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媛
我最初認識傅剛老師是1998年,老師任教北大中文系,承擔古代文學史先秦兩漢部分課程,我剛剛升入大二,就坐在第三教學樓里聽講。傅剛老師學養深厚,有扎實的文獻功底, 1999年他的《〈昭明文選〉研究》獲第一屆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獎,2000年《〈昭明文選〉研究》《〈文選〉版本研究》相繼出版,備受學界贊譽。然而在當時,學生們,包括我本人,只覺得這位老師講課平實而嚴謹,甚至有點乏味,人看上去非常嚴肅,讓大家有些害怕。后來我讀研究生,正式成為傅老師的學生,在這之前,他還指導了我的本科畢業論文。老師對我一直鼓勵有加,然而我還是很怕見到他,見面就緊張,實在是怕自己那點荒疏的學業隨時被他看破底細。
研究生一年級,有一次我和翟景運、吳兆華兩位師兄在傅老師那里,翟師兄說起《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下文或簡稱為《詩歌史論》)這本書外面很難找到。傅老師當即把手中僅剩的三本樣書拿了出來,分給我們三個。拿到老師的贈書我非常激動,回去就把書讀了一遍?!丁次倪x〉版本研究》太專深了,不作相關的研究讀不下去。而《詩歌史論》則不同,有大學本科時的文學史課作基礎就很容易通讀。雖然,讀通則未必,然而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讀得很是興奮,拿著書在宿舍里兜兜轉轉。
這一幕已經過去了16年,我看到這本書依然會有非常親切的感覺。聯系“中華當代學術著作輯要”版權的時候,傅老師又選定了它。我很榮幸能作為《詩歌史論》的責編,讓它在我手中走過整個出版流程,成為一本新書。編輯的過程,也就是再一次閱讀和學習的過程。只不過這一次還需要關注字詞校改、體例安排等編輯環節,讀進去,還要讀出來,在這期間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點理解和思考。不揣淺陋,稍申愚見。
傅剛老師1983年從曹融南先生專攻魏晉南北朝文學,陸機研究是他學術的起點。1992年,他把自己十年的研究成果系統地總結為《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這是一本年輕的書,如《再版后記》所說,“是年輕時才能產生的作品”?!澳欠N藝術感覺的新鮮和敏感、思維的活躍和筆觸的年輕”,不僅作者對此深有體會,相信所有的讀者都會留下強烈的印象。這一點特別明顯地體現在對鄴下文學的肯定和欣賞。建安時期的鄴下文學,以歌頌曹氏父子尤其是曹操為多,同題創作、公宴酬唱為主體,一直被認為思想平庸、講求形式、脫離現實、價值不高。本書則指出:“除了這些表現出建功立業抱負的作品,那些所謂的‘憐風月,狎池園作品,也具有積極的思想意義?!边@并非是作者為翻案而刻意為之。作者的結論建立在他對這些作品情感和語言特色的敏銳而細膩的把握上。書中評價王粲的作品“選用富有動態美感的詞匯”,“作家觀察、描繪的事物,充滿了勃勃的生機”。評價劉楨、曹植等人的《公宴》詩:“這些描寫首先表現了詩人們對美的事物的穎悟,他們為充滿了生命力的大自然景象所感動,為深具美感的事物而嘆息。因此,他們的審美點比較集中在視覺與聽覺上,絢麗的色彩和奇妙的音聲深深攫住他們那愛美的心;其次,通過這些描寫,透露出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深情。他們對未來充滿了向往、期待。”作者指出:經過漢末大亂,早期充滿蓬勃朝氣的曹魏政權可以讓士人對國家和個人前途滿懷希望和信心。對眼前相對穩定和繁榮的環境,和這一歷史環境的創造者,他們的頌揚和歌唱是由衷的,作品中的感情則是敏感而豐富的。正因如此,這些作品才能與后世歌時頌圣的臺閣文學體現出迥然不同的思想和藝術價值。這些論斷今天看來依然是經得起推敲的,也是非常具有參考價值的,都來自于作者對作品藝術特點敏銳而細膩的把握。
講到“年輕”,說一點題外話。本書第五章“陶淵明論”第一節開頭,初版曾有一大段文字,作者記述自己在陶淵明家鄉的一次游歷和當時的激動心情,文字極富感染力。傅老師為人治學給人的印象都是嚴謹嚴肅,穩重有余,這種性情文字真是難得一見。作者《再版后記》中回憶這本書“當時的寫作也是非常愉快的”,以我的理解,就這一段來說,這個概括顯得太克制和矜持了,當年的寫作狀態大概應是痛快淋漓、一揮而就才接近現實。再版中這段文字被刪去了,雖然以專著的整體性和語體風格一致考量改動是完全正確的,然而現在看到樣書,難免私心深以為憾。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詩歌的青少年時期,而本書的“年輕”則與這個時代的特質深相契合。這體現在作者帶有年輕學者的朝氣,對研究對象的開拓和思考極富探索精神,文字也富有熱情和活力。同時,《詩歌史論》也是一本有深度的書,而并非作者自謙少作的“浮淺、不成熟”(再版后記)。作者對這一時段詩歌史有整體的思考和把握,它基于這樣一點認識:“全部魏晉南北朝詩歌都是一個不斷流動、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覀冊谶@一流動過程中所確定的五言詩質的規定性和發展方向,正明確顯示出魏晉南北朝作家在詩歌發展史中所處的階段、所面臨的詩歌傳統,我們的描述和評價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保ā毒w論》)書中這樣概括五言詩的質的規定性:“第一,具有三音節節奏;第二,具有接近于黃金分割指數的快感價;第三,具有‘指事造形,窮情寫物的表現能力;第四,具有‘寓意深遠,托詞溫厚,反復優游,雍容不迫的風格?!边@正是本書的立論基礎所在??v觀全書,也確實貫徹了這一觀點。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對中古文學的評價是比較低的。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開始對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作出有限度的肯定,但肯定多集中在文學的形式技巧的探索,即所謂的藝術價值上。對鄴下文學、玄言詩、宮體詩、駢文中的大量應用文等,其思想內容仍然是負面評價居多。而本書以詩歌的“流動”發展為理論思考的特色,決定了它將以近體詩格律最終完成定型的結果反過來遞推魏晉南北朝詩歌動態發展過程的實際意義,這導致“描述和評價”必然是正面的。從這個“流動”最終導致了盛唐近體詩定型的結果來看,它所有發展變化都是正向或有意義的。因此本書在中古詩歌史的評價上采取了一種非常強烈的、略顯激進的肯定態度,作者努力地挖掘各個階段的詩歌創作體現出來的積極方面,這也帶來了這本書中特有,而同時代的研究成果中少見的細致和深入。
例如,在對南朝的文學觀念的評價中,很多研究者肯定變革派(如劉勰、蕭綱)的主張,而對劉勰的“通變”文學觀評價更高,認為其體現了更為辯證的觀念,對蕭綱蕭繹等人代表的“新變”派則部分予以否定。這本書則認為,“通變”事實上是一種表述得比較通達的復古主義,而“新變”派在推動詩歌發展中的作用作者則予以全面肯定。循著這種思路,作者對由新變派直接倡導、以往研究普遍評價不高的宮體詩的內容也作了細致分析。尤其是其中描寫女性的大量作品,即使在今天,一般研究者也只肯定其描寫細膩、對偶精工、詞藻富艷,對題材內容則不予正面評價。作者則認為宮體詩中的女性題材作品思想內容本身也體現出文學和審美發展的積極方面,如對女性外貌的物化描寫,體現了自魏晉以來人體成為審美對象的進一步發展,女性形體之美的被發現,這代表了審美意識的進步;再如對女性的衣著、妝容、體態的細致描寫,不僅僅是富艷精工的“形式主義”作品,而表現了文學作品中對女性美由虛寫到虛、實各種描寫手段的成熟,關注的重點從自然美到人工美、裝飾美的變化及由此帶來的女性心理活動的細致描摹,這些文學作品在題材內容上都不是無意義的、不能說是“無聊”的。除了宮體詩,還有建安鄴下詩歌、玄言詩的評價都可以見出,由“肯定”而“發現價值”是這本書的一個特色。書中對中古詩歌史以往評價不高的環節的細致研究和重新評價都是基于這個出發點完成的,其背后有比較系統的理論思考,而非表面的翻案文章。
《詩歌史論》可以看作是傅剛老師早年研究的總結,陳飛老師對這本書和這個研究階段的工作有曾一個概括:
傅剛的學術歷程大致可分兩個階段:1993年是個轉界。在前一階段,他的學術起點較高,路子亦正,作風扎實,一步一個腳印。不過總的說來,關注比較廣泛,問題比較“一般”,方法上多用論辯,旨歸多在“意義”,因而可以說是以“評論”為主的階段?!€有專著《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都寫于這個時期……然則這種“評論”性的研究正是那個時代的普遍現象,這表明傅剛此期的為學盡管個性已顯,但仍未能遠超“時流”,還沒有形成對于自己獨立風格的清晰意識和自覺追求。(《〈漢魏六朝文學與文獻論稿〉序》)
的確,這本書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更多地體現了當時中古文學研究的時代特征,或者說“共性”。而思考角度和研究深度,則提供了超越時代的“個性”,這才是它直到今天依然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的根本原因。
傅老師從事學術研究三十多年,從魏晉南北朝文學到自己選定的《文選》《玉臺新詠》為專題的文學與文獻研究,再到如今的《左傳》校注工作,按照前引文的說法,即使在起步階段研究還深受時代影響,現在則已然自覺追求且形成了自己的研究風格,度越時流。而對于“超越時代這種提法,傅剛老師卻有自己的見解。在傅老師看來,自覺選擇研究對象并形成自身的研究風格,無疑僅是表層的“超越”。他曾多次對我們講過:一個研究者無法脫離他自身的時代,向前看,有超漢越宋的清代考據學,有燦若群星的民國大師們,有兢兢業業、孜孜矻矻的前輩學人,即便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頂尖的學者,也只不過如同站在谷底的頂端,仰望的則是高峰。傅剛老師的中學教育就是在特殊年代里以特殊的形式完成,恢復高考之后帶著作家夢走進了中文系。他們這一代學者的成長過程中,沒有像民國學術那樣得天獨厚的文化碰撞的機遇,沒有像前輩學者在基礎階段多多少少接受過家學滋養和系統訓練。這是作為一個古代文學研究者的現實困境。然而,無論是早期的文學研究,還是后來的《文選》《玉臺新詠》《左傳》研究,治學數十年,傅剛老師從來都是以一種傾盡全力的姿態投入其中,對待個人名利的問題,又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超脫和冷靜。這首先根于他對學術與時代清醒而透徹的認識。這種認識的背后,當是他數十年以前輩大師為榜樣并試圖超越自己時代的學術理想。前行的道路無疑是艱苦而寂寞的,甚至會感到深深的無奈。面對這些,傅剛老師卻選擇了一種執著的態度,并時時以這個理想自省與自勵。我認為,如果說學術個性,這才是老師一以貫之的“個性”所在。這種個性不僅體現在關于《文選》《玉臺新詠》《左傳》那些盡顯個人研究風格的文章與專著中,當然也在《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這樣“年輕”的著作中留有深深的烙印。
(作者系商務印書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