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劉虹言
“我最喜歡和擅長的是處理復雜而細致的信息,它是曲折的,不符合現在這個時代。很多歌里面有很多線索,但它越來越難被發掘了……有可能我和我的所有作品,在某一個人的人生中可以變成被這樣看待的東西,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趣能夠充分吸引陳珊妮的注意力。晚上睡覺前看到軟件上Bjork的《Utopia》和Darius的《Utopia》兩張專輯封面擺在一起,兩個歌手她都喜歡,封面風格又完全不同,她覺得很有趣,聽到入睡。
音樂創作是有趣的事情,在細碎的歌詞里埋下自己的邏輯,營造空間感和距離感,以音樂為媒介去寫意,有趣。聽眾嘩啦啦聽過去了沒關系,但聽到了自己藏在其中的小心思,有趣。在樂評里看到自己都沒想到的點,有趣。
但是陳珊妮不喜歡制式的有趣,制式顯得刻意,刻意就變得無趣。前兩張專輯在電臺宣傳,一個年紀很小的學生打過來,描述自己在聽她一首歌時注意到了奇怪的鋼琴聲,每晚都想聽到那個鋼琴。陳珊妮很感動,那段鋼琴聲在錄音室的相位是反的,歌迷并不知道是什么,但被吸引了。這是不刻意的有趣。
現在訪問越來越多,總有人問她,“你就告訴我啊,這首歌講什么,告訴我答案嘛。”“他們很習慣知道,但人生跟作品是一樣的,如果要答案你就買一個墓地擺在那里好了,那就是你人生最后的答案。那不會是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直接反應是“好棒”。看到路人長得特別,好棒;看多蘭的《只是世界盡頭》,講一家人瑣碎午后的爭吵,好棒;來大陸了,拍每個城市的天空,通過空氣辨認城市,好棒。
面對引發情緒波動的事物,陳珊妮的第一選擇是抽離。看《海邊的曼徹斯特》,她時時刻刻感到尷尬,不停變換坐姿企圖逃離,導演營造出坐立難安的尷尬讓她崇拜,至于頹喪的劇情——“別人家的事關我什么事。”
至于自己的日常,則是將煩瑣一次次理順。每次出差前,浴室廁所全部清洗,地面徹底拖一次,桌上不能有散落的東西,角落的灰可以不管。幾天后回來,進門的一刻要整整齊齊,坐下就能開始工作。電腦桌面也要干凈,幾個文件夾分別是to-do、today和done。每天的重大事項便是將日程歸檔。方文山說她有強迫癥,她覺得工作要有條理。
嚴格的情緒控制與自我管理讓陳珊妮看起來不太容易親近。加上常年黑色服裝的風格和風刮不亂的厚重鐵劉海,她的人物形象迅速被劃歸“孤僻”之類的形容詞下。
作為一個音樂制作人,她自認這些習慣便于她處理各類繁瑣的工作,也能帶著團隊掐點工作。“我在意時間分配和時間感,做3D視覺的朋友有拖延癥,我會矯正這個問題,告訴他們今天早上做什么,今天晚上、明天、后天……交待完,事實證明他們很需要我這個安排。”
雷打不動的是每日獨處,手機扔一邊,開始想事情,開始做決定。“大家很討厭做決定,遇到事情馬上上網絡社群問,我應該怎么辦。但這不會解決事情或者讓你用更好的狀態邁向明天。”獨處的好處顯而易見,“你能夠自己決定事情,你一定要試著睡覺前決定事情。”
陳珊妮的歌不容易懂,歌詞細碎,內里意象拼接。曲調幽婉,編曲各顯神通。聲音的呈現反倒成了相對不重要的一部分。這些年做專輯,她會花很長時間想這一張要做什么主題,找到一個時間點,一口氣把歌寫完。對于創作了二十多年詞曲的陳珊妮來說,寫詞寫曲本身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而讓詞曲言之有物則需費一些腦筋。
她在電車里觀察生活,某一時刻,整個車廂的人都在滑手機,空氣中有一股凝結的寧靜。她也上網,刷微博,刷instagram,時間被切碎,知識攝取也碎片化,二次元一次次破壁反作用三次元,網絡前所未有地改變著世界,她確定了新專輯的主題——網絡。
2017年10月3日,陳珊妮發布新專輯《戰神卡爾迪亞》,這張以古羅馬神祇命名的專輯實則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歌曲內容則是網絡的延伸,《靜電》鋪陳二次元,《戰神卡爾迪亞》寫網絡寫手,《亂碼》講刪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聊網絡暴力……
特立獨行的個性早在1994年第一張專輯《華盛頓看到櫻桃樹》中顯露。那年樂壇流行的是《無情的雨無情的你》《忘情水》和《領悟》等苦情歌,還是少女的陳珊妮每一首歌都剝離了繁復的配樂與和聲,取而代之的是她本人略顯突兀的念白。在當時被流行音樂占據的臺灣樂壇,這張專輯有些另類。
“早期說我是另類音樂,到現在可能還是覺得另類,我不太需要跟大家解釋我的音樂風格是哪一類,其實大部分人聽我的音樂就會覺得這就是陳珊妮。”她說。
出道以來,23年、12張專輯、4個階段,前三張專輯嘗試用音樂自我對話,也開始了和吉他手徐千秀長達23年的合作,《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完美的呻吟》《拜金小姐》《后來,我們都哭了》中出現了女性獨立意識,開始關注社會現實。《后來,我們都哭了》還獲得了臺灣金曲獎“最佳國語演唱專輯”、“最佳專輯制作人獎”,2011年《失戀三十三天》中的插曲《情歌》也是這張專輯中的作品。到了《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雙城記》,她的個人風格已經完全確立,“孤僻鬼”的人設也從這時開始廣為人知。最近四張專輯《I Love U John》《低調人生》《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戰神卡爾迪亞》則是定下主題思考的四次音樂實驗。《低調人生》探討臺灣中產階級的困境,她第一次執導了MV,《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則因為“想知道從不知道的事情”,將歌曲DEMO發給作家駱以軍、導演蔡明亮、編劇鮑鯨鯨、美食家歐陽應霽、設計師聶永珍等等十余名各界人士填詞。
除去《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的突發奇想,12張專輯幾乎都是陳珊妮自己作詞作曲,她的靈感似乎源源不絕。這與她對新事物的全盤接受密切相關,她看耽美、看米原康正的十八禁攝影寫真集、逛動漫祭、去日本看獨角獸,最近迷上了一拳超人,主角琦玉出于興趣拯救世界,這個設定十分吸引她。她還想方設法弄到了限定版琦玉手辦,這個琦玉披著斗篷,手上抓了一根蔥,被她放在電腦前,每天對著碎碎念,琦玉偶爾因平衡不穩動了一下,她就說,哦,你聽到了。
靈感當然不會因你在生活里看看新東西就像小鳥一樣飛來,“你過日子,你看新聞,你想到自己的生活,反復思考,就會變成創作的能量。”想東西想煩了、創作遇到瓶頸了,陳珊妮就去洗澡。洗澡想到好東西就趕快回來繼續寫。
怎么學會用音樂表達想法陳珊妮已經不記得了,但“一開始沒有專業制作技能,我還是可以寫出別人寫不出來的東西,比如我第一張專輯,跟所有人的作品長得都不一樣,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才華。至少我做出了其他人沒有做出來的東西,它應該可以加以發揮或者努力。”
陳珊妮的才華不僅展現在自己的歌曲上,署上“制作人陳珊妮”的歌曲不計其數,梁靜茹的《幸福洋菓子店》、田馥甄的《to Hebe》、梁朝偉的《花樣年華》、林宥嘉的《思凡》等都由她制作。2010年她為導演鈕承澤的《艋舺》制作配樂并操刀原聲帶制作,入圍金馬獎最佳電影原創音樂獎,并獲得第54屆亞太影展最佳電影音樂獎。與她合作的歌手中,有些是因興趣使然而成為朋友,和田馥甄交好是因為兩個人都覺得運動是件麻煩事,和林宥嘉則因為他很喜歡探討音樂上的問題。找上門來的歌手她通常不會拒絕,好奇心與未知的可能性會驅使她完成合作。
在制作第一張專輯時,陳珊妮就跟著另一名制作人學習相關的工作,本著“反正是自己專輯,做壞了也沒關系”的心態,她迅速掌握了錄音室的工作方式。2000年到2010年,她制作了大量唱片,這時候女性音樂制作人極少。在香港制作鄭秀文專輯時,她發現香港有女錄音師。回臺灣問同事為什么臺灣沒見到女錄音師?對方說不適合。陳珊妮說,“哪方面需要體力?要體力?不就二十幾個軌道嗎?要接線?誰不會接,家庭主婦也會接線啊。要熬夜?每次錄音你都比我先睡著啊。”
做《拜金小姐》那年,她從香港找了女錄音師,整個team都是女孩,唱片公司助理帶著她們來參觀,說好好努力可以像珊妮老師一樣變成女制作人啊。陳珊妮聽了回道:“怎么樣,現在是動物園啊?很稀奇嗎?”
“很多人覺得女生會在這些方面卡住,這是一個偏見,但是也是一個有趣的事情。我合作的女歌手比較多,有些歌需要女生的觀點跟思想去詮釋,這也讓我接觸了不同的歌手和他們的音樂。”
1994年至今,唱片工業變化巨大,陳珊妮剛入行時還是類比(Analog)音樂,每次錄音都有厚重的盤帶,后來變成數位(Digital),再到現在電腦音樂,很多錄音師和相關專業人員并沒有跨到電腦音樂來,錄音技術工業、音樂創作方式也和過去大大不同。現在只要有電腦就可以做音樂,但是音響上的控管依舊困難。從前是黑膠唱片,現在則是只有幾M的小文件。“你知道未來人類耳朵的聽覺一定會降低的。很多年輕的做音樂的小朋友不會有這樣的困擾,因為他們沒有聽過那種東西,但是我從那個年代過來,我沒有辦法接受這件事情。我用現在的器材、現在的方式去做,這是我做音樂的樂趣。”她也深感現在全球的獨立音樂越來越相像了,從前國內的獨立音樂聽得出南北差異,現在已經沒有地域特色了。
信息碎片化后,所有人都希望快速看到吸引人的影像,蔓延到唱片行業,所有人都希望迅速聽到抓耳的單曲。所以呈現出來的是單曲一首接一首,專輯卻少了。“單曲可以承載的意義跟專輯是不一樣的,大家習慣這種網絡互動模式之后,也很難做到更復雜信息的承載,所以這些東西變得自然而然,這些單曲就只是這樣的重量。”
張懸寫陳珊妮,說她是“非常古典的人,她是我遇過最努力的人之一,卻極為厭惡與努力一詞掛鉤。”陳珊妮的古典在音樂制作的堅持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單曲可能好聽,但我從那個時代過來,我聽過那樣子的聲音,我最喜歡和擅長的是處理復雜而細致的信息,它是曲折的,不符合現在這個時代。很多歌里面有很多線索,但它越來越難被發掘了,在一張專輯里面也是這樣。但我還是覺得很有趣,這是創作的樂趣,怎么樣把一個專輯做好是一個很大的樂趣,讓一個概念可以用不同角度去變成不同作品,最后變成一個大作品。當然也有可能我和我的所有作品,在某一個人的人生中可以變成被這樣看待的東西,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的很多歌會關注偏社會的議題,這是一直想要呈現的東西嗎?
我也不覺得我特別關注。可能是因為其他華語音樂太不關注了。大家太喜歡逃避現實的東西,相較之下(我的音樂)好像有一點關注。
人物周刊:這些社會議題會讓你覺得沉重嗎?
我沒有特別關注,所以不會很沉重。創作人在某個時代推出作品一定有那個時代的意義,他在那個時間點做出這件事情一定有他存在的意義,這是必然的,會反映出這個時代應該有的樣子跟語匯,會被記住,被留下來。
人物周刊:這是對自己創作的要求嗎?一定要有意義。
沒有啊。一定會被記錄下來,不被記錄下來也不行,搜尋得到。
人物周刊:有的東西存在不一定我們會記錄它,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就不會記住了,有的東西會一直記住。
我的概念跟你相反,在這個時代有些東西很難忘記它,有些東西怎么樣都會留在網上。
人物周刊:你關注的是聽眾的感知并試圖激發他們的感覺嗎?
沒有這種意圖。我沒有這種使命感。我在創作音樂的時候,有一個最根本的事情是我很討厭去解釋和說明這件事情,用音樂來表達很有意思,有空間感、距離感。我很擅長很寫意也很詩意的事情,不喜歡去解釋這些事情,所以我用音樂來表達。
人物周刊:你的歌詞散碎但有內在的邏輯,能不能講講具體的含義?
好難。我們在聽音樂或看某個作品,它必須要有某個隱喻在里面,一定要是由聽的人看的人去填補那個空間,一定要有距離,才讓作品變得有意思,我一直相信這件事情。
人物周刊:如何讓自己的創作留存得久一些?
我沒有要對抗時間。我不會想這件事。基本上我不會,我沒有想過作品要永恒不朽。
人物周刊:記錄當下?
這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比較在意在這個時間你關注的事怎么樣用你的語匯跟你的方法表現出來,它會是你的聲音跟你的觀點,這個東西會是有趣的,而且是別人做不到的。
人物周刊:更想做記錄者還是訴說者?
應該不是記錄者。我不覺得我在做記錄的事情,所有東西都是通過我的觀點去表述,我在這個時刻所感知到的,我用音樂去表現。
人物周刊:那如果有一部分人沒有感知到,這個作用就消解了?
那他去聽張惠妹啊,那有什么關系,這世界不會因為這樣變得不好。
人物周刊:你不介意你的訴說沒有被大家接收?
當然。你不能說,你這王八蛋你為什么沒有感知,你不可以這樣。當然如果有人因為這個而得到了什么,我會覺得很有趣啊,很開心。
人物周刊:音樂制作這件事情聽起來是對自己的交代,如果唱片市場反饋不佳會給你帶來現實的煩惱嗎,比如說錢方面的。
不會。我不會去煩惱自己沒法控制的事情,你管得了嗎。別人喜不喜歡你管得了嗎,尤其是每次去頒獎禮,頒獎前,記者問你會希望你得獎嗎?你對于不得獎會怎樣?我想說我管得著嗎,我又不是評審,我那天只要穿得很好看去走紅毯就行了。就算我們今天聊得很開心,你寫稿子說我怎么怎么……我也管不著,我不會花力氣在我沒有辦法掌控的事上。
(實習記者汪一川對本文亦有貢獻)
陳珊妮
臺灣歌手、詞曲創作者。2005年個人專輯《后來,我們都哭了》獲金曲獎最佳國語演唱專輯,2006年與香港音樂人李端嫻、繪本作家可樂王合作的組合“拜金小姐”獲金曲獎最佳組合,2009年獲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演唱人。除與多位知名歌手合作唱片作品外,與屏風表演班以及李國修合作多部劇場配樂。代表作有《戰神卡爾迪亞》《完美的呻吟》《后來,我們都哭了》《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