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煜
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效力爭議案評析
楊煜
以周巖訴豐鹿建材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為例,探討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效力,分析兩審法院截然不同的判決結果及其背后的法理依據,疏理案件爭議焦點和裁判理由,區分公司初始章程和修改章程,剖析立法和司法層面公司章程的“另有規定”。公司依章程自治應當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障,司法實踐中,法院在對公司章程的限制股權轉讓規定進行效力認定時,應綜合其合法性和合理性進行分析,平衡各方利益。
公司章程;初始章程;修改章程;股權轉讓;效力
小股東周巖訴江蘇省大豐市豐鹿建材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公司股東會修改公司章程限制小股東的股權轉讓。2002年3月,周某與其他8名股東成立了有限責任公司——大豐市豐鹿建材有限公司。2006年6月3日,公司以周某違反公司規章制度為由,作出解除與周某勞動合同的決定,并通知周某。2006年7月28日公司召開股東會議修改公司章程,規定:“股東因辭職、除名、開除或根據《勞動法》規定被解除勞動合同關系的,股東會可以決定其股權由其他股東受讓,股權轉讓價格不論公司當時盈虧狀況,一律以實際認繳出資的原值結算,轉讓人拒收股權轉讓金的,受讓股東可將其提存至公司。”到會8名股東簽字同意修改后的公司章程,周某投了反對票。同年8月3日公司將修改后的章程送到工商部門進行了備案。2006年9月13日,公司通知周某于2006年9月22日召開臨時股東會,會議依據以上修改后的公司章程的規定作出決定,周某的出資由公司其他股東按比例以原值受讓,自即日起周某不再享有本公司股東權利,到會8名股東簽字同意,周某未簽字同意。2006年9月28日,周某起訴至大豐市人民法院,要求確認強行轉讓其股權的股東會決議無效和公司章程部分條款無效。原告因為被告在公司章程中規定“股東因辭職、除名、開除或是被解除勞動合同后,股東會可以決定其享有的全部股權由其他股東受讓”,而將被告告上法庭。
對于公司修改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效力,一審判有效,原告敗訴,二審判無效,原告勝訴。
本案的爭議焦點是豐鹿建材有限公司修改章程中增加“離職股東須依據股東會決議將其股權以出資原值轉讓給其他股東”的條款是否有效。關于公司股東會修改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條款效力,一審判有效,二審判無效。兩審判決結果截然相反,其背后的法理依據值得具體分析。
一審判有效,小股東敗訴。裁判理由是公司章程是公司行為的根本準則,公司章程對于股權轉讓的限制性規定有效。法院立案受理后,在審理過程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公司章程具有契約的性質,依據公司合同法理論,只有當事人在合同上簽字同意后才對其具有拘束力。本案原告在股東會決議和公司章程上都拒絕簽字,明確表示了反對意見,故該股東會決議和章程中有關對股東個人約束的條款對其不應產生拘束力。另一種意見認為,公司章程是公司存在和活動的基本依據,是公司行為的根本準則。章程對于公司的作用有如憲法對于國家的作用,公司依章程自治。公司召開股東大會,修改公司章程,經合法程序表決,形成了股東大會決定,并報工商部門進行了備案。雖然本案原告在2006年7月28日股東會上,對修改公司章程的決定投了反對票,是異議股東,但根據公司法資本多數決的基本原則,被告修改公司章程的程序合法,其修改的內容不違反現行法律法規,應為有效。合議庭采納了第二種意見,公司章程是公司行為的根本準則,公司章程只要經過合法的程序,內容不違反法律規定,其效力就應當受到肯定,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二審判無效,小股東勝訴。裁判理由是股權是股東的固有權利,非經股東本人同意不得以章程或者股東會多數表決予以剝奪或者限制。根據公司法法理,股權自由轉讓是股東固有權利,股權一經設立,除非經合法轉讓,或由國家強制力予以剝奪,或公司經清算程序予以分配,否則不能被變動。因此,股權的自由轉讓原則理解為強行性法律規范中的效力規定,凡違反該原則,限制股東權自由轉讓的章程條款應歸于無效。公司修改章程是經股東會2/3以上多數股東同意,修改章程的程序合法,且修改內容也不違反法律法規。但豐鹿公司的多數股東正是巧妙地利用資本多數議決原則,濫用股東權利,修改公司章程,作出不利于小股東周某的決議。因而,股東大會修改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條款因歸于無效。最終,二審法院判決撤銷一審判決,并判公司股東會決定和股東會修改公司章程決議及章程相應修改部分無效。
有限公司股權轉讓問題在2013年修訂的新《公司法》中有專章規定,新公司法在立法層面提升了公司章程的地位,賦予了章程更大的自治權,甚至公司章程可以成為裁判的法源,但其中很多規定依然很原則,需要法官自由裁量,這樣就會導致不同的判決結果。新《公司法》第71條第4款“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從強制性規范轉變為可排除適用的任意性規范,允許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事項作出與公司法不同的規定,但沒有明確“公司章程”的具體含義,即初始章程還是修改章程,沒有具體規定“另有規定”的范圍和界限,司法實踐中,公司通過修改章程強行收購股權行為效力爭議案件已經大量出現,少數大股東借公司章程排除法律適用,侵害中小股東合法權益,如何透過公司修改章程程序合法,透過公司資本多數決,對小股東合法權益給予司法保護和救濟,是擺在法官面前的難題。
發起人設立公司時都期望制定完備的公司章程,但是這個階段制定的公司章程不可能完全預料到公司未來經營管理中遇到的問題,所以公司成立后公司修改章程的情形必然會發生。公司成立時制定的初始章程和公司成立后修改章程可以說是不同階段的公司章程,國內有學者認為不同階段的公司章程應該適用不同的法理路徑,筆者支持此觀點,具體分析如下:
初始章程,是指在公司設立時,由全體原始股東或發起人協商一致同意而制定的公司章程。制定初始章程的主體是公司的全體原始股東或發起人,初始章程需要全體發起人一致同意才可以產生,依據公司合同理論,很多學者將這個階段的章程視為一種“合同”,認為此階段,股東之間合意表達較為充分。初始章程效力對原始股東具有約束性,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條款本身就是原始股東制定和認可的,原始股東通過章程約定了一個附條件的合同,當條件成就時,這些約定即對該股東產生合同的約束力。
修改章程,是指在公司設立后,對初始章程進行修改之后的公司章程。修改章程的主體是公司(包括股東會或股東大會),修改章程需2/3以上表決權的代表同意,采用資本多數決原則。修改章程時并不需要所有股東同意,而且修改章程的程序遠沒有最初制定章程時那么嚴格。修改章程強制轉讓股權條款是在公司運營過程中通過修改章程而確立,而在修改章程的表決中,公司章程中的強制條款對投反對票的股東是否發生效力問題存在異議。
股權具有財產權和身份權的雙重屬性,股東依據出資享有財產收益、參與公司重大決策、參與公司管理與經營等股東權利,其中部分股權是強行法規定的,非經本人同意不得以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多數決予以剝奪或者限制。
在《公司法》未對其第71條第4款“另有規定”中的“公司章程”進行明確解釋的情況下,不應認為公司初始章程享有的授權,修改章程也自然享有,因為由上文分析可知初始章程和修改章程是公司不同階段的公司章程,從公司設立時代表股東意思制定初始章程,到公司成立之后修改章程體現的是社團意思示,這其中的法理基礎已發生改變。修改章程通過資本多數決原則得以通過,但修改章程多數決的效力僅應當基于公司經營管理事項和股東共同利益事項,而不應及于股東個人利益事項。
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則股權轉讓必須符合這些規定,否則不能生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的若干法律問題(一)》(征求意見稿)就曾有規定,第22條:“有限責任公司章程規定的股權轉讓條件,限制股東轉讓股權,其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其效力。”如果公司章程的限制性規定不當地限制了股東轉讓股權的權力,且未提供股東轉讓股權的其他途徑的,導致股權實際上不能轉讓的,這種約定本身就違反了股權自由轉讓的基本原則,剝奪了股東的基本權利,這樣的公司章程條款應屬無效①《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第二十九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章程條款過度限制股東轉讓股權,導致股權實質上不能轉讓,股東請求確認該條款無效的,應予支持。”。這一點也被2016年4月12日最高院就《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的第二十九條所確認。公司章程約定“股東發生某種情況,其持有的股權應當轉讓”的情形,《公司法》并沒有直接作出規范性規定。《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試行)》說明,公司章程作為股東之間的協議,是公司的憲法,只要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公司章程即具有法定約束力。
因此,如果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規定禁止轉讓股權時除非提供其他股東一定的方式收購股權或者提供一定的救濟途徑,這樣的章程條款就會因為過分限制股權轉讓而被認定為無效。但為了避免公司僵局的出現,也應當尊重章程自治效力。對于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規定,司法實踐中,法院應以認定無效為原則,同時根據利益平衡原則針對具體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個案否定,比如公司章程雖然禁止股東對外轉讓股權,但是可以進行內部轉讓,并且內部轉讓具有可行性時,應認定該規定有效。又如,公司章程雖然限制股權對外轉讓,但在股權轉讓時提供出讓股東一定的救濟途徑,賦予出讓股東以公司股權回購請求權時,也應認定該規定有效。
總之,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規定是基于自治的原則,公司自治應當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障,這也順應全球經濟一體化的趨勢。另外,法院在對公司章程的限制股權轉讓規定進行效力認定時,應綜合其合法性和合理性進行分析,平衡各方利益,力求使得股東以及其他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得到均衡地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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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22.291.91
A
1008-4428(2017)10-123-02
楊煜,女,江蘇南京人,南京大學法學院在職研究生,研究方向:公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