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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濟深入書林寄此生

2017-12-26 20:59:12朱圓周建平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38期

朱圓+周建平

商務印書館成立120周年暨張元濟誕辰150周年

他是開明的大儒,清貧的巨商,中國出版第一人,主持文化重鎮商務印書館達半個世紀,歷經時代劇變,點燃簇簇文化燈火,至今仍未黯淡

從清廷到民間

1898年6月16日,天還未亮,總理衙門章京張元濟來到京城西郊頤和園朝房等候光緒皇帝召見。這天朝房里有五個人——康有為、榮祿、張元濟和兩位即將赴外省的知府。康有為抓住這個機會,和榮祿大談變法。榮祿是慈禧太后寵臣,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架子十足,對康有為的慷慨陳詞不置可否。

二位新知府依次見過光緒后,太監傳喚康有為進去。又一刻鐘過去,康有為出來了,張元濟被傳喚進勤政殿旁的一個小屋子里。

光緒端坐在一張扎著黃桌幃的書桌后,張元濟跪在桌旁。一君一臣相對。

滇越邊境發生劃界的爭執,光緒憂心忡忡:“我們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兩個月才會走到,但外國人只要十天八天就會到達。我們中國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趕不上外國,怎么好和人家辦交涉呢?”

張答,皇帝現在勵精圖治,力求改革,總希望國家能夠一天比一天進步。

光緒聽罷嘆一口氣:“可是他們都不能贊成呀!”張元濟沉默。

光緒遂將話頭轉到張元濟與朋友所辦的通藝學堂上去。

通藝學堂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英文學堂。1895年,在刑部任主事的張元濟與同僚張蔭棠等人結為“健社”,“約為有用之學”,次年又設館授讀英文。求學者漸多,張元濟等人便在英文學堂的基礎上聯合集資籌建西學堂,后依嚴復的建議改稱通藝學堂。張與同僚給總理衙門呈文,強調通藝學堂的來學者多是京官與天分聰穎的官紳子弟,“中學”已有相當基礎。通藝學堂實質上是一所精英學校。

這與張元濟所受的傳統教育一脈相承。

生于廣州紙行街的張元濟,14歲隨母親回故鄉海鹽定居。他的早年生活平淡無奇,而腳下那片古老的神州大地卻涌動著激變前的暗潮。伴隨西方的堅船利炮而來的還有“新知識和新看法”,盡管“教育制度和文官制度”像費正清在《劍橋中國晚清史》所說的那樣“沒有變化”,“但還是為新型的管理和技術人才提供了某些機會。”

歷史的變動需要時間,科舉一時還未能被取替。張元濟上的是傳統私塾,讀的是四書五經。13歲那年秋天,廣州鄉試發榜,張元濟的父親在燈下拿出這一年的闈墨,為他講解第一名的文章。他的早慧使他完全能夠領會父親的用意和希冀,發愿“他日余亦必為此以娛吾親”。自1884年考取秀才起,張元濟用八年時間走完科舉功名路,成功點了翰林。在翰林院研習兩年后,他進入刑部任主事。

正式踏上仕途這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中國被打敗之前一直認為日本是“蕞爾小國”,“大家從睡夢里醒來,覺得不能不改革了。”張元濟說。

康有為發動公車上書之后,在北京組織了強學會,會員在松筠庵、陶然亭定期集會。張元濟雖非會員,也時常參與其間,思想逐漸趨向維新。1896年,張元濟參加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考試,獲選充章京,欲“于外交上稍效綿薄”。

但總理衙門給予他的只是浮沉郎署的現實。在致好友汪康年的信上,他提到恭親王奕為德使覲見時下轎的地點與對方爭論不休、總署官員在日本皇太后喪事上荒唐無禮。舊官僚的眾生相,迫使他轉而開辟其他能夠“有所為”的渠道。

“今之自強之道,自以興學為先,科舉不改,轉移難望。”抱持這種啟蒙意識,他把主要的心智和精力用在了通藝學堂的擘畫上。

通藝學堂設立半年后,6月11日,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書,宣布變法。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保薦張元濟,稱其“熟于治法,留心學校,辦事切實,勞苦不辭。在京師創設通藝學堂,集京官大員子弟講求實學,日見精詳”。

但在變法開始的第五天,即張元濟晉見光緒前一天,光緒最忠誠的支持者、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龢被開缺回原籍。翁同龢被開缺的消息、君臣相對時光緒的嘆息,以及榮祿對康有為的冷漠,使張元濟敏感地覺察到變法前途的艱險。7月27日,張元濟寫信給維新人士汪康年,坦言自己的憂慮:“近來舉動毫無步驟,絕非善象。弟恐回力終不久,但不知大小若何耳。”

9月5日,形勢越發嚴峻,張元濟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上了一道近七千字的奏折,主題為“時局維艱,變法自強亟宜痛除本病,統籌全局,以救危亡而成盛業”。奏折上達這天,光緒任命譚嗣同等四京卿參與新政。黨爭激化。張元濟此舉,無疑是將自己置于險境中心。

在守舊派勢力發動政變之初,張元濟親赴賢良寺拜謁李鴻章,企圖說動這位國家重臣出面干預,挽回敗局。

“中堂一身系天下之重,如能剴切敷陳,或有轉移之望。”

李鴻章驚訝地瞪大眼睛,看了張元濟許久,默然無語。

之后,朝廷緹騎開始四處追捕維新黨人。張元濟仍照常到署值班,靜候逮捕,因為他怕緹騎到家驚及堂上老母。最終,張元濟與同僚王錫藩、李岳瑞同被“革職永不敘用”,處罰比預想的要輕。張元濟見到官報,送給母親看。母親說:“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言下撫慰再三,張元濟不由得“捧母手而泣”。

1898年10月,張元濟舉家南下上海。這座近代化的大都市聚積了與傳統士大夫截然不同的新型知識分子群體,容納著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多年后,張人鳳回望祖父的選擇,“一半是出于被迫——京城里是住不下去了,而更為重要的一半,是他認識到今后要依靠自身力量發展教育、從事中西文化交流的志向,必須使自己融入民間,而上海正是實現這些愿望的最為合適的場所。”

抵達上海半年,在李鴻章的關照下,張元濟接受了南洋公學(今上海交通大學)的創辦人盛宣懷的聘書,出任公學譯書院主事。

1901年,公學總理突然病故,由張元濟兼任此職。在任內,張元濟創建了特班。設立特班的初衷,按盛宣懷的說法,是“造就楨干大才”。張元濟為這批才俊聘請了一位總教習——他的老友、剛從紹興來滬不久的蔡元培。特班雖然只有一屆,卻出了李叔同、邵力子、謝無量等大名鼎鼎的人物。endprint

以出版提攜多數國民

在南洋公學期間,面對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機,張元濟致信盛宣懷,提議廣設學堂:“中國號稱四萬萬人,其受教育者度不過四十萬人,是才得千分之一耳。且此四十萬人者,亦不過能背誦四書五經,能寫幾句八股八韻而已,于今世界所應知之事茫然無所知也……今設學堂者,動曰造就人才。元濟則以為此尚非要。要者在使人能稍稍明白耳。”張元濟已看清,比起培養人才,普及教育更為緊迫。

親歷時代劇變,張元濟的視野和胸襟顯現出非往昔可比的闊大氣象,留在南洋公學對他來說已經“無可展布”。恰在此時,商務印書館的主人夏瑞芳在一次購買日文譯稿付印銷路不暢的經驗中體會到,辦出版非得有自己的編譯所不可。再者幾位股東都是工人出身,學問知識有限,他要為商務尋覓一個掌舵手。

張元濟因主持譯書院的工作,與夏瑞芳早有接觸。翰林出身的他,能夠為夏瑞芳提供很多意見和機會。夏的才干和商務的口碑,也給張元濟留下不錯的印象。當夏瑞芳邀請他入股時,他考慮了一番,答應了。身為“工薪階層”的張元濟,還動員夫人許子宜售去首飾,好得到資金入股。

夏瑞芳的最終目標是把張元濟本人拉進商務印書館。一天,他問張元濟:“既然你在譯書院不得意,能否離開,我們來合作?”張元濟以玩笑的口吻說:“你能請得起我這樣大薪金的人嗎?”夏瑞芳連忙答復:“你在譯書院多少薪金,我也出多少。”為了表示誠意,夏瑞芳開出350兩的月薪,而張元濟任譯書院院長的月薪實際只有100兩。

張元濟很受感動,也看到了出版業發展的前途,更重要的是,夏瑞芳與他志同道合。“以扶助教育為己任”,是他們的約定。1903年,張元濟辭去南洋公學的職位,正式加入商務印書館。

他在給蔡元培的信上說:“蓋出版之事可以提攜多數國民,似比教育英才為要。”張元濟從一開始就為自己的出版事業賦予了“開啟民智”的靈魂,定下了不俗的格局。

張元濟進入商務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主持一整套新式教科書的編纂和出版。

1902到1904年,清政府先后兩次頒布新學制。后來科舉被廢除,新式學堂如雨后春筍,教材之缺,成了相當緊迫的問題。張元濟敏銳地抓住了這一時機,聘請學者高夢旦、蔣維喬、莊俞,以及日本顧問小谷重、長尾楨太郎等人組成一支強有力的編輯隊伍,率先按照新學制,編印出版“最新”系列教科書。

雖然在此之前,有些新式學堂已開始師法歐美教育模式,編寫“課本專書”,但多為教習利用授課之余的閑暇時間所編,只能說聊勝于無。為了保證教科書的質量,張元濟放棄個人包辦,改行“圓桌會議”,集思廣益。曾親任其事的莊俞回憶,當時編輯圍坐一桌,幾乎每編成一課,都要互相切磋,直到多數人認同為止。

經過半年多的校訂,《最新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在1904年3月底出版,顧客蜂擁而至,擠占了門口。此后,商務又陸續推出了修身、格致、中外地理等一系列教科書。1906年,學部選定第一次初等小學教科暫用書目共102冊,其中商務占54冊。

教科書的成功使張元濟更加堅定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以出版“昌明教育,開啟民智”。1904年,慈禧七十整壽“恩澤天下”,因變法被革職者,除康、梁外,一律官復原銜。清廷擬請張元濟出任外務部職事,他辭謝不就。以翰林之身致力于普通教科書的編撰出版,張元濟甘之如飴,他對汪康年表示:“弟近日為商務印書館編纂小學教科書,頗自謂可盡我國民義務。平心思之,視浮沉郎署,終日作紙上空談者,不可謂不高出一層也。”

值得一提的是,《最新初等小學修身教科書》10冊是張元濟親自編訂的。他認為,新教育培養出來的人,如果僅具有新知新學而在人格上東倒西歪,那么這種新教育仍然是失敗的,并無補于“智爭之世”。

這套教科書在內容上有了重大突破:全書不提“忠君”,摒棄“三綱五常”,加入國民意識和民主、平等、博愛等為頑固的封建統治者所不容的新觀念。“守法”一課講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立志”一課講“立身豈必居官哉!勤學篤行,修業不怠,即為農工、為商賈,亦各有自立之道”。給學生傳遞的是上下平等、職業平等的新思想。

張元濟主持編譯所之初,除以編纂教科書為重點外,對于一般圖書則注重于西方文化學術思想的譯介,如林紓、伍光建譯的西方小說,嚴復譯的《天演論》《群學肄言》等學術名著。據胡適說,《天演論》的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人的心和血。”原名胡洪骍的胡適,就是從《天演論》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中擇取了“適”字作自己的表字與筆名。

報刊開通風氣的作用,張元濟亦早有著意。1901年,他與蔡元培等人創辦《外交報》,是他編譯書報的最初嘗試。進商務后,他又組建班子相繼推出了《繡像小說》《東方雜志》《小說月報》《教育雜志》《婦女雜志》《學生雜志》等涉及各個領域的刊物。

正如張元濟所說,“凡欲知一國之典章制度,必熟諳其國之語言文字,而后能觸類旁通,畢窺奧?。”作為語言載體的辭書在傳播知識上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盡管編輯出版工具書被認為是“事煩而益寡”的甚難之事,張元濟始終致力于開拓這塊領域。在他的主持下,商務出版了中國第一部新式辭典——《辭源》。顏惠慶主編的《英華大辭典》則是商務外文工具書中的佼佼之作。顏惠慶生長在一個半美國化的家庭,17歲赴美攻讀五年后歸國,在上海圣約翰學院任教,時常到商務印書館訪書。他那非同尋常的儀表和氣度,引起了張元濟的注意。了解顏的資歷與學識后,張元濟熱忱邀請他加入編譯所。但顏惠慶只同意在館外替商務編纂英漢詞典。張元濟不強人所難,便登門拜訪,請他主編《英華大辭典》。顏惠慶與一班同人接受了重任,于三易寒暑之際完成。出版后,從不輕易許人的嚴復,盛贊這部融合了英美兩大傳統的辭典“蒐輯侈富,無美不收,持較舊作,猶海視河”。

教材、譯著、古籍、辭書、雜志,這五大精品出版物構成的體系,由張元濟奠定,成為商務的傳統。

開明開放 休休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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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狂飆突進。作風穩健的商務開始顯得落伍了。

積弊首先在雜志這類最為敏感的出版物上暴露出來。《小說月報》的主編杜亞泉所持東西文化調和論,與五四的主張捍格不入。陳獨秀兩度在《新青年》上發表文章,嚴厲駁斥杜的觀點。接著北大學生羅家倫在北大的《新潮》雜志上發表《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將矛頭毫不客氣地指向商務。初生牛犢不怕虎,羅家倫尖銳地抨擊商務主辦的《教育雜志》《學生雜志》和《婦女雜志》是“市儈式的雜志”,“若不根本改良,真無存在的余地。”

商務刊物的聲譽一落千丈,累及圖書。到1919年初,積壓和滯銷的書刊多達60萬冊。

形勢逼人。而對張元濟來說,他考慮更多的是,商務能否重新肩負起傳播新學新知的責任。

當時商務內老雇員很多,大都用文言文,跟不上新形勢,張元濟深刻地指出,“公司中十余年來已養成一種惰性,與談改革格格不入。”于是他頂住各種壓力,實施“大換血”計劃,主張用新人、辦新事,首先從刊物開始。

1921年,張元濟和編譯所所長高夢旦將《小說月報》主編的大旗授予茅盾,這位新主編將鴛鴦蝴蝶派徹底請了出去。雜志改革后的首期,推出一篇《改革宣言》,闡明在譯述西洋名家小說、介紹世界文學潮流之余,更要創造中國的新文藝。《小說月報》和文學研究會攜手并進,魯迅、葉圣陶、冰心、鄭振鐸等成員的名字活躍在每期刊物中。“為人生”的現實主義文學,在這片沃土上扎根,向新文化運動輸送不絕的資源。

1936年,按照傳統算法,張元濟70歲了。人們為他祝壽,但他是最反對做壽的。于是,蔡元培、胡適、王云五別出心裁,征集了21位名人、學者的論文,交由商務編印成《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在“征文啟事”中,張元濟被友人稱為“富于新思想的舊學家,也是能實踐新道德的老紳士”。這是對張元濟一生思想性格和文化態度的高度概括。趨新而不躁進,溫和而不保守。在這點上,張元濟與他的摯友蔡元培非常相似。

蔡元培做北大校長,曾提出“兼容并包”的方針,使各方面的學者同流并進,給予來學者極大的自由。他曾說:“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并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余地。”

張元濟同樣開辟了一個讓各種思想盡情“對話”的空間。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周武認為,“張元濟作為一個出版家,具有事業家非常重要的一種素質,就是開明跟開放。比方說在五四的時候,五四新文化搞的那一套東西,跟他的整個文化觀,當然是有差異的。但是,他還是積極地支持新文化。同樣地,那個時候,陳獨秀他們宣傳馬克思主義,其實馬克思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這也跟張元濟的理念、看法是有區別的,他不會去支持,但是,他覺得這個不妨礙。作為一個出版家,他應當讓這些人有平等對話的機會,所以他不排斥。除了政黨色彩特別明顯的,像孫中山的東西,康有為的東西,他不出之外,其他的東西他都是支持出版的。從新文化的一直到反對新文化的,這些東西他都出版。”

胡適曾經給商務擬議出版一套常識叢書,他列了25個書名,張元濟看了這個選目之后,在旁邊批注,“擬加布爾什維克”,意思是你的選目里缺這么一本,應該加上去。也就是說他雖然不信奉布爾什維克主義,但是應當把它介紹給大家,讓大家了解。

當現代中國的不同意識觀念之間彼此日益緊張乃至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時,這份雅量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與蔡元培還有另外相似的一點,就是張元濟善于和社會上的各種人交往,有“和而不流”、“群而不黨”的君子風度。他與一些前清的舊臣遺老保持交誼,其中有沈曾植、繆荃孫等,因借印古籍善本,與思想極頑固的葉德輝亦有交往。他的朋友中,既有北洋時期的政界名人熊希齡、汪大燮之輩,又不缺梁啟超、蔣百里等研究系人士,甚至還有國民黨方面的唐紹儀、吳稚暉等。新文化運動時,胡適被守舊派視作“異端”,而張元濟堅邀他來滬主持商務編譯所工作。連痛批商務的羅家倫,張元濟也請他擔任館外編輯。張元濟不是一個很有成見的人,反映到商務的經營出版上,便是“休休有容”。

“休休有容,所以不同體系的學人都支持商務。最新派的,最守舊的,都在這里面。有容乃大,所以商務能夠做成中國首屈一指的出版家。”周武說。

文人的舞臺與庇護

張元濟本是文人,但他又是一個“重事業,輕著述”的人,這使得他的人生軌跡呈現出一幅奇妙的圖景——以企業家身份為文人提供舞臺與庇護。

林譯小說和嚴譯學術名著堪稱中國翻譯史上的雙璧,若沒有張元濟的慧眼與支持,它們的光芒不會散發得如此極致。

戊戌變法開始后,嚴復亦曾受到光緒的召見,在此期間與張元濟結交。嚴復在政變之后致信張元濟說:“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與夫后生英俊,洞悉中西實情者,日多一日,則炎黃種類未必遂至淪胥,即不幸暫被羈縻,亦得有復蘇之一日也。所以屏棄萬緣,惟以譯書自課。”兩人的感懷思慮是相通的,張元濟對老友致全力于翻譯事業以開啟蒙昧非常理解。

張元濟主持南洋公學譯書院時,除了就譯書事宜向嚴復虛懷請教外,還積極為出版嚴譯提供各種便利和優厚待遇。

在出版《支那教案論》之后,張元濟致信嚴復,表示愿以二千兩銀子購買《原富》譯稿;嚴復回信說已列入北洋書局包譯書目。不久因北洋書局的延宕,嚴復重新求助于張元濟,并希望“于書價之中坐抽幾分,以為著書者永遠之利益”。張元濟答應了他的要求,除了支付稿費,還同意另給20%的版稅。這一優厚報酬,當時嚴復是無法從其他出版商那里獲得的。《原富》出版后,南洋公學以經費不足為由少報銷數,借以克扣嚴復應得的版稅。張元濟又出面代他向公學當局據理力爭。

張元濟進入商務后,嚴復感其“相為之誠,無微弗至”,故除了已售出的《穆勒名學》《群學肄言》,所有譯著均交由張元濟組織在商務獨家出版,已售稿后來也由商務購得版權。雖然民國建立后,嚴復與商務的交往減少,但他存于商務的稿酬、版稅以及成為頭號個人大股東后的紅利,維持了他的晚年生活。endprint

林紓翻譯的歐美文學作品,哺育了民國一代文人。錢鍾書曾說,接觸了林譯,才知道西洋小說那么迷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林紓本人其實不諳外文。翻譯時,是由懂外文的人向他口述作品的意思,他再用文言文翻譯出來。

張元濟也很欣賞林譯作品。福建木刻刊印的《茶花女》出版后,他還將書帶回家給高齡的母親閱讀。1903年,林紓的福建同鄉高夢旦加入商務編譯所,商務與林紓的聯系日益密切,林譯小說開始收入“說部叢書”陸續出版。由于林譯小說受到讀者熱烈的追捧,商務又將其從叢書中全部抽出來,以《林譯小說》為名重新結集整套發行。

林譯小說大致以1913年為界,前期的譯作“感情真切,文字生動,令人愛不釋手”,但到了后期,也許是為了多得稿酬,粗制濫造,質量下降。在同事持拒絕態度時,張元濟還是堅持收稿:

“夢旦查告,琴南(林紓)小說今年自正月至八月收稿十一種,共五十七萬二千四百九十六字,計資三千二百零九元零八分。夢意似太多。余意只得照收。已復夢翁。”(《張元濟日記》1916年8月10日)

“竹莊昨日來信,言琴南近來小說譯稿多草率,又多錯誤,且來稿太多。余復言余稿多只可收受,惟草率錯誤應令改良。候夢歸商辦法。”((《張元濟日記》1917年6月12日)

考慮到林紓是老作者,對商務的貢獻巨大,但稿件質量也要保證,張元濟便親自改稿,改好后還送譯者本人過目。大出版家的風度,于此可見一斑。

商務成長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出版機構后,張元濟開始積極謀求與高等學府、民間學會“結盟”。

1918年,張元濟、蔡元培分別代表商務和北大達成協議,由商務出版《北京大學月刊》。合同規定,印數不足2000冊,虧損由商務承擔;如贏利,則按照北大六、商務四分成。對于這個案例,商務后來的總經理陳原嘆道:“這也是中國近代出版史上罕見的‘買賣。”

另外,商務與梁啟超、林長民、張東蓀等人聯合創立的尚志學會,梁啟超組織的共學社,鄭振鐸組織的文學研究會皆有合作,出版了一系列叢書。這家全國最大的出版機構,真誠而有力地扶植這些小團體,歷數十年而不改初衷。

有研究者指出,文學研究會因為與實力最雄厚的商務印書館合作,得以執中國文壇牛耳達十余年之久;作為反例的創造社,與又窮又亂的泰東書局合作,結果《創造季刊》沒出幾期就停刊,創造社的幾名大將郭沫若、郁達夫等也各奔東西。

幕后的實干家

張元濟主持編譯所期間,商務的出版物明顯帶著他的文化關懷和理想色彩。總經理夏瑞芳則包辦事務性工作,兩人配合無間。這是契合張元濟士人身份的工作狀態。

而身為董事元老的張元濟,還難得地兼備經營才干與魄力。

1910年,上海灘發生了外國金融騙子哄抬造成的“橡皮股票”風潮,不少人被卷入并蒙受巨大損失。夏瑞芳投機失敗,個人帶商務共損失了近13萬元。

張元濟此時正在歐洲考察,商務同人請他回國處理,他復信說明不便馬上回程,并特別指出:“對于公司,宜示外人以鎮靜,而自己宜竭力籌備一切辦法,宜主收束。”回國后,他一面批評夏瑞芳冒險投機,一面從大局出發,全力說服股東,并與日方合資人協商,對夏所借款項降低利息、延長還本年限,增加夏的工資和應酬費,助他渡過難關。

不過,這只是一種應急措施。張元濟從這一慘痛的事件中領悟到完善公司制度才是治本之策。往后,他主要從財政改革與機構整頓兩方面著手完善管理。

在夏瑞芳私用公司資金之事后,商務又吃了不少苦頭,香港、安徽分館會計攜款潛逃,夏瑞芳親戚魯云奇貪污,凡此種種,張元濟表示“賬房組織不能不改”,“會計制度缺點不少,宜聘有經驗有學識者預備修改。”在張元濟的倡導和努力下,商務設立了改革會計制度籌備處,他聘請經濟學專家楊端六擔任主任,終于制定出一套完善的新會計制度。

張元濟在財政用度上非常節約。一位商務職工曾奉秘書科長張雄飛之命到張宅送信。信封是舊的,上面原有的“張雄飛先生收”幾個字用毛筆涂去了,邊上寫“菊老親展”(張元濟字菊生,“菊老”為尊稱)。信送回來,“菊老親展”也用毛筆涂去了,在已涂去的“張雄飛先生收”的右上角多了一個米粒大的小三角。一個信封用了三次。但是,對公司發展有益的事,張元濟不會吝惜多花一些錢。英文部提出添購打字機時,總經理高鳳池反對,張元濟指出,當用者不能視為“豪奢”。

1914年1月10日傍晚,夏瑞芳遇刺,傷勢過重去世。張元濟從此失去了一位心心相印的事業伙伴。翌年,張元濟被推為經理,他的工作不得不更多地轉向管理方面,這使他成為總攬商務全局的關鍵人物。

上任不久,張元濟感到了不對勁。人稱“書生派”的編譯所和“教會派”的印刷所、發行所,本來有元老夏瑞芳從中斡旋,業務聯系還算正常。夏去世后,三所互不買賬,“三足鼎立”的情形,使張元濟的計劃常常受到牽制。恰在此時,袁世凱解散國會,張元濟的密友、原為國會議員的陳叔通應邀進了商務。在陳叔通的協助下,張元濟作出了一項意義重大的舉措——建立“一處三所”的領導體制,由陳叔通主持總務處,有力地促進了三所的協作,使商務迅速走上現代化企業經營的軌道。

完善公司制度之外,張元濟一直在為公司用人之事操勞。他一向的主張是,退無用之舊人,進有用之新人。然而,舊社會子承父業仿佛天經地義,商務的老員工之間也大都存在裙帶關系。張元濟十分反感這種風氣。

商務總經理兼印刷所所長鮑咸昌,有意調其子鮑慶林擔任印刷所副所長,張元濟認為不妥,找他談話,鮑氏“辭色憤懣,甚不謂然”,把張元濟搞得很尷尬。隨后商務首席會計王蓮溪也找到張元濟,稱鮑某的兒子可以進公司,他的兒子也要進來,凡重要職員的兒子都可以進來云云。張元濟見他蠻不講理,氣憤地當即駁斥:“人人都有兒子,都要進商務,那還成什么話!”

張元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張元濟的兒子張樹年留美學成歸來,為謀職事與父親作過一次詳談。張樹年回憶,父親明確地告訴他,他不能進商務,自己的事業不傳代。張元濟還耐心地分析了兒子進商務的不利。最后,張元濟對兒子說:“我歷來主張高級職員的子弟不準進公司,我應以身作則,言行一致。”endprint

歷史文化學者劉厚生對張元濟、張謇這兩位大體上是同時代的實業家做過一番比較。張謇的企業雖然超過了商務印書館的規模,但好景不長,到20世紀20年代即宣告破產。破產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張謇對企業實行家族式經營管理。劉厚生感慨:“張菊生之于商務館,葉揆初(浙江興業銀行上海總行董事長)之于浙江興業,其局面不及南通(張謇為南通人)而能為事求人,殊可佩仰也。”

鑄造文化教育集團

許多人都認為張元濟是出版家、企業家,曾任商務印書館總編輯和總經理的陳原則更認為他是思想家:“幾乎可以說,為了實現‘開發民智,振興中華的理想,他將當時能用上的傳播手段都用上了,其構建的‘文化教育集團之架勢,就在今天來看也是超前的,而張元濟在上世紀初就已經做了,并且還取得了可喜的成績。”

配合新式教育對師資培養的需求,商務斥資創設的第一項文教公益事業,就是1905年8月正式開辦的小學師范講習班。翌年開辦第二屆時,還增設了供師范生實習的附屬小學,后來發展成聞名上海的“尚公小學”。

師范講習班的具體教務和事務主要由張元濟負責,這使得他從中獲得不少有關師范培育的實際經驗。1910年,從歐美考察歸來的張元濟,有感于發達國家義務教育的成就,發起成立規模更大的師范講習社,為社會輸出了近兩千名合格的教師。

商業補習學校、函授學社,則為一大批職工和社會青年提供了進修的機會。兩所機構,都由張元濟兼任校長。

甚至對電影這一新興文化產業,張元濟也沒有忽視,在他的張羅下,商務成立了活動影戲部。1920年春,梅蘭芳率劇團來上海演出,活動影戲部為他拍了《春香鬧學》和《天女散花》。梅蘭芳幾十年后回憶此事,依然很興奮,他記得“館里的負責人張元濟先生還到場觀看”。張元濟愛好不多,戲曲可算一樣。一連數小時,張元濟端坐著,陶醉于梅蘭芳的精湛表演中。

電影藝術家楊小仲回憶,試映時,商務許多重要人物都來觀看,贊賞不已。影片后來銷往南洋各地,看見祖國傳統戲劇登上銀幕,華僑們紛紛叫好。

如若說商務發展一系列文化教育事業在出版界可稱并世無二,那么不惜耗費巨資興辦東方圖書館,也唯有張元濟一人具此膽識。

東方圖書館的雛形是商務編譯所的圖書資料室。1909年,資料室置備的書籍已有一定規模,張元濟便在此基礎上設立圖書館,定名為“涵芬樓”。

張元濟自號“涉園主人”。涉園是張元濟的九世祖張惟赤藏書的地方,嘉道之際,江浙不少學者如鮑廷博、黃丕烈等,都叩訪過張氏涉園,借書校讎。在他的心目中,涵芬樓可說是涉園的延續和發揚光大。涵芬樓創設之時,他在給繆荃孫的信中提到自己“擬勸商務印書館撥款數萬金收購古書,以為將來私立圖書館張本”。可見張元濟苦心經營涵芬樓的目的不僅在于藏,更在于成立公共圖書館,使無數的讀者直接受益。

到了20世紀20年代,張元濟創設公共圖書館的夙愿終于實現。1924年,一幢五層的大廈,在寶山路商務印刷總廠對面建立起來。原來涵芬樓所藏古籍,全部轉移到了三樓。圖書館被命名為“東方”,“聊示與西方并駕,發揚我國固有精神。”

東方圖書館開館后,每日下午定時開放,供公眾閱覽。科技史學家胡道靜就曾是直接受益者。數十年后,他深情回憶道:“進‘東圖看書,要納兩個銅板的入門費,連同來回的車資,大約用掉一毛錢,可是對我這個矮矮個子的學生想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合算的事情了,因為每次都能讀到不少想讀而不能或無力備有的書,筆記本上總是密密麻麻的,‘滿載而歸。”

八年之后,厄運降臨。

1932年1月28日,日軍陸戰隊向上海閘北地區發動了突然進攻,由于駐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日軍的野心一時難以得逞。但是日軍并不就此罷休。次日上午10時左右,日軍接連向商務印刷總廠擲下六枚炸彈。

商務同人數十年苦心經營的印刷總廠及尚公小學在烈焰中全部化為灰燼。

2月1日,日本浪人又沖入東方圖書館縱火。五層大樓成了空殼。

漫天紙灰飄進張元濟的極司非而路(今萬航渡路)住宅中。面對此景,張元濟潸然淚下。

他對家人說:“工廠、機器、設備都可以重修,唯獨我數十年辛勤搜集的幾十萬冊書籍,今日毀于敵人炮火,是無從復得,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

但張元濟并未屈服。

“平地尚可為山。”他在復胡適慰問的信里發愿,“元濟一息尚存,仍當力圖恢復。”

1933年,張元濟聘請社會名流成立復興委員會,計劃募集資金和圖書,他本人認捐一萬元。募集的物資逐漸有了一定規模,本來已經預備在1937年重建新館。

戰亂無情,這個計劃終究還是被判了死刑。

為古人續命

神州多故,舊籍淪亡。

清末民初,中國古籍散佚空前嚴重。一大原因是列強的介入和巧取豪奪。此外,隨著西潮席卷,舊學、古籍遭到空前的冷遇和抨擊。處于這樣的風氣之中,許多古籍珍本瀕臨滅絕。

一批有識之士“慨然于舊書之將絕”,大聲疾呼搶救古籍,保存國粹。張元濟不僅深有同感,更有切膚之體驗。

1906年,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藏書家陸心源所筑的皕宋樓傳出典藏待售的消息。張元濟獲悉,與夏瑞芳商量,準備從公司40萬元資本中抽出8萬元購買這批珍籍。但因陸氏后人索價10萬以上而未能成交。張元濟無奈之中,只好答應立即籌款,并曉以大義,勸對方切勿賣給日本人。

張元濟進京游說管學大臣榮慶撥款購買,由京師圖書館收藏,但榮慶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

好不容易把款項湊齊,陸氏已經把大量藏書以10.8萬元之價賣給了日本財閥巖崎。日本著名的靜嘉堂文庫,就以這批藏書為基礎創建起來。

這是中國古典文獻的重大損失,張元濟“每一思之,心為之痛”。正是基于這種沉痛,張元濟以巨大的熱情和毅力投入到古籍搶救之中。他曾用“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兩京,遠馳域外”來概述他搶救善本古籍的漫漫長路。endprint

張樹年回憶,父親“愛書成癖”,走進上海四馬路一帶的舊書店,就一頭扎到充溢著霉味和灰塵的舊書堆里翻檢,如同沙里淘金,流連忘返。

經過張元濟多年的苦心搜羅,商務涵芬樓藏有的古籍善本與珍本已甲于東南,即使在全國也是首屈一指。

“中原文物凋殘甚,欲饋貧糧倍苦辛。愿祝化身千百億,有書分餉讀書人。”不同于舊日學者藏書往往密不示人,在民族文物凋殘之際,張元濟自有一份讓古籍流通的使命感。

到了1916年,商務的營業獲得巨大進展,閑置資金充足,出版古籍的時機成熟了。張元濟于是著手輯印了《涵芬樓秘笈》。

在這套叢書出版前后,張元濟構思出版一更大規模的叢書,即《四部叢刊》(原擬定名《四部舉要》)。這部叢書計劃收輯我國古籍中常用、實用的種類,并且要選用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版本。

張元濟請來版本目錄學家繆荃孫的徒弟孫毓修當助手。叢刊的書目,由孫毓修提出,張元濟訂定。

為聚合眾本,張元濟幾乎與所有新老藏家建立了借書、校書的關系,海內名家聽聞《四部叢刊》的計劃,紛紛響應,各出珍藏。《四部叢刊》中所收的私家藏書達二十余家,其中包括堪與皕宋樓媲美的瞿氏鐵琴銅劍樓。

“書貴初刻”的原則,貫穿這套叢書編輯出版的始終。《四部叢刊》一出版,就被推為中國圖書史上的“四大編纂”之一,與《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四庫全書》并稱。

1928年,張元濟遠赴東京、京都,訪得好些漢籍珍本。為精益求精,他決定重印《四部叢刊》,不憚煩地將初版中21種未盡善之本抽換,增補了44種書的缺卷、缺頁。商務印書館的長期掌舵人王云五說,菊老平素為人謙遜,對版本學他卻是“不愿以第二人自居”。

《四部叢刊》初編、續編、三編,《續古逸叢書》,《孤本元明雜劇》……張元濟一生輯印的古籍叢書不下12種。個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只有在跟老友傅增湘通信時,張元濟才吐露,“工程之難,為從前竟未想見。”這一浩大工程,是指校印《百衲本二十四史》。

“百衲”二字取自于古代和尚所穿的破爛補綴起來的衣服。古書的各種版本傳下來多有殘缺漫漶之處,將不同殘版拼成完整書板印制而成的書,稱為“百衲本”。

輯印《衲史》的初衷,在于“補殿本之罅漏”。乾隆武英殿本二十四史,存在大量的脫漏、妄刪之處。

張元濟志在一掃前書之陰霾。

《衲史》的校勘成就是文獻學家公認的。國學大師張舜徽稱贊“它為全史中最標準的本子”。文獻學泰斗王紹曾說,“無論從《衲史》校勘的規模,或者從校勘認真的程度來考察,都是明清以來匯刻全史所從未有過的。”

張元濟在校勘過程中寫下《衲史校勘記》稿本一百數十冊,后選錄了164則編成《校史隨筆》出版。1960年代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11種直接用《衲史》作底本,并大量利用了《衲史校勘記》的成果。

除了校勘,張元濟還把很多精力灌注在描潤上面。

用粉筆在底樣上修飾,再用朱筆彌補斷缺筆,這一精細不亞于篆刻或繡花的過程,有一個雅致的命名——“描潤”。描潤時,張元濟對每一道工序事必躬親,筆畫的肥瘦、填粉的厚薄,一絲不茍。描潤的人有時將避諱之字當成缺筆填補,張元濟總校時發現錯誤,便諄諄告誡,引起描潤者的重視。

《衲史》出版始于1930年,原計劃到1933年全部出齊,不料“一·二八”災難降臨,原存底板毀于一旦。令人感佩的是,劫難過后,張元濟不要求恢復校史處,在家里從頭開始校勘《衲史》,他仿佛在與時間賽跑,忘卻了自己的年齡。任何人在任何時候看見他,他都在伏案忙碌。他的視力為此受到損害,醫生囑咐他不能再長時間用眼。

但他仍靠點眼藥水支撐著。

四年多的夜以繼日,終于讓剩余的十九史趕在1936年出完。聯系到后來延綿不絕的戰禍,不能不說是中國學術文化史上的一大幸事。十余年后,張元濟感慨:“影印之事,如果早十年,各種條件沒有具備,不可以做;遲二十年,物力維艱,就不能夠做。能于文化銷沉之際,得網羅僅存之本,為古人續命,這是多么幸運啊!可是于甄擇既定之本,尚未版行,而碰到嬴火橫飛,成為灰燼。這又是多么不幸啊!幸與不幸,真可為長太息者也。”

“天留一老試艱難”

八年抗戰,王云五一度將商務總管理處遷到香港,香港淪陷后,又遷往重慶,張元濟則與董事會留守上海。由于商務停止分派股息和惡性通貨膨脹,張元濟感到“生計日絀”。

他售去住了二十余年的極司非而路住宅,賣掉多種珍藏的古籍,換成桌上的飯菜,最后仍難以維持,只好通過鬻字補貼家用。

個人家庭景況尚且如此,商務印書館作為巨型文化機構,其艱難更不必說。1939年,商務發生怠工事件,張元濟頗感棘手,曾勸王云五來滬主持館務,建議未被接受。第二年春,工作頭緒愈加紛繁難解,張元濟毅然親赴香港。張樹年因工作原因無法隨行。

這位73歲的老人,獨自在軍艦橫行的海上往返。

年底,張元濟患病住院,做了兩次手術,親友們都很關切。病愈后,他作詩以示謝意。實業家、藏書家葉景葵的和詩中有兩句:“人與百蟲爭旦暮,天留一老試艱難。”道盡其中滄桑。

1942年初,幾名日本人坐汽車來到張宅門口,其中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下車,遞進一張印著“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片求見。張元濟正在寫一幅冊頁,看了名片,從書桌上隨手取了一張便條,寫上“兩國交戰,不便接談”八字,讓張樹年拿到樓下交給他們。

全面抗戰爆發前夕,張元濟曾編印《中華民族的人格》一書,在序言中,他反復強調,自古以來“盡職”“知恥”“報恩”“復仇”的志士仁人,應該“作我們的榜樣”。“只要謹守著我們先民的榜樣,保全著我們固有的精神,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興的一日!”

1945年初秋,傍晚。張元濟飯后在陽臺的藤椅上納涼,發現有些異樣:東鄰不遠處是一所西洋人的俱樂部,在日軍進占租界后,沉寂久矣,此時卻燈火通明,樂聲悠揚。endprint

他心下明白,日本投降了。

對于一個歷經國難的老人來說,幸聞勝利,內心的喜悅自不待言。然而,他在額手稱慶的同時,始終清醒地懷著一絲隱憂。他曾平靜地對家人說:“不要以為天亮以后就有好日子過,國民黨的味道也不是好嘗的。”

不幸的是,這些話語旋即成為觸目驚心的事實。一批又一批國民黨“接收大員”從內地涌向日占區,以各種名義接管包括工廠、運輸車輛、各種原材料甚至電話機在內的“敵產”。

張元濟在當年9月30日致王云五的一封信中說:“此間情形甚為紊亂。號稱奉命而來者,不知凡幾,任意強占民居,物價比日寇乞降之始昂貴至一二倍,凡屬新貴,無不花天酒地,似此情狀,甚覺灰心。”

經濟形勢急轉直下,物價指數直線上升,國民政府在抗戰后的政策不僅沒有“致民于生”,還無往不在“致民于死”。

此種環境下,出版界乃至文化界萬馬齊喑。

無人能阻止商務印書館的軀殼在內戰的炮火中愈發殘破。到1948年,商務已債臺高筑,出版能力嚴重衰退。經理李拔可給張元濟的信上說:“聞公司年終負債已達三百億……不努力,前途殊為可慮。”董事會第476次會議上又議及:“公司現在出版新書印刷費用過昂,成本收回不易,嗣后凡銷路較滯或分量過重者,可暫勿出版。”出版新書竟成為奢侈之事。

一貫低調的張元濟,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多年郁積的悲憤。

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次院士會議上的那番“石破天驚”之語,是他最真摯的心聲。他是第一位發言人。在致辭中,他先沉痛地回顧了甲午、戊戌、軍閥混戰以至八年抗戰的歷史,然后話鋒一轉,毫不留情地譴責起國民政府的內戰政策來。

誰也沒有料到,張元濟會在國民政府主持的“學術文化盛會”上這般直言不諱。散會后,胡適在汽車中說:“你的發言未免說得太煞風景了吧。”但他不管這些,后面兩天的會議,他不再參加,連蔣介石的宴會也托故謝絕。

張元濟把這篇講話的內容印成小冊子,取名《芻蕘之言》,分贈各院士和友朋。費孝通說:“沒有任何顏色的帽子加得上張老先生的頭上,他的蒼蒼白發保證了他除了悲天憫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用心。”張元濟對政治的批評,出自他多年來對和平的渴望及抗戰以來的切膚之痛。他從來都不是政治家,他所關切的,僅僅是文化的興衰與國家的未來。

1954年,商務印書館開始實行公私合營。至此,張元濟已經和商務一起走過整整52個年頭,他畢生所盡瘁的事業有了一個“交代”。

仁山智水

張元濟為自己刻過一枚“戊戌黨錮孑遺”的圖章。

暮年時,合眾圖書館總干事顧廷龍和學者蔡尚思、方行來到張元濟的床榻前,請他鑒定譚嗣同的一份手稿。張元濟一面鑒定,一面用手在頸間比畫,表示譚氏是被戮就義,忽然又氣急難言,老淚縱橫。

自戊戌失敗以來的半個多世紀中,張元濟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政治黨派,“名不入公門”,是他的信條。

1919年4月,孫中山派人送來《孫文學說》部分手稿,希望由商務印行。當時孫中山仍是個敏感人物。張元濟與編譯所所長高夢旦商量后,主張“不如婉卻”,故當即“交還原稿,告以政府橫暴,言論出版太不自由,敝處難以抗,只可從緩”。由1916年商務曾向孫中山領導的運動捐助5000元可以得知,張元濟并非與孫中山特別對立,他只是力圖避免介入政治糾葛。要把商務建成中國真正的“公共事業”,便絕不能做政治的附庸或某一黨派的喉舌。

一向與政治保持距離的張元濟,卻在1956年致信蔣介石,勸其效法五代時吳越國的錢武肅,納土歸順,完成祖國統一。

張元濟的孫子張人鳳向我解釋其祖父的心跡:“他一生愛國,戊戌失敗,使得他想通過和平改良的愿望受挫,對清廷十分失望、對慈禧十分厭惡,他淡出了政壇,與官場保持了越來越遠的距離。1914年,他的好友和親密的合作者夏瑞芳被陳其美等披著革命外衣的流氓暗殺,他更對國民黨深惡痛絕。直到1937年,國民黨投入了全面抗戰,才對之有所好感。勝利后,他們繼續搞內戰,民不聊生,張元濟又很反感。直到新中國成立,他看到了國家統一(臺灣除外),和平建設開始,他幾十年的愿望得以初步實現,他對政治的熱情重新高漲。所以他一生對政治的態度是一條兩頭高,中間低的拋物線。這就可以理解他1956年寫信給蔣先生的心態。”

張元濟受邀參加開國大典和第一屆政協會議,他后來對張樹年談及自己見到毛澤東后的感想,“有學問,有氣魄,我看中國有希望了。”張樹年說,只要能使國家統一、社會安定,為老百姓做好事,父親就擁護,這是很樸實的想法。

政治之外,我們可以從一個非常事件里,體會張元濟的仁心。

1927年,張元濟遭遇了一生中最驚險的劫難。一日傍晚,一輛汽車在路邊猛地停下,車里閃出五條黑影,疾步走到張宅庭院前。傭人剛開門,他們就持槍沖上了樓。張元濟正與家人在二樓吃飯,剛想起身問話,一人已用手槍抵住飯桌旁的張元濟侄子張樹源。有個頭目模樣的人指指張元濟:“不是那個,是這一個!”于是,他們架起張元濟走了。

這是一伙綁匪。翌日,他們聲言索價30萬,以為商務是張元濟的私產,還說他給女兒的嫁妝就值30萬。

張元濟當即大笑,讓他們派人調查。

此后,贖金減少到20萬,后又降至2萬。張樹源與綁匪頭目接洽,最終靠典當、借貸,湊足了1萬元。經過多次談判,綁匪們也知道確實榨不出更多的“油水”,只得答應了結。第六天晚上,就用汽車把張元濟送了回去。

張元濟后來回憶過事件中的兩個細節。一是他當時穿的毛衣有破洞,看守們很驚訝,想不到心目中的“財神爺”竟也穿著破衣服。二是一名年紀稍大的看守常常咳嗽,張元濟勸他去看醫生,還為他開了張藥方,那綁匪感動得掉了眼淚。

當時社會不安定,良民迫于生計淪為盜匪,并不稀見。張元濟談到他對綁票的看法:“若輩……如有生路,誰肯為此?嗚呼!誰實為之而令其至于此哉!人言此是綠林客,我當饑民一例看。”這位歷經劫難的老人,自然流露的,是恕道。

在盜窟中,張元濟還作了十首七絕,讀來“皆溫柔慈祥之言,無一句怨毒之語”,其一吟道:“數椽矮屋稱幽居,布被繩床體自舒。還我儒酸真面目,安然一覺夢蘧蘧。”

張樹年說父親有兩件事,如果換他絕對做不到:一件是辭去南洋公學總代理,加入商務;另一件是剛到60歲就辭去商務印書館監理,退居二線。他認為父親這兩個選擇都超越了時代,前者沖破了翰林與工人之間難以逾越的階層界限,后者則率先建立了退休制度,主動為賢者讓路。

這些選擇,確是人生不易到之處。

(感謝上海文史館館員張人鳳、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周武、商務印書館營銷策劃部主任王永康為采訪提供的幫助。主要參考文獻:《張元濟日記》,《張元濟書札》,王學哲《艱苦奮斗的歲月(1936-1948)——張元濟致王云五的信札》,張樹年《我的父親張元濟》,張人鳳、柳和城《張元濟年譜長編》,張人鳳《智民之師——張元濟》,柳和城《書里書外——張元濟與現代中國出版》,周武《張元濟:書卷人生》,張學繼《出版巨擘——張元濟傳》,吳方《仁智的山水——張元濟傳》,王紹曾《近代出版家張元濟》,張榮華《張元濟評傳》,周武《張元濟的“失蹤”與再發現》,商務印書館《紀念張元濟先生誕辰150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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