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
“烏鎮戲劇節”有多場論壇,請到的都是重量級嘉賓。限于篇幅,本刊摘要刊出其中的一場論壇以饗讀者。
賴聲川:大家早上好,非常高興今年的第一場論壇我來主持。今天我們的主題是文學、劇場跟女性。我介紹一下人物:藝術總監田沁鑫導演,戴錦華教授,《葉甫蓋尼·奧涅金》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還有今晚和明晚要演出的奧爾加·勒曼。今天我們要聊的事情很多,首先請出遠方而來的貴賓。
里馬斯·圖米納斯:在我的生涯當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滿意過。因為在以前的演出當中,每一次都會有一些遺憾,這一次我們收獲頗多。這次來中國演出,我們在整個籌備過程中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無論是在技術上還是在籌備上,各種組織方面。我總是會有這樣一種觀念:就是一場演出在舞臺演出結束以后,它的演出生涯并沒有結束,它的生命力還是會持續下去,在人間繼續傳播下去,甚至傳播到天空當中。這是一個理想的狀態,我也特別希望所有在天上的人都能夠看到,我相信這大約已經實現了。
然后說說我對烏鎮的印象,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開放的、美麗的地方。我在這里有一種釋放自己的自由的感覺,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地方。我覺得在這個地方,我感受不到人世間的邪惡、憤怒的力量,我感覺到的是開放、善良、親近,包括我對藝術、對愛的這樣親切的感覺。在這里只能釋放出我們人性當中美好的東西。我想這也正是我們烏鎮戲劇節的主要理念。我的感覺是,我們的戲劇節和這里的美景戲劇相互聯系在一起,是一種相互補充的關系。
賴聲川:接下來我想請田導簡單說一下我們當初選《葉甫蓋尼·奧涅金》這部戲的理念,還有我們如何將戲劇與文學的意義相聯系。
田沁鑫:我首先講是在中央戲劇學院上學的時候,學的戲劇,學生都在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以我們在上學的時候就受到俄羅斯文學的影響。作為我們的父輩那代人,與前蘇聯有這樣那樣深厚的友誼。所以他們對于俄羅斯文學像普希金是非常不陌生的。我小的時候,聽普希金的時候,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詩人。再有就是繪畫,因為我受我母親影響,所以小時候看了很多列賓的畫,那片廣袤土地上無論是繪畫還是音樂,像柴可夫斯基這樣的,他們的氣質對我有著很多的滋養。所以這次我能做藝術總監,我們商量著,把俄羅斯非常著名的劇團請到中國來作為烏鎮的開幕大戲。這位極負盛名的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導演是我一直很想結識的一個人物。當時他在俄羅斯演出《奧涅金》的時候,我就很想坐飛機去看戲,但是當時由于種種原因,我就沒有看成,所以這一次,我想在烏鎮看到里馬斯·圖米納斯本人,看到這出戲。像我期待的一樣,我想為自己也為很多觀眾帶來這家老牌劇院著名的戲劇,普希金的《奧涅金》,所以我邀請了他們。
賴聲川:這次我聽到很多戲迷飛到莫斯科去看這部戲,真的很迷這部戲。在烏鎮直接看,昨晚真的是很過癮。我想把話題引到文學上去,這個經典的文學作品,把它變成電影也好,舞臺戲也好,甚至歌劇也好,這里面有什么樣的困難,我想請導演說一下創作的整個過程。然后他特別在乎的是什么,在這個轉換中。
里馬斯·圖米納斯:我聽到剛才您提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也想先談一談這個話題。因為我們這個劇院它的創作人本身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學生。他的藝術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經驗。他有這樣一個理念,就是對年輕一代的創作者感到擔心和害怕。因為當時他本人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學生,他也師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學習戲劇。然后他們倆人關系不太好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他從學院中趕了出來。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也相互獨立地開始了創作,形成了不同的創作。后來馬斯坦拉夫在1922年的時候重新演出了《圖蘭朵》,當時正是蘇聯內戰的時期,可以說非常貧困饑餓的年代。當時馬斯坦拉夫演出《圖蘭朵》的時候,使用的元素非常華麗,包括道具、演員的服裝、女士的長裙等等。當時在演出的時候他先讓一個演員在街上戴演出的服裝帽子,大家可以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場景,戲劇可以戰勝死亡。而我從事戲劇的一個目的就是可以把死亡推開。也就是說我的目的在于,無論是我本人、演員還是觀眾,都可以考慮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才是永恒的?永恒的真諦到底是什么?考慮到這樣一點,就是無論演員還是觀眾,我們坐在這里,我們都是生活中的創造者,也正是為了這樣的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時間,我選擇了戲劇這樣的職業。
至于您剛才提到的文學與戲劇的轉化,我想說我的第一部戲,當時在英格蘭的首都上演,名字叫做《這里不會有死亡》,實際上這出戲也表達了我對生命的一種態度。我現在想到了這樣四行詩,這四行詩的內容大家想必也非常地熟悉。是誰說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劇院,我們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演員。我想可能是莎士比亞說的,不是的,不是莎士比亞,他比莎士比亞還要早100年,法國的詩人——溫莎。他寫下了剛才說的詩句,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劇院,我們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演員。那么是命運決定了我們在其中的角色,而上天在看我們的演出。可以說這也是我本人,同時也是我們的劇院創作的一個理念。
實際上我對文學給予了很大的關注,文學可以幫助我們找到一種新的戲劇的語言展現在舞臺上。因為戲劇本身有局限性,我想突破戲劇帶來的局限性,所以通過文學來尋找新的戲劇語言。盡管還會遇到一些問題,但是,盡量能在文學中找到更多的自由。這種自由就像我在這個非常美麗的地方所感受的氛圍一樣,正是馬斯坦拉夫的理念:戲劇是有節日的,而生命也是有節日的。我們的人生就是通過節日這樣一條道路,這個節日可能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遇到,也許這個節日是我們臆想出來的,但如果這個節日存在的話,它離我們很遠很遠,但是我們總是在通往這條路的路上。也許我們永遠都找不到這條路,但是這條道路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很重要的是,我們所討論的文學就是在這條路上,普希金、托爾斯泰,同時也包括契科夫的文學作品。那么這些文學的巨人他們就像是一顆顆行星一樣,圍繞在我們的戲劇表演中。
俄羅斯人都非常喜歡普希金,他是一個文學天才。托爾斯泰在一座普希金的雕像上寫紀念辭的時候是這樣說的:普希金錯了,普希金的這個作品不應當叫做《葉甫蓋尼·奧涅金》,而應當叫做《塔基亞娜》。我聽說了這句話很高興,同時也非常理解這個理念。正是因為有了塔基亞娜這個人物,才有了后來很多專門研究她的戲劇學說。其實包括我們在彩排過程中,談的最多的一個詞是塔基亞娜。為什么我會在戲劇創作過程中非常關注文學呢?因為正是通過俄羅斯文學的積淀,我會更加理解那些文學天才的創作想法、創作性格,同時也能夠讓我在自己的舞臺上創作出更多的英雄形象。因為在西方,我指的是英國和法國,在他們的戲劇舞臺上,他們有自己的英雄形象。就像普希金還有他同時代的大師們,他們也在努力創造出他們那個時代的英雄形象。但是有戲劇性的一點正是在于,沒有任何一個俄羅斯作家能夠創造出一個屬于俄羅斯的英雄形象。endprint
當我看戲的時候,我認為戲劇有最主要的三個因素:第一點是創作者的童年;第二點是面包的味道;第三點是我們所處時代的聲音。也就是這樣,才能讓我們的戲劇有天籟之音的效果。我覺得我還有一些沒有完成的心愿,作為戲劇的主創人員,我一直在“創作”戲劇,而不是在“作”戲劇,就像是一個演員,他是在“演戲”而不是在“表演”。謝謝大家。
賴聲川:各位喝口茶,這是我們小鎮對話的傳統,大家聽我們聊天,我們請你們喝茶。接下來,戴錦華老師來說一說。
戴錦華:我必須坦率地說,我很少有劇場經驗,舞臺包裹了整個劇場,并且包裹了我。劇也看過很多,但經常是,當劇場非常絢麗的時候,內容往往很空洞。就是說,它會愉悅你的眼睛,愉悅你的身體,但好像不能進入你的內里??墒窃谧蛱斓挠^劇過程中,我非常驚訝,它喚回了我少年時代閱讀的經驗,有一種很尖銳的痛,但是包裹著溫暖,非常有力量,所以真的是很棒的一次觀劇經地驗。我昨天晚上走出劇場的時候,我想,我帶著時差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來到這里,是非常非常值得,看到這么好的一部劇。
回到剛才的題目,我其實在劇場中,我已經有矛盾的情感,走出劇場的時候,矛盾的情感更強烈。這次我想問,我的英雄在哪?奧涅金在哪?這個劇,剛才導演說了,原本應該叫《塔基亞娜》。在整個劇當中,有兩個奧涅金分別出演,年輕的,年老的。奧涅金充當這故事中的敘事人,但是沒有給他時間讓他講述,他為什么不敢愛,他為什么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候愛上不恰當的對象。剛才導演說的那個話非常有意思,我是第一次聽說,他說托爾斯泰說,“普希金錯了,這個劇應該叫《塔基亞娜》”。我馬上就想到托爾斯泰糾正了這個錯誤,他寫了一部小說,叫《安娜·卡列尼娜》。不久以前,因為最新的這版電影,也是著名的英國戲劇導演所導演的這部《安娜·卡列尼娜》,讓我重讀了《安娜·卡列尼娜》。然后我非常驚訝地發現,我好像沒有讀過這部小說。雖然我讀過五遍以上,但是這一次,在我五十歲重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覺得沒有讀過,因為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根本不是一個愛情故事,這是一個關于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俄羅斯的思想者,在思考俄羅斯的命運,其實也是現代人類命運的故事。
因為我們有過文革后期到新世紀初年的那個經驗,所謂俄羅斯時代的“多余的人”曾經是我們一代人的自我寫照,或者自我追求。那么他們所經歷的這樣一種自我放逐,同時作為一種無力的試圖反抗社會的姿態,他們有破壞力,他們有腐蝕性。但是當他們每一次破壞和腐蝕的時候,他們更深地返回到他們自身,他們自己被破壞和被腐蝕。所以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在今天這樣的角色消失了,盡管這樣的角色從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多余的人,走到了我自以為的存在主義的局外者,走到了二十世紀后半葉的所謂喪失了行動能力的新人,走到了后現代社會的我們。所以我覺得作為一部劇,我非常愛這部劇本,但是對于我所習慣的思路,我會關注說,我們把它延伸到社會,延伸到時代的生命力。那么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奧涅金的消失和大家的重生。
奧爾加·勒曼:我想接下來也說幾句。這個戲呢,它的名字應該叫《塔基亞娜》。為什么叫奧涅金,而不叫塔基亞娜?因為那個時候我們考慮更多的就是,如何按照導演的意圖來塑造這個形象,這才是最關鍵的。我們最終呈現在舞臺上的塔基亞娜這個俄羅斯女性形象,也是導演理想當中的俄羅斯女性形象。塔基亞娜應該是一個非常溫柔同時又是非常內斂的女性吧?但是當時導演跟我們說,不是這樣的,雖然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性,但是呢,她是在田野當中長大的,在樹林里長大的,她有足夠的力量展示自己的性格。昨天大家在演出當中可以看到,她在舞臺上把床舉起來,大聲的喊著,我戀愛了!這樣的一個形象。所以塔基亞娜的形象,可以給她用一連串的形容詞,非常浪漫,非常美麗,是勇于去愛的。為什么說普希金是一個天才呢,因為他的創作有很強的生命力,盡管他是一百多年前寫下的作品,即使我們現在來看,仍然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里馬斯·圖米納斯:俄羅斯有一個非常悠久的芭蕾舞的歷史。當時呢,芭蕾舞還有歌劇非常的盛行,所以像塔基亞娜這樣的年輕女孩子都會去學芭蕾,學唱歌。當這些女孩子坐在秋千上高高升起來的時候,她們就像我們舞臺上的天使。可能這有些過于甜蜜,有些太過于理想,但是最重要的是非常漂亮。
賴聲川:這些年我們講文化創意產業,好像大家只在乎后面兩個字而已,我們把它變成產業,把它當成工程做出來,但藝術不是這樣的。
田沁鑫:我是覺得,我從這出戲里面,確實感受到了藝術的光芒,我覺得有一種尊貴在里頭。而且我還有那種感動,我覺得是一種愛。我問導演,你是不是很愛女人?導演說,是的,我很愛女人,我很真誠地愛女人。后來我說,你會發現女人的美,不但是美,你會發現女人的有趣。然后他說,有趣這個詞用的是對的,有意思的,用的是準確的。所以我在舞臺上看到一種愛,一種從女性身上散發的愛。我感覺到,這些方面,男人沒有女人勇敢。
我還想再多說兩句,很激動,我看這個戲。老說戲劇是綜合藝術,我感覺到這個音樂的嫵媚,還有戲劇表演的技術文本——我個人很好奇這個長詩如何變成一個戲劇。我想問一下,你們的長詩是怎么做成戲劇的?
里馬斯·圖米納斯:非常簡單,那些能夠直接用對話呈現的就表演出來。至于不能用表演方式呈現的,我就作為一個停頓,然后在這個停頓當中來推動情節的發展。至于那些完全沒有用任何表演方式呈現的段落,我就用朗誦的方式來表現。最重要的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時代的聲音。對于演員來講,最重要的還是要花大量時間去做舞臺,就是他要對整個戲的精神真正的領會。所有戲劇的文本呢,最終是通過演員,通過他對于人生、對于人性的理解,在舞臺上呈現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