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一晃,給《海風》(恕我喜歡這樣簡稱它)寫專欄也快三年了,每次看見老上影的同事,他們都會非常熱情地對我說:“彭導,你的文章,我每期都看,寫得好!”謝謝,謝謝大家,謝謝《海風》雜志。那會兒在廠里干活的時候,我給人的印象,就是那種吃相難看、老是像吃了炸藥的感覺,沒說幾句話,就開始跟人吵架。其實,我不是想和人吵架,就是我太認真,我的問題就是太認真,說話不會轉彎??匆姽ぷ魃铣隽瞬铄e,就火不打一處來。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吵完以后就后悔,一次一次想努力去改正,想改得不要那么認真,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一次一次都是本性難移,另一只眼睛還沒有來得及閉上,已經又跟人家吵開了。只有在不干活的時候,我跟著攝制組的朋友稀里嘩啦地說“嬉話”講笑話,組里隨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我開心,他們學我走路學我說話的樣子,我跟著大家笑成一團。大家給我的個性下定義: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就是這個組,我們從1986年開始團在一起拍戲,我們似乎是在一起犯錯誤、一起爭論、一起成長。沒有他們,我不敢拍戲,因為他們不會做假賬;沒有他們,我不敢接戲,因為他們是最專業的;沒有他們,我只能寫作,因為他們從來不會忽悠我。
于是,在沒戲拍的日子里,我寫作,后來把文章放在《海風》上發表,讓不是組里的朋友對我有了更多面的了解。文字還是讓我顯得安靜得多,也理性得多。我的語速降低了,我的語調壓下來了,我通情達理且依然振振有詞,但是已經不再咄咄逼人了。特別是《海風》把我的文章放在微信公眾號上,它的轉發率是那么迅速,轉瞬之間已經破了上千的點擊率,從上海到北京,從中國到美國、法國、日本,朋友們都發來點贊的小“表情”,這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一直說,我的讀者只有五千,可是《海風》的讀者哪止五千,尤其是上了它的微信公眾號,幾萬的點擊率就是那么輕易達到了。
這已經不是工業化紙質的年代,那時候要求人們做事認真,一環扣一環,每一環上的細節都會體現一種藝術追求,環環扣住以后,是邏輯的控制,電影和書本都會體現你敬業的態度和作品的質量??墒莿x那間,數字化的革命,它以虛擬的手段一下就把工業化的敬業精神沖擊了,似乎想象力成為最大的神仙,它任意地橫沖直撞,甚至以抽象的組合展現出具象的實體。時代變了。
時代真的變了嗎?很多時候我是困惑的,我既感激這個新時代的到來,又懷疑它的內涵。但是,我實實在在感覺到,過去的思維方式是不能跟上數字革命的,我們必須讓自己不斷地學習,不能在數字時代再用老套手段去處理問題,更不可能用工業時代的思維方法去理解讀者和觀眾。
那是這個世紀初的一天,和“南藝”的攝影系教授鐘建明交流,他說要開始參與第一代數字攝影教學,開設數字攝影課程。我不屑地看著他,我不爭論,因為我覺得你干嘛那么“時髦”,數字攝影怎么可能替代膠片?我都在那里跌打滾爬了大半輩子了,我還不比你更了解膠片的質感,怎么可能就輕易被“數字”替代?可是,連二十年的時間都沒有,十年以后,我老老實趕到他那里去聽課,學習數字攝影。這不是一個“時髦”的問題,這是一個時代的革命,就像1866年愛迪生發明了電一樣,農業文明突然進入了工業時代;而電腦的出現,再一次把工業革命的時代顛覆了。信息的傳遞,讓年輕人的生活方式都改變了,看看摩拜自行車,支付寶付費,那么多人不再帶錢包出門了。暈!數字時代,就是消解權威的時代,我有什么資格跟鐘建明大談膠片經驗?
學習、思考在數字之間漫步,諄諄教導也以它獨特的形式出現,紙質的時代步子放慢了,而數字給予大家更多個體的表達。不管是在微信上曬自己愚蠢的照片,還是請客吃飯時,幾乎沒有了交流,菜一上桌,都在那里拿手機拍照,這些蛛絲馬跡的現象,讓我看見,信息時代就這樣無法阻擋地走進了日常生活。我還推薦過一個中學生的作文,一旦上了微信公眾號,因其具備獨立思考的特質,點擊率頓時過了10萬。我們怎么正視這個時代的到來?我們怎么可以延續陳舊的創作、管理和表達方式?
我沒有來得及思考更多更深,卻看見鐘建明又帶著學生奔美國去了。他不是帶他們去學習“數字攝影”的技巧,他是要在數字化中找到最初的攝影起源,要明白那個虛擬的空間是怎么誕生的。他們跑到美國最古老的伊斯曼博物館(Eastman House),一個手工制作的攝影博物館,從攝影的起源與技術變遷開始,去尋找攝影技術發展的脈絡,并以此為坐標,探索未來攝影發展的方向。即使早期那些銀版攝影(或者叫達蓋爾攝影法),現在看來也變得有點神秘了。總之他要把建立在后現代工作化基礎上的“數字”搞明白,這樣,才會飛得更遠、更高。但是,但是……鐘老師說,這是因為你必須要從地面上升空!
再先進的技術,它們都需要歷史的根基,他們需要記憶的扶持,他們不可能脫離了歷史騰空而起。于是,這個第一個參與數字攝影的教授,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卻需要古典攝影博物館的基礎教育。
這給我一個啟示,我該暫停“營業”,不再寫影評了。我需要讀更多的書,看更多的電影,在膠片和數字之間,尋找到它本質的內涵。這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因為技術的改變,敘述也在改變,思想也會被改變,受眾群的需要更是飛速在改變。沿馬路的碟片攤子都不見了,周邊的碟片店也一個一個在關門,僅剩的那幾個小門店,即使開著,那里面更多的是商業大片,當年東歐和早期像德萊葉導演這樣的藝術片,消失得一干二凈。藍光碟直接替代了9DVD的光盤,更多的時候,已經沒有消費者去買碟片了,過去那些收藏VCD的,現在扔出去都沒有人要。這些事情,都僅僅發生在十年之間。大家翻墻去看美劇、英劇,如果你還在那里跟人說韓劇,朋友都會用嘲笑的口語說,“這個人基本out了,不要跟他談電影”。他們不說中文措辭,說的是“out”了。
我沒有那么多時間看“劇”,我知道很多“劇”拍得非常好,特別是英國的“劇”。我還是喜歡看電影。但是,片源越來越少。我坐下來看書,先濾清思路,跟上時代的變化,然后再考慮寫作。
2017年最后一期,我在《海風》雜志上,向讀者做暫?!盃I業”告示,同時感謝《海風》這些年來給予我的支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