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公共史學”概念的引入在學術界形成一個新興的熱點話題。雖然關于“公共史學”的定義問題仍然未能取得共識,但以公眾為明確的服務對象并吸引公眾參與文本創作之中,無疑已是各家對“公共史學”的共識。無論如何,“公共史學”作品都與一般意義上的通俗歷史作品構成明顯區別。在此意義上,張國剛教授去年推出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可謂專業學者涉足“公共史學”的一次成功嘗試。
《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一書的緣起,始于2013年張國剛教授接受清華大學網絡課程“學堂在線”的邀請,準備向全球“慕課”(MOOC)用戶開設“《資治通鑒》導讀”課程。此前張國剛教授在清華開設“《資治通鑒》導讀”課程已有四年,已是清華人文學院最受歡迎的公選課之一。但在這門課行將進入“學堂在線”時,張國剛教授表現出了專業歷史學家的謹慎,甚至一度猶豫是否接受學校邀請。“學堂在線”課程的兩個鮮明特點,即受眾的國際化與師生間頻繁進行的線上互動,都與傳統課程構成巨大區別。這使得張國剛教授花了很大心血反復修改講義、重新思考這門課程的核心宗旨與落腳點。在主講“慕課”的兩年中,張國剛教授通過仔細批閱線上數萬條各國學生的留言,進一步明確了“《資治通鑒》導讀”課程的各個知識節點,并確定了基本宗旨與框架:以中國歷史上的關鍵人物為中心、在《資治通鑒》文本所創造的歷史場域中展開敘述,引導學生從《資治通鑒》所記載的歷史中發現、思考個人進退與家國興衰的密碼。《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一書,即是這種課程精神的文本化體現。
對中國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會知道,中國傳統社會中存在著“家國同構”的現象。這不僅因為在王朝政治中“家天下”的統治結構,還因為在儒家經典政治論述中,“家”與“國”同處于一套倫理體系中,“齊家”與“治國”之間具有天然的聯系。然而從更為本質的角度觀察,“家”與“國”之間最為直觀的紐帶則是“人”,尤其是作為個體的“人”。能夠駕馭英雄、深具韜略的漢高祖,與那位對妻子既團結又斗爭同時充滿諸多無奈的劉邦在現實中是同一個人,這兩種面相無法截然分開。對于一個直面歷史文本的后來者而言,這些復雜、多樣甚至矛盾鮮活個體,構成了讀者最大的閱讀興趣點以及思考的來源點。
到目前為止,不斷社會科學化仍然是我國歷史學的主要發展趨勢,針對歷史人物的專門研究在其中并不居于主流位置。專業史學工作者眼中,制度、政權、商業模式、信仰等才是主要研究對象,而即便分析歷史中的“人”,主要還是以“個體”之上的階層、身份、職業、性別等“群體”為基本著眼點,以揭示“群體”的生長、行為、沖突、結構等為研究對象。這種研究的基本范式事實上承襲自歐洲19世紀興起的實證主義歷史學傳統,而與中國傳統史學注重分析具體人物的傳統有所區別。至于早期的年鑒學派,則更注重對物質層面歷史動力的探討,以致出現西方史學理論界所謂“不見人影的歷史”。社會科學化的歷史學當然有其巨大的貢獻與價值,但其理論預設、思維體系乃至書寫方式,與公眾對歷史的期望之間形成了明顯的隔膜。方興未艾的新文化史雖然因關注具體人物特別是小人物而又較廣泛的讀者群,其碎片化的書寫方式又與中國讀者對“英雄人物”的偏愛存在明顯出入。
對于非專業公眾而言,閱讀歷史文本、尤其是中國傳統的史學經典,其直接動機并非在于掌握某種社會演進的規律或了解學術前沿,獲取某種直接的個人經驗與審美享受永遠是最樸素的出發點,歷史人物則是經驗與審美最直接的淵藪。以最熟悉的三國史為例,劉備崛起微末的經驗與兵敗白帝的教訓常被無數讀者反復揣摩,而諸葛亮的秋風五丈原更是在千載下贏得無數眼淚。雖然史學家揭示了劉備建立蜀漢所依靠的是什么集團、諸葛亮的治國學說又是從哪里獲取了思想資源,但公眾更需要的是一種切近的、可以被直接體驗的經驗感與崇高感,專業史學的條分縷析與絲絲入扣并不能達到引入入勝的公共傳播效果。
《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一書可以說在展現歷史人物的“個體經驗”方面費了許多綢繆,最為突出的是采用了“常人化”的視角。張國剛教授筆下的歷史人物,如劉邦、劉秀、王莽、曹操等,首先不是帝王、政治家,而首先是“人”,生活中鮮活的個體,影響他們在歷史舞臺表演的首先是作為“人”的優長與缺陷。分析他們的成敗,不首先講他們是否順應了某種歷史規律,而是講他們在人際關系中、在具體決策中到底有哪些合理與失誤。這種將歷史人物置于“常人化”視角的做法首先營造出一個友好而非神秘的閱讀氛圍,這與張國剛教授在日常授課中喜愛“近取譬”的傳統一脈相承。另一方面,“常人化”的視角更容易讓讀者進行“反諸己身”的思考,而不會有所言疏闊之感。這些古代政治家治理國家的經驗能否移植到一個現代企業管理之中?帝王處理與大臣的關系能否為我們處理日常人際關系提供借鑒?“公共史學”強調公共視角,主張切近公眾的需求與期待,因此有人認為歷史文本的主角應是公眾本身而不是精英。但《資治通鑒》所記錄的歷史本身不可避免地以帝王將相題材為中心,在題材上無法回避這些精英人物,但通過“常人化”的視角,能夠讓精英的經驗服務于當代大眾,這是《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的匠心所在。
對歷史人物采用“常人化”視角甚有必要,但絕不意味著采用“平庸化”甚至“庸俗化”。事實上,“平庸化”甚至“庸俗化”是當前一些通俗歷史作者容易掉進的一個陷阱,其中最有代表的是“陰謀論”“權術論”的盛行。把復雜的歷史說成是少數人物玩弄多數人于掌股之間的過程,并且通過特定的“書法”使之產生若合符契的效果,從而營造一種虛矯的精彩。一方面,此種做法在價值觀上是錯誤的,與作為傳統糟粕的厚黑學、官場學一樣,這種歷史解析方法把追求個人利益、個人成功作為歷史研究的唯一目的,毫不關心“大勢”,從而失掉了歷史塑造方向感的作用。另一方面,以“平庸化”“庸俗化”視角總結出的所謂“經驗”多半也無法在現實中予以檢驗;除去迎合市場需要的刻意曲解,很多通俗歷史作者專業素養的缺乏,沒有看到歷史人物行為所受到的時代限制,只能“以今度古”地揣測古人行事的邏輯,其結論必然流于“尚怪”“尚邪”,從而背離了歷史主流與真相。朱熹“讀史當觀大倫理、大機會、大治亂得失”的觀點,在公眾史學中同樣是有效的,只不過這幾“大”在公眾史學中并非直接說出,而要浸潤于故事之中。
在此,《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對歷史人物的評述雖然大有親和力,但同時又給人以一種“持論甚正”之感,這得益于張國剛教授歷史學家的深厚專業功底,也得益于他“以嚴肅態度寫一本輕松讀物”的初衷。《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講了很多人物故事,但沒有寫成一個個孤立的、以人物為中心的故事集,而是緊扣《資治通鑒》這一編年體史書經典的本來脈絡,強調把人物置于連續的歷史場域中。在選材上,堅持內容服務主旨,不追求噱頭。比如在講隋文帝與高熲的關系演變,必然涉及對獨孤皇后的分析,作者除想說明君臣關系的復雜微妙外,還想要說明北朝女主影響政治的傳統猶在,所以把《資治通鑒》與正文與《考異》中涉及獨孤皇后嫉妒的事跡淡化處理,雖然其中很多更具戲劇性。但本書不會為把故事講得精彩而設置不負責任的“包袱”,從而影響主旨。在另一方面,本書穿插了大量對歷史人物所處時代的政治、制度、文化、經濟背景的介紹,雖著墨不多但深入淺出,為了便于大家理解還進行東西、古今對比。比如漢武帝的一系列經濟改革,細細考究非常復雜,但作者憑借過硬的制度史功底,把這些改革的精神用極為通俗的語言概括出來,指出很多經濟改革不僅控制生產,還控制物流,立即讓讀者感受到了這改革的分量。通過這些背景介紹,張國剛教授把歷史人物的啟發意義深入了一層:不僅講他們有什么超越時代的“普世”啟發意義,更指出他們各自的抉擇在面對歷史大勢時的成敗,這點更具借鑒意義。每個時代都有思考歷史大勢、思考個人在歷史大勢中行為方式的更高層次思想需求,為此《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從正反兩個方面提供了許多關于“可為”與“不可為”的抉擇。有了歷史學家的深度,“常人化”視角才能引出“正論”;而這種“正論”并非“定論”,而是為公眾破解歷史密碼提供正確的參考方向。
雖然“公共史學”是一個西方概念,但東方專業歷史學家涉足“公共史學”則并不是新鮮事。風靡一時的“講談社中國歷史”就是出自日本學者之手的普及型著作,許倬云的“從歷史看”系列也有較大影響,至于全國婦孺皆知的《百家講臺》亦是以專業學者為主力軍。學者進入公共史學的路徑各不相同,但張國剛教授無疑選擇了一種最具挑戰性的方式:緊扣經典。這種做法,將使作品時時面對來自經典本身的巨大考問,既展現了作者對經典的敬畏,又展現了一種面對經典的自信。張國剛教授早年在唐代官制、兵制、藩鎮研究中有許多堪稱時代標志的成果,后來又轉戰以家庭史為中心的中國社會史,在中西文化交流史方面亦有建樹,并在這一代學者中較早獲得了國際聲譽。作者深厚的中古史研究造就了本書觀點的許多獨到之處,而寬廣的學術興趣與國際視野使本書能夠以較為親和的書寫策略與語言風格娓娓展開;這種內容與形式的難得兼顧,使得本書榮膺中央電視臺評選的“2016中國好書”絕非偶然,而“《資治通鑒》導讀”課程也成為中國大學在國際“慕課”聯盟中的明星課程。
《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的成功對于當前“公眾史學”的討論有著重要的啟發。史學的“公眾性”,可能不僅體現在故事題材的“公眾性”上,更可能體現在講故事者視角與態度的“公眾性”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能產生最直接、強烈、深刻的感應;歷史文本的價值之一正是為今人與古人之間的交流提供依據。在史料極為有限且相關史實有著巨大知名度的中國古代史領域,“公共史學”的重心不是把專業領域中冷僻的歷史知識呈獻給大眾,而應該是給予公眾直面歷史文本、展開自主思考的權力與能力,以更為友好、親和的態度講好“老故事”、講出“真道理”,這其實對史學家的專業素養、現實觀察力以及通俗表達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是一種與學術研究中發現新史料、解決新問題完全不同的能力。如何處理“公眾史學”與歷史經典的關系,如何講好經典,仍然需要深入探討與不懈實踐。
(作者簡介:張景平,歷史學博士,清華大學水利系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水利史、社會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