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殷舟
淺析我國公司歸入權制度在裁判中的錯位
王殷舟
我國《公司法》視角下的公司歸入權的規定,基于公司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特定的忠實義務之違反而展開,盡管已有法律明文規定,但是在裁判過程中,公司歸入權制度往往會受到誤解、誤用,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同時被當事人和裁判者所回避。完善公司歸入權制度是十分有必要的,從立法者與裁判者的角度而言,應當在現行公司歸入權規定的基礎上強化“形成權——除斥期間”的構造理念,從行使歸入權的公司角度來看,可借助舉證責任倒置來減輕公司一方在舉證上的壓力。
公司歸入權;損害賠償請求權;形成權;除斥期間;舉證責任
公司歸入權為歸入權在公司法視角下的權利分支,而歸入權概念則來自于英美法系。歸入權在法律條文中的首次出現是在美國1934年《證券交易法》中,其中第十六章關于對董事、官員和主要股東6個月內從購買、出售本公司股票中獲得的任何利潤應當歸公司所有(有豁免情形)。這一規定是歸入權在證券法上的體現,其針對的是利用內幕信息短線交易從而損害公司權益的行為。而后這種防范公司內部人利用自己職務與獲得內幕信息便利來謀取不當利益的制度被移植到公司法上,形成公司法意義上的歸入權,但其規制的對象、行為、權利客體都有一定變化。綜合評價,公司歸入權是指公司對因公司的利益相關者違反法律規定或者公司章程的規定實施的某些交易而取得的溢出利益,享有主張收歸公司所有的法定權利。
公司歸入權的理論根據也來源于英美法系中的受信義務:公司中的管理者基于其“委托——代理”關系所發生的“代理人”對委托人的管理責任,需要對公司承擔受信義務,違反受信義務則要承擔相應的違信責任。忠實義務作為受信義務的下位概念,更加側重于公司的內部人與管理者應當把公司的利益置于個體利益之上。我國在立法過程中借鑒了英美法系關于受信義務的學說理論,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中規定了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而我國《公司法》視角下的公司歸入權的規定,正是基于公司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特定的忠實義務之違反而展開。《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列舉了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忠實義務的八種特定情形,包括挪用資金、私自以公司資金借貸給他人或對外擔保、自我交易、篡奪商業機會、從事同業競爭、接受交易傭金、擅自披露公司秘密等,并規定違反上述忠實義務所得收入應當歸公司所有。
盡管已有法律的明文規定,但是在裁判過程中,公司歸入權制度往往會受到誤解、誤用,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同時被當事人和裁判者所回避。具體而言存在以下情形:
(一)裁判者將《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中適用公司歸入權的八類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忠實義務的情形視為《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九條規定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適用情形——執行職務時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公司章程情形的詳細說明,而實際上一百四十八條、一百四十九條規定的是兩種不同的制度。如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利用其職務便利挪用資金造成公司損失,同時違反了《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一百四十九條的規定,但就造成損失這一方面而言,僅需圍繞第一百四十九條的規定進行裁判即可,無必要通過援引歸入權制度的相關規定確認行為人承擔對公司的損害賠償責任。當然,不排除援引公司歸入權制度的規定來說明被告行為違法從而主張侵權損害賠償之可能。(詳見(2015)渝高法民終字第00166號)
(二)公司一方提起行使歸入權之訴,但無法舉證公司內部人一方確實以違反法定忠實義務的行為獲得了不當收入,更無法明確納入公司歸入權的收入金額,因此其訴訟請求難以得到支持;而裁判者也不能任由公司一方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只能通過主動適用第一百四十九條關于公司內部人執行職務時的造成損失的損害賠償條款來保證判決的公平合理。例如裁判者認為被告在于原告公司任職期間與他人另行設立與原告經營范圍相同的公司,難避損害公司利益之嫌,但是原告提出的證據難以證明其確實直接參與了新設公司的經營管理,也不能證明其雖不直接參與經營管理,但對其新設公司的經營決策具有影響力,或利用了其在任職公司的職務便利為新設公司謀取屬于其任職公司的商業機會,因而原告的主張無法支持。原告因而提起上訴,二審裁判者雖然通過原審被告及其父親在新設公司的持股比例高達80%的事實結合案外情況,推定被告確實獲益且給其任職公司造成損失,但是在判決中還是由于證據不足而無法確定具體的不當收入數額,最終選擇主動適用《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九條作為認定責任的依據,結合行業整體的收益率和被告在新設公司的持股比例確定了賠償額,并未再提及公司歸入權的適用之可能。(詳見(2015)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793號)
對歸入權制度嚴格、準確的適用并不是不能實現,若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忠實義務后所得不當收入性質清晰,與公司受到侵害導致損失易于區分,且有充分證據證明該行為的性質和帶來的不當收入具體數額,那么適用《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則順理成章。如忠實義務中不得接受他人與公司交易的傭金歸為己有,違反這一忠實義務所得當然為交易傭金本身,此時若有確鑿證據證明被告確實實施了該行為,則適用公司歸入權制度得出的判決結果是精確且公正的。(詳見(2014)浙湖商初字第12號)
根據對判例的分析不難看出,我國在公司歸入權方面的規定還不夠完善,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與《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九條規定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操作上難以區分,且缺乏行使權利的期間規定等配套制度,另一方面在訴訟過程中主張公司歸入權的行使也在舉證上存在一定的難度。
事實上我國《公司法》在表述公司歸入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方面有非常明顯的文義區分。首先從權利屬性方面考察,公司歸入權在用語上比較充分的體現了形成權的特征,只要行為人作出相應行為,其不當收入即應當歸公司所有,而損害賠償請求權則毫無疑問的具有請求權屬性;其次公司歸入權行使的情形較第一百四十九條規定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有更多限制,其針對的是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從事公司法禁止的八類違反忠實義務的行為之情形,其權利客體也限于行為人從法律所禁止的行為中獲得的不當收入,也即“溢出利益”,而第一百四十九條的規定從行為模式上則將禁止范圍擴展到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的規定,其權利客體也與公司歸入權完全不同。因此從法理角度上看,公司歸入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僅僅在行為模式方面存在競合的可能,而溢出利益與因侵權遭受的損失在邏輯上僅僅有可能歸因于同一行為,而并非互相包容或存在交叉。但在司法實踐當中為何還是會出現公司歸入權和損害賠償請求權相互競合的情況?排除起訴方因各種理由需要回避提出行使公司歸入權訴求的情形,從裁判者的角度來看,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條中規定,“被侵權人的損失難以確定,侵權人因此獲得利益的,按照其獲得利益賠償”,若在裁判過程中適用該條,則可以將原本屬于公司歸入權行使的權利客體巧妙的歸入侵權損害賠償的范圍中,裁判者在現行法律體系下據此可以作出兼顧效率與個案正義的裁判,原告的訴求也能得到有力支持,當事人與裁判者在這一方面達成了微妙的默契。但這種默契并不是理論上的最優解,即便是從文義上理解上述法律規定,也不能深究“溢出利益”如何能夠被納入公司損失的范疇,且實質上在公司權益遭受內部人侵害的案件當中,因侵權導致的損害往往易于舉證和確定,難以確定的還是份屬公司歸入權制度下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所獲的不當收入。因此這種“取巧”的裁判思路其實并不能做到真正的公平公正,應當在法律規定完善的情形下予以修正。
公司歸入權主張上的困難則是原告在訴訟中面臨的一大問題。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在事實真偽不明時負有舉證責任的一方需要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因此若主張公司歸入權,則必須要對被告違反了《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規定的特定忠實義務、因違反忠實義務而獲取不當利益及其數目兩方面予以舉證,而后者則導致這種舉證責任的分配制度下原告主張公司歸入權的困境,因為有關于被告的獲取不當收入的相應證據往往由被告控制掌握,原告難以獲取從而不得不承擔舉證不充分的不利后果;而若提起侵權損害賠償之訴則在舉證上更輕松,只要能夠證明被告方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存在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之行為,并因此行為對公司造成損害即可,尤其是在損害賠償數額主張方面,原告主張自身的損失遠遠易于主張原告所獲不當利益,且上文中也提到,裁判者也可以采用《侵權責任法》第二十條提供的裁判思路將被告所獲不當收入并入侵權損害賠償款項當中。
因此,從裁判者和當事人的角度來看,目前《公司法》規定的公司歸入權制度相較于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可操作性不夠,不夠成熟,但其存在的價值是引導公司與內部人的利益平衡更加合理、公正,這一點不應被否定。完善公司歸入權制度是十分有必要的,而完善的重點應當基于阻礙公司歸入權在司法實踐中逐漸錯位的趨勢來確定,這一趨勢的具體表現即為公司歸入權制度的適用被損害賠償請求權所吸收。
從立法者與裁判者的角度而言,應當在現行公司歸入權規定的基礎上強化“形成權——除斥期間”的構造理念,凸顯公司歸入權的形成權屬性從而為其提供更強有力的保護。對于公司歸入權的屬性問題,學界一直存在爭議,其中中國內地較為主流的觀點是將歸入權視為形成權,因其具有不以基礎權利為前提、能夠通過公司的單方意思表示而行使、能改變公司內部人的行為后果的特點,符合形成權的本質屬性;除形成權說以外,也有認為歸入權是一種請求權的觀點,如臺灣學者鄭玉波教授依據臺灣地區《證券交易法》第一百五十七條中中“應請求將其利益歸該公司”的表述,將證券法意義上的歸入權定性為請求權,也有學者進一步將該種情形下的歸入權認定為不當得利請求權;或有歸入權兼具形成權和請求權特點的觀點,該種觀點更著眼于制度的可操作性,在公司行使歸入權遭到相對人拒絕或不作為的情況下,歸入權由形成權轉化為請求權;但是從保護公司利益的角度上看,將歸入權視為財產性形成權更加有利,因為形成權僅需要以單方法律行為予以實現,并使相對人受到“法律上的拘束”,至少狹義上排除了行使歸入權遭到抗辯的可能。而這一行使公司歸入權的模式也與《公司法》目前對公司歸入權的規定在文義上更匹配。
相應的,對于公司歸入權的行使期間,也以定性除斥期間為宜。而對于該除斥期間的具體規定,各國家、地區立法均有所不同,如德國《股份公司法》第88條規定公司歸入權自公司其余董事會成員和監事會成員知悉產生歸入權行為之時起,經過3個月時效消滅,如果不考慮對產生公司歸入權之行為知情與否,則自其產生之時起,經過5年失效;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209條第3款則規定,公司對董事違反競業禁止義務的歸入權,自所得產生后逾1年不行使即消滅,《證券交易法》中的短線交易歸入權的權利消滅時效則為獲得利益起兩年內。筆者認為,對公司歸入權相關制度的調整,最終也必須符合利益均衡原則。公司歸入權應當是非常有力的特別救濟手段,因此也需要考慮到若此種權利的存在是否會導致公司反而怠于行使歸入權,或者是否有可能反而侵害違反忠實義務的相對人合理范圍內的既得利益。從這一點出發,德國《股份公司法》的規定是值得學習和借鑒的,結合我國立法對訴訟時效和除斥期間的相關規定,我國《公司法》宜將公司歸入權行使的除斥期間定為自公司知悉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第一百四十八條規定的特定忠實義務6個月內,或該不當收入產生起1年內。之所以將公司歸入權的除斥期間設置到最長1年,既是出于商法的效率價值考量,也是和現行法律體系相統一的方案。若將公司歸入權的除斥期間設置的過長,則有可能使公司怠于行使權利,甚至故意拖延行使公司歸入權的時間以期得到更多利益,這不符合公司歸入權制度的立法原意,也違背誠實信用原則;其次,我國目前在立法上多將除斥期間設置的較短,只有在少數體現較強物權屬性的權利上會設置較長的除斥期間,如房屋典權人的回贖權、債權人的提存物領取權等,而對于其他類型的形成權,其除斥期間多在1年及以下,考慮到公司歸入權的行使與物權關系之產生、變動無涉,以1年作為其除斥期間的上限是和其他關于除斥期間的法律規定基本相適應的。
從行使歸入權的公司角度來看,主張公司歸入權時所需承擔的證明責任就我國現行法規定而言過于沉重,但借助舉證責任倒置來減輕公司一方在舉證上的壓力。而在公司歸入權行使方面采用舉證責任倒置的依據主要是證據距離、舉證能力,以及出于對舉證妨礙的防范。在該類訴訟當中,公司需要證明的事項僅有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特定忠實義務并從中獲取不當收入,但通常而言違反忠實義務所帶來的收益并不是基于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在公司內的職務行為,而往往在公司的日常經營之外,因此難以監控,遑論取證,如實施同業競爭行為,違反忠實義務人所得收入必然來源于與原公司形成競爭關系的企業,因此不可能由原公司的財務人員知悉收入明細。此時無論是在證據距離方面還是在舉證能力方面,被告一方都占據著優勢,因此由被告方承擔舉證責任也是非常合理的,并且在這一方面采用舉證責任倒置也可以降低舉證妨礙情形出現的可能,因為被告一方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慮,在可以證明自身從違反忠實義務行為中獲益數額的情況下,不會將其獲得收入全數置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之下——實際上實務中已經出現了在被告方進行舉證妨礙屬實的情形下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將原告公司行使歸入權的范圍確定為原告主張的范圍,一旦這樣的裁判方法定型于法律條文中,對違反忠實義務的當事人無疑是極大的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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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的若干意見》第58條.
[9]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158條第2款.
D922.29
A
1008-4428(2017)10-118-03
王殷舟,男,江蘇鎮江人,西北政法大學2015級法律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