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偉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教育要上升到“學以成人”
文/段偉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從人的能力獲得的角度來看,不論我們如何解釋或預見人工智能對就業的影響,關鍵在于如何通過教育與學習應對這一無可避免的挑戰。在未來學家們所勾勒出的未來情境中,人與科技、人與機器被設定為分離和對立關系,由此進一步導致了以技能教育追趕科技進步的迷思,使人類的自信在智能機器面前喪失殆盡。為了擺脫這一人們不愿意接受的未來情境,未來的教育與學習必須從“人有人的用處”出發,為人類的未來撐起保護傘。
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面對一次次新的科技革命和工業革命帶來的機器取代人、新機器淘汰舊機器、新產業汰換舊產業的沖擊,每每通過一系列的創新,特別是教育與學習上的變革,將其化解為創造性破壞的圖景。但這種基于歷史經驗的自信在邏輯上并不完備,不能肯定面對人工智能的挑戰人們依舊能自然地找到創造性應對的辦法;另一方面,即使最終可能找到應對之策,也不能不考慮嬗變過程中的沖突與無序,特別是受沖擊的特定群體為之所付出的代價。更值得警惕的是人們還遠沒有為智能化社會的到來做好系統的準備,而教育與學習是其中的首要方面。
人工智能之所以在就業問題上給人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擾,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機器的智能化使其具有學習能力。由于智能機器在記憶、對象識別、有規則的游戲等領域表現出了比人更強的學習能力,這不僅讓普通人頓覺自慚形穢,一些具備良好技能的人也倍感挫折。以人工智能圍棋為例,從向人類學習的“阿爾法狗”到能從自我經驗中學習的“阿爾法零”,最讓圍棋高手們產生挫敗感的就是機器自我學習能力的迅猛提升。更為甚者,庫茲韋爾(Ray Kurzweil)等未來學家早就宣稱,信息技術與智能技術的發展一直呈現出指數增長(如摩爾定律)的態勢,隨著機器的學習能力不斷加速提升,會出現一種能夠不斷地自我改進的智能機器,它們超越人類智能并幫助人類獲得永生的技術奇點即將來臨。曾任太陽微計算公司首席科學家的比爾·喬伊(Bill Joy)則指出,這一科技烏托邦圖景大大低估了可能存在的巨大危險,21世紀人類所擁有的機器人、基因工程和納米技術等最強大的技術,可能反過來使地球文明的未來不再需要我們人類。不難設想,在不久將來的某天早上,金融、保險、財會專業人員一夜醒來,發現他們的崗位已被智能機器所取代,多年掌握的知識、技能和經驗仿佛隨風飄散……
難道人類發展人工智能結果最終是革自己的命?智能機器的發展一定要以一部分人成為暢銷書《未來簡史》中預言的“無用的人”為代價嗎?其實,這種憂慮并非始于當今。早在20世紀60年代,德國當代哲學家京特曾不無洞見的指出,在機器面前,人們總難免有一種普羅米修斯的羞愧——創造者面對其創造物時產生的一種自愧弗如的羞愧。進入現代社會以來,機器日益成為生產的主要工具和日常生活須臾不可離的手段,在越來越多的場景中,人得適應機器的運行節奏,跟上技術的發展,否則難免成為過時的人。面對人工智能在技能和學習能力上的突飛猛進,人們不無疑惑地浮想聯翩:如果今天的人工智能高頻交易算法有可能比金融市場的人類操盤手更聰明,明天會不會出現比牛頓、愛因斯坦更聰明的機器人科學家?一旦人工智能跨越了超人類智能的奇點,將來的人類豈不是一生下來就成了過時的人?循此思緒暢想未來,只能頓生無論努力與否人都注定不敵機器的氣餒。這種基于想象的終結式的挫敗感正在侵蝕著人類在整體上對自我的基本肯定,使人們不再如以往那么理所當然地相信自身可以通過能力的提升適應環境變化、實現自我發展、推動社會進步。
把靈魂上傳到智能機器以獲得永生?不,這絕非人類未來將要擁抱的美麗的新世界!必須指出的是,如果說哲學家深刻的洞見和警示體現了人文憂思,未來學家們關于人類未來的似是而非的預測則存在著思維方式上的根本缺陷。首先,高深莫測的未來學家們往往從人類與科技相互分離、人和機器相互對立的維度看問題,必然只能得出充滿吊詭的結論:科技與機器高歌猛進,作為創新者的人類卻在單以技能培養追趕科技和機器的道路上被甩得越來越遠。更激進的后人類主義者的未來圖景則簡單地訴諸人與機器在機械和電子上的雜合,這種原始的拼貼思維非但不能彌合人機差異,卻易于將人類未來引向幻象加行為藝術的歧路。
其次,面對未來的挑戰,未來學家們的預見中始終隱含著一個誤導性的預設,即以科技和機器的標準衡量人的價值和能力。如果從這一預設出發,普通人受教育和學習的首要目的不是為了人自身的創造性需求,而旨在適應科技時代的發展。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為了適應科技進步的步伐,在專業化日益細分的基礎上,科學素質、信息素質、網絡素質、STEM教育、編程教育、大數據與機器學習培訓等通用性的素質訓練也得到了大力推廣,它們固然對推動科技發展功不可沒,但卻始終處于以技能速成的“后手”抵御新科技革命的“先手”的被動狀態,每個人都難免遇到知識更新似乎永遠跟不上知識折舊的尷尬。在這種格局下,一旦出現具有自我學習能力的智能機器,人們自然方寸大亂——以技能獲得為導向的教育和學習完全失去了競爭力,甚至變得毫無價值。因此,如何走出這種教育和學習上的根本性迷思,是邁向智能化時代的教育和學習所面臨的最大挑戰。
毋庸置疑,人類面對智能化時代所產生的前所未有的挫敗心理是對當前的教育和學習模式的根本性挑戰。拿什么來挽回人類的基本自信心?控制論先驅維納曾經強調:人有人的用處。面對人類可能喪失基本自信心的人機關系的新態勢,智能化時代的教育和學習應將其首要功能設定為使人在技術和機器面前恢復自我肯定這一基本的自信心,其意義就像人類依靠知識和科技的力量自信地成為自然的立法者和改造者一樣。為此,必須改造我們的教育和學習,使人們通過教育和學習成為智能時代的主導者。
如何改造我們的教育和學習?這個問題實際上一直是人類文明在發生重大變革時所必須面對,包括高等教育和基礎教育在內的現代教育體制的建立和改革就是應對這類挑戰的產物。但恰如前文所指出,這一波由人工智能對就業的巨大沖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顛覆性,不僅在規模、復雜性等現象層面如此,更在于智能機器的學習能力的獲得很可能使人的技能教育和學習處于某種必然的劣勢地位。因此,當代教育與學習變革的首要目標不應再局限于單純的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的獲得,而要上升到“學以成人”——使人作為智能化社會有價值的存在的層面,保護那些使人成其為人的獨特性、創造性、交互性、情感性以及人類尊嚴,即用教育與學習為人類未來構筑起一把文明的保護傘。這場教育與學習的自我革命將從教育與學習的指導思想、核心內容、技術手段和組織形式等方面展開全方位創新。
在指導思想上,為了突破現有教育與學習的知識折舊的瓶頸,未來的教育與學習必須在首先實現視角的轉換,即從人類與科技分離和人與機器對立的二元視角轉向人類與科技融合和人機共生的系統協同視角。如果說未來社會將走向人類與機器人、智能自動系統等人工智能體共在的泛主體社會,那么人類應該擔當其中的主導者、創新者和決策者。這就對未來的教育與學習提出了新的總體目標:用教育和學習支撐人類在未來智能化泛主體社會中的認知力、創造力和領導力。
在教育與學習的核心內容上,重點不應再是具體的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而更加凸顯用于掌握專業知識與專業技能的核心素質和認知能力的培養。核心素質指的是那些直接用于掌握各種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的關鍵素質,它們既具有基礎性,又要隨著時代的發展而進行動態調整。中國的古代“六藝”和中世紀的“四藝”就是當時的核心素質。一般而言,面向智能化社會的教育與學習的核心素質主要包括通用的科學、技術與工程素質,數學、計算與數據素質以及人文素質。其中人文素質涉及人文關懷、理解、溝通、設計等方面。認知能力則是一種高階的認識與評判能力,涉及對知識、技能及各類實踐的總體把握與決策能力,具體包括系統思考、企業家精神、文化協調和批判性思考等。由此,教育與學習的內容可以概括為一種三明治式的循環結構:以核心素質為基礎,以認知能力為中介,進而實現專業知識與專業技能的動態掌握和應用。這樣一來,不僅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得以不斷更新,通過教育與學習所獲得的核心素質和認知能力將在每一次循環中沉淀下來,非但不會在短時間內過時或歸零,反而有可能因為量的累積觸發意想不到的質的創新。由此,教育與學習上的努力不僅會體現人的價值,而且還成為防護各種不確定性和風險的知識盾牌。
在技術手段上,沒有太多懸念的是人工智能本身將用于教育和學習。不難預見人工智能教育助手及學習伴侶之類,人工智能輔助教育與學習技術很快會出現,對教育和學習的評價也將會引入人工智能。就像毛筆、鵝毛筆、鋼筆、打字機和電腦等會影響到寫作風格一樣,人工智能輔助教育和學習也會對教育和學習本身帶來系統性的影響,如何合理地使用這種新工具將是未來教育技術學的研究熱點。這其中不僅涉及效率、效果等手段與工具上的合理性問題,更涉及廣泛的社會影響和價值選擇問題。其中,包括人工智能輔助教育與學習的軟件與算法中的隱性偏見、歧視等價值取向問題,也必然會涉及由人工智能教育與學習輔助工具的應用所帶來的教育資源分配的合理性等社會公平問題,如人工智能輔助教育與學習如何更具包容性、減少人的發展的不平衡性等。
在組織形式上,隨著智能化時代的來臨,教育和學習正在出現一種全新的終身化的趨勢。這一新的趨勢將對現有的高等教育帶來極大的沖擊:現在作為高等教育補充的繼續教育可能會成為主要的成人教育形式,還有一種可能是會出現與實踐經驗累積和工作方式與生活方式的階段性選擇相關的多段式高等教育。如在人的職業生涯的不同階段插入若干片段式的高等教育,用于培養操作者、設計者、實踐者、管理者和系統協調者或輔助人們實現不同階段性角色的轉換。不論未來的全新意義上的高等教育以何種形式發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教育與學習將日益完全地融入人們的工作和生活的各個階段,這將使人類文明的形態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面向智能化時代,可以明確預見的重大變化有兩點。其一,大學將真正成為城市的中心,不僅會作為知識和文化的吸引子,還將擔當起城市的靈魂的角色,成為每個人免于被機器邊緣化的精神家園。其二,人類文明的未來命運取決于人類與科技融合、人機共生境遇下的文化創造力,而其基礎則在于通過教育和學習進行價值的賦予,促進尊嚴、自由、創造、發展、永續等人類價值的落實。
展望智能化時代教育與學習的未來變革,最大的機遇莫過于人機共生之道的探尋,而包括中國智慧在內的人類古典思想中的仁愛、負責、公正、睿智、誠信等觀念將成為通往新文明航程的價值指南針和通關錦囊。
大家說
著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在2017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GMIC)上說:
在人工智能從原始形態不斷發展,并被證明非常有用的同時,我也在擔憂創造一個可以等同或超越人類的事物所導致的結果:人工智能一旦脫離束縛,以不斷加速的狀態重新設計自身。人類由于受到漫長的生物進化的限制,無法與之競爭,將被取代。這將給我們的經濟帶來極大的破壞。未來,人工智能可以發展出自我意志,一個與我們沖突的意志。盡管我對人類一貫持有樂觀的態度,但其他人認為,人類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控制技術的發展,這樣我們就能看到人工智能可以解決世界上大部分問題的潛力。但我并不確定。
中科院院士張鈸在 “人工智能的技術、倫理與法律的關鍵科學問題”的香山科學會議上認為:
人工智能第一次震撼,是IBM的“深藍”程序打贏國際象棋冠軍,這是用計算機模擬人類下象棋的理性思考過程。更值得注意的是AlphaGo Zero從零開始,通過72小時自我學習,超越人類3000年的圍棋經驗,以100比0擊敗了上一版本的AlphaGo。這讓人歡欣鼓舞,也令人擔憂。基于深度學習的模式識別系統盡管可以準確地區分不同事物,但本質上不認識它們。與人類不一樣,它不會舉一反三,更不會“知其所以然”。使用這樣的人工智能系統需要十分小心。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機器通過“黑箱”學習(深度學習)方法取得的智能,由于與人類認知行為存在根本差異,因此也將帶來潛在的風險。智能機器不是代替人,而是要協助人做好工作。人和機器各有優勢,要互相了解才能實現人機協作,但人還是人機關系的主導者。依照這種思想,才可能將人工智能引向人機合作的發展道路。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計算機科學教授Stuart Russel:
人工智能(AI)和機器人領域的專家面臨一個重要的倫理決策:必須要決定他們是支持還是反對致命自主武器系統。致命自主武器系統被描述為戰爭的第三次革命,前兩次是火藥和核武器。在幾年之內,軍方就可以組裝帶有武器的四軸飛行器和微型坦克,這些自動的飛行器和坦克不需要人類干預,自己能決定誰能活下來而誰又會死去。但是,國際人道法律對于此類技術沒有任何具體的規定,現在也還不清楚國際社會是否會支持一個限制或禁止此類武器系統的條約。在我看來,最應當關注的是這個技術發展軌跡的可能終點。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領域的科學家及其所在的專業組織應當表明立場,正如物理學家當年對于核武器,抑或是生物學家對于在戰爭中使用病原體表明立場一樣。應當召開學術會議進行討論,并讓倫理委員會參與進來。什么都不做就等于是表示支持繼續發展和使用。
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學教授 Manuela Veloso:
機器人是人類的補充物,而非替代品。但機器人需要知道何時尋求幫助以及如何表達其內部工作原理。人類與機器人能安全、有效共存,還須克服一些障礙。我們正在研究人和機器人如何更簡單地通過語言和動作進行溝通。我們還在探索如何改善機器人外觀,提高其與外界的互動,尤其是指示燈如何向人類揭示機器人的內在狀態。盡管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相信,如果人類和機器人能彼此幫助、相互補充,未來將是樂觀的。

段偉文,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科院科學技術和社會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發展戰略研究會創新戰略專委會副主任,中國大數據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