第二位,利潤放在第三位。而商人是把利潤看的最重要,什么賺錢搞什么,房地產賺錢蓋房子,金融賺錢去買股票投資,工業賺錢造汽車。”
變妥協
2004年,孫大午出獄后,由于無法擔任董事長、法人代表,便在大午集團實施另一創舉,實行“私營企業君主立憲制”(簡稱“私企立憲”)。按照“私企立憲”的制度設計,集團設立董事會、理事會、監事會,分管決策、執行、監督。孫大午此后退居幕后,改任大午集團監事長。
大午集團的三會代表都由選舉產生,凡是工齡十年以上的工人都可成為選舉人,但工齡滿一年就可作為被選舉人,小到帶班長,都可由選舉產生。
孫大午認為,這樣的制度一是可以避免管理層犯大錯誤;二是可以帶動員工的積極性。“管理層每幾年就有一次大的換屆,這樣的環境,在位的管理層也會有所顧忌,不會犯大錯了。管理的真諦是釋放。我們規定,每個子公司每年三分之一的利潤自用,這部分錢可以來年用作上新項目,這樣大家的積極性就調動起來了。”他表示。
但孫大午個人也并非將所有權力都放棄,他只是少插手了決策權與經營權,而監督權和收益權仍在他手中。“我們的這個制度是為了減事增效,我的事情少了,效益還增加了,減事就少了我的事了,還提高了效益,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他說。
插手管理的事務減少之后,可以說,這些年變清閑了很多。2008年,孫大午成立了釜山文化研究中心,專門研究考古。
孫大午常說,“沒有閱歷思考不出有水平的東西。”人生閱歷豐富的孫大午,也在嘗試與自己、社會和解。他對記者說:“我們常常以好人、壞人來區分人。但惡里有善、善里有惡才是人世間常態。種瓜未必得瓜、種豆未必得豆、因果關系是一種常態,但非常態才是社會真實的演繹。道可道非、善惡都是道。”
當記者問孫大午有沒有后悔的事情,孫回答:“沒有什么后悔的事兒,坐牢那會兒,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作用,當時確實有過迷茫,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那時候是挺慘的。”
在人們眼中一貫逆反的孫大午是否也在選擇妥協呢?孫最后說:“我已經減少了很多鋒芒和銳氣,我研究考古就是為了不再說什么,能不說就盡量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