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創
在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中,這棵不知生長了多久的樹轟然倒下,斜斜地砸落在河畔,散落了一地的枝椏和樹葉。河畔土地間,田埂還依稀可見,將雜草圈成一塊塊兒。在這雜草叢生的田野盡頭,紅磚房都已經散落成滿地的碎屑。這個人們原本賴以為生的村子,在城市化的匆匆腳步下,逐漸走進了歷史。
它生長于環繞全村的小河河畔,迄今已不知經過多少風霜歲月。只見其底部盤根錯節,根系緊緊地攥住明顯隆起的土塊,顯示著爆炸性的力量感。枝繁葉茂,遒勁的枝干蜿蜒曲折而上,充盈了一方青翠欲滴的空間。跟前是整齊如豆腐塊兒的稻田和菜地,延伸至遠方,則錯落分布著低矮的泥房。在這個平原地帶的小村子,它像一個神靈,以跟為足,以枝為臂,撐起了一份農村世界的寧靜。
它清楚自己的使命,且發自內心的想要永遠與這片土地為伴,與這里的人為伴。
每到農忙季節,它親眼看著每個低矮的泥屋里走出扛著鋤頭的人們,經過筆直的田間小道,來到它跟前的農田。人群中,中青年男女最多,他們在小道上留下歡聲笑語的音符,與周圍的人熱情招呼。“水生,今天這么早啊!”這個青年小伙子抬起頭,直起強壯的腰桿,黝黑的皮膚上浮著發亮的汗花,張開大嘴笑著說:“早啊,我剛來一會兒。”水生招呼完村里人,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繼續揮起鋤頭。雪亮的鋤刃在平整的土地上翻騰,汗滴掉落,瞬間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太陽很毒,人們耕作了一個多小時,衣裳已經被汗水沾濕。略顯疲態的人們紛紛聚集到它的腳下,男人們拿起水壺大口灌水,女人們則拿起草帽扇著風,一邊開始說起了家常。龐大的樹冠隔離了太陽和土地,讓它腳下的方寸之地帶上了清涼的氣息。它心里一動,隨著徐徐的微風,抖著渾身上下的葉子,樹下的空氣頓時流動起來——它希望能讓人們身上的燥熱消散一些。
沒過幾年,樹下的小孩子開始多了起來。它側耳聽了一下,好像遠方的學校已經響起了下課鈴。不多時,三五成群的小孩子來到樹底下,圍著它開始追逐打鬧。一會兒,膽子大的小孩子抱住它的枝干,像只小猴子一樣向上爬去。其他人也開始游戲,彈珠、折紙、斗雞……它安靜地聆聽小孩子的稚音,能夠給小孩子帶來快樂,它很滿意。
……
突然有一天,它驚奇地發現,遠處的泥房簇中出現了一座紅磚房,整整兩樓半,鶴立雞群似的聳在泥房中間。它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座紅磚房,好像比泥房來得大氣。在幾年間,它親眼見到一座座紅磚房的建起,眼前的色彩豐富起來,但這耀眼的紅給它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它發現,這幾年內來到田里勞作的人越來越少,基本上是年紀比較大的老人家。村子里的中青年和小孩子基本上不見了,再也沒有出現在田間地頭。老人家耕種的土地很少,一般用來種種菜,種花生、番薯,它感覺自己很久沒有見到金黃的稻田。不經意的一瞥,它發現有一塊田已經長滿了寸許的雜草。久而久之,田地里的雜草越來越多,雜亂而沒有生氣的田間景象幾乎要讓它窒息。
從一個堅持種菜的老農口中得知,村子附近將會建一個機場,周圍地區都要開發。目前,政府規劃將在近期考察并準備拆遷。它看著跟前荒蕪的農田,連最后一個老農,也再沒有出現在它眼中。
一天,死寂的農村來了一群人,各自進了不同的房內,應該是外出的人回來了。他們忙里忙外,像是在整理東西,它心里竊喜,難道村子不拆了!但當人們拿車將東西運走時,它似乎預知到了自己和這個村子的命運。
拆遷工作終于開始,它看著荒無人煙的村子,響徹云霄的機器轟鳴聲沖擊著它的全身,讓它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它眼睜睜地看著眼前一座座紅磚房被機器鏟為平地,留下一堆堆暗紅色的磚屑。溝渠,被填平;農田,被推整;樹木,被推到。樹木……
耳邊機器轟鳴聲依舊,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它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村子是它最喜歡的村子:房子還是泥房,人們依然早出晚歸,在它底下休息,小孩子在他底下玩耍。而它,是村子永遠的伴侶,伴隨著一代又一代土生土長的人們,依然為他們,傾盡一切。
樹倒下弄出了很大的動靜,想要把樹弄走有點難度。拆遷工作人員來到跟前,看到了這棵樹的切面:密密麻麻的年輪像一個奇妙的萬花筒,令人目眩。
“難怪這棵樹這么大,看這年輪得活了多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