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映紅譚恩美后

劉向輝

自20世紀70年代以降，一大批華裔作家以“忽如一夜春風來”之勢步入美國文壇，而且有些華裔作家的作品相繼入選《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等權威性美國文學史著，從而逐漸獲得了美國主流話語的認可，其中譚恩美（Amy Tan，1952- ）的處女作長篇小說《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1989）就是此類作品中的典型代表。除了《喜福會》之外，譚恩美后來創(chuàng)作了《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通靈女孩》（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1995）、《接骨師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2001）、《沉沒之魚》（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2005）、《驚奇山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2013）等五部長篇小說。盡管譚恩美的多部作品都以“榮登各大媒體暢銷書排行榜”的慣勢在美國圖書市場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喜福會》卻是其所有作品中最為轟動的——出版后連續(xù)九個月高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正是依靠《喜福會》的走紅和經(jīng)典化，譚恩美一躍成為美國文壇的一個大家。《喜福會》不僅在美國圖書市場走俏，幾乎每隔幾年都有不同出版社對其進行再版發(fā)行，而且在中國圖書市場風生水起，堪稱無可爭議的美國華裔文學“暢銷書之王”。

經(jīng)典的生成：《喜福會》在中國的翻譯出版歷程

1989年The Joy Luck Club在美國出版后的“火爆”暢銷不僅是譚恩美在美國文壇發(fā)軔的標志，也是引發(fā)中國譯介譚恩美作品的重要誘因。中國最早翻譯譚恩美長篇小說The Joy Luck Club的是上海作家程乃珊，她于1989年在第11期的《文匯月刊》上以《好運道俱樂部》漢語譯名摘譯了三個故事片斷《許露絲的故事》《麗娜·圣克萊的故事》和《薇弗萊·榮的故事》。1990年著名學者王立禮在《外國文學》第6期以《喜幸俱樂部》為譯名摘譯了吳精美的兩篇故事《喜幸俱樂部》和《兩張機票》，同年郭澤民在《譯林》第1期以《喜樂僥幸俱樂部》為譯名對The Joy Luck Club進行了簡介。從整書翻譯來看，至今中國已有于人瑞、程乃珊、吳漢平、田青、胡向華、張?zhí)炀S、李軍等六個譯者或譯者團隊對《喜福會》進行整本翻譯，其中于人瑞、田青、胡向華是單獨翻譯，而程乃珊、吳漢平、張?zhí)炀S、李軍都是與他人合作翻譯。雖然是六個譯者或譯者團隊對《喜福會》進行翻譯，但由于程乃珊團隊分別進行了兩次重譯，因此譯本共計8個。從1990年至2016年，這八個版本分別由10個出版社或者機構(gòu)發(fā)行或印刷。

《喜福會》中譯本最早由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于1990年出版發(fā)行，譯者是于人瑞，該譯本采用的是繁體印刷、豎行排版的形式，并于2008年由臺灣圣嘆國際股份有限公司再版發(fā)行。雖然程乃珊在1990年就已經(jīng)譯出整本The Joy Luck Club，但由于版權問題，直到1992年2月，她與嚴映薇合譯全本才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譯名為《福樂會》。1992年是The Joy Luck Club在中國翻譯出版的一個高潮時期，除了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版本之外，該年1月田青獨譯版本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而該年3月吳漢平、賈遂山、郭澤民合譯的版本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同一本書在短短三個月之內(nèi)由三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壯舉，對于一本當代外國小說來說更是鮮見，這足以顯現(xiàn)《喜福會》在中國的影響力。令人欣喜的是其中兩個版本后來又經(jīng)歷了再版發(fā)行：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11月再版發(fā)行了田青譯本，而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9月再版發(fā)行了程乃珊與嚴映薇的合譯本，把之前的譯名“福樂會”調(diào)整為“喜福會”。進入21世紀后，翻譯出版The Joy Luck Club的熱潮依然在延續(xù)，天津科技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9月出版發(fā)行了胡向華翻譯的版本。該譯本雖然是以“精辟、親近、省時為宗旨”的導讀本，但卻直接肯定了作品的經(jīng)典性，稱之為“名著導讀”。2006年5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程乃珊的重譯本，并于2010年12月進行再版發(fā)行。在重譯過程中，程乃珊除了與嚴映薇合譯之外，還邀請了賀培華加盟，從而使譯本的質(zhì)量日臻完善，這也是當前該譯本在中國最為流行的一個關鍵因素，同時也彌補了程乃珊早年“未經(jīng)譚恩美許可就貿(mào)然出版”的遺憾。2015年9月，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牽頭印刷了張?zhí)炀S、王曲菲、嚴哲軒、楊一佳、葉雨農(nóng)等人的合譯本。需要指出的是，這幾個譯者是來自成都嘉祥外國語學校的學生，他們出于對英語的熱愛選擇了The Joy Luck Club進行翻譯。雖然這個版本并沒有得到真正出版發(fā)行，但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這種印刷舉動無疑進一步強化了《喜福會》在中國的經(jīng)典性。

2016年4月，中國外語界著名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以下簡稱外研社）以嶄新的面目出版了由李軍、章力合譯的《喜福會》，這是最新的版本。外研社的介入似乎有意通過“與眾不同”的方式重塑經(jīng)典。首先，該譯本的封面封底設計簡約素雅、含蓄雋永。封面封底統(tǒng)一以柔和的粉白色為背景，上面畫著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一的羽毛，并輔以中國傳統(tǒng)的牡丹花、喜鵲、蝴蝶等花鳥圖案作為裝飾，給人一種端莊素雅的溫馨感覺。封底上方用文本中一段話描述羽毛：“很久以來，這個女人都想把那個天鵝羽毛交給她女兒，并告訴她：‘這根羽毛看似一文不值，卻來自遙遠的故土，承載著我的一片美意?！边@種描述無疑是在詮釋“羽毛”意象在作品的中重要性，它不僅隱喻著與中國的淵源關系，而且象征著作品中母親們“有根似無根”的漂泊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寄托著她們的種種希望。其次，譯本沒有通過前言、后序等過多副文本對作品進行詮釋，而是以“單刀直入”的形式直奔文本內(nèi)容。盡管副文本不多，但卻利用有限的空間彰顯作品的經(jīng)典性。封面折頁在介紹譚恩美時，這樣描述：“著名美國華裔女作家……1989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喜福會》，自此奠定了她在文學界的聲譽?！狈獾壮送ㄟ^“羽毛”意象闡釋主題之外，分別引用了《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書評》對《喜福會》的評價，指出作品“擁有神話般的魔力”，其“美妙的描寫，出類拔萃之作”。而封底折頁在通過“電影〈喜福會〉原著，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43周之久”之語肯定其受歡迎程度的同時，引用了美國著名非裔女作家艾麗絲·沃克的評論：“在這個坦誠的、令人感動的，并且充滿鼓舞的故事里，譚恩美用一種別出心裁的方式，為我們展示了華裔女性與她們的家庭，以及與她們的女兒之間謎一樣的牽絆?！绷硗?，譯本采用硬皮包裝的精裝化裝幀方式，突出了作品的經(jīng)典性。一般來說，作品只有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或者經(jīng)典性，出版社才會采用精裝裝幀方式。在外研社看來，歷經(jīng)近30年“時代檢驗”的《喜福會》是符合要求的。再者，該版本譯文新穎，與前幾個譯本有很大不同。下面僅以文中人物名稱翻譯為例做一簡要說明。作品中幾個主人公名字翻譯既有對前幾個譯本繼承的，比如把“Suyuan Woo”譯為“吳宿愿”就是沿用了田青譯本名稱。這種繼承雖然談不上創(chuàng)新，但卻與最流行的程乃珊版本有很大不同，即用“吳宿愿”來代替“吳素云”，似乎給人以耳目一新的“顛覆”感。當然也有完全創(chuàng)新的，比如把“Lindo Jong”譯為“江林多”，就不同于之前的“琳豆·榮”“鐘林冬”“龔琳達”“江云多”等。

經(jīng)典的魅力：《喜福會》中的“桂林故事”

27年來，八個《喜福會》中譯版本在中國由10個出版社或機構(gòu)出版印刷，這對一個當代外國小說來說絕對是一個罕有的“神話”。暫且不論哪一版本孰優(yōu)孰劣，能夠得到中國出版界和讀者的如此青睞就是一個值得肯定的成就，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何嘗不是一個“經(jīng)典”生成的過程？外研社對《喜福會》的出版不僅是在回望經(jīng)典，也是在深化經(jīng)典。

《喜福會》主要從母女關系的切入點講述了四對美籍華裔家庭的生活故事。20世紀40年代末，四位性格命運迥異的中國女性移民美國后，雖然遠離了戰(zhàn)亂疾苦和家仇國難，但身為第一代移民，她們內(nèi)心始終無法割舍與中國“難以言說”的族源情感。而在美國出生的女兒們盡管外表并無差異，但在多元化文化環(huán)境中成長的她們不得不承受異質(zhì)文化帶來的沖撞和傷害。她們母女之間不僅有血濃于水的家庭親情，也有勢不兩立的怨恨隔膜。作為一個經(jīng)典，《喜福會》不只是母女故事，它擁有太多值得關注、回味和思考之處。對于廣大中國讀者來說，作品蘊含的“藝術化”歷史文化景觀就具有特別的魅力。下面僅以“桂林故事”為例，來對《喜福會》中的歷史文化景觀進行簡單闡釋。

“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富有濃厚歷史底蘊的民間俗語使桂林成為一代代中國人心中的文化景觀和文化記憶，但在《喜福會》中卻因為戰(zhàn)爭的存在蒙上了悲情色彩。殘酷的戰(zhàn)爭沒有改變桂林屹立的山峰和奔流的江水，但卻改變了眾多中國民眾的命運。主人公吳宿愿的“桂林故事”就是這樣誕生的。1944年下半年，吳宿愿帶著雙胞胎女兒偕同丈夫來到桂林躲避戰(zhàn)亂，不成想桂林也難逃戰(zhàn)爭厄運，最終她又被迫繼續(xù)加入逃難大軍。桂林逃難是中國歷史上一道悲壯的景觀：逃難民眾隊伍在日軍空襲下綿延數(shù)百里。在桂林逃難期間，吳宿愿在山洞中創(chuàng)辦了“喜福會”，與同胞過上了一段“向死而生”的樂觀時光，但令她終生難以釋懷的是被迫遺棄了一雙嗷嗷待哺的雙胞胎女兒。這段“桂林故事”對吳宿愿來說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個人記憶，但對于中華民族來說則是一段唏噓感慨的文化記憶。

移民美國后，吳宿愿經(jīng)常給家人和朋友講述“桂林故事”，特別是給女兒講述這段故事。每當給女兒講述“桂林故事”時，她總是會講到桂林甲天下的山水，也總是以歡樂幽默的形式結(jié)束故事，但總是有意隱去在桂林遺棄女兒的內(nèi)容。吳宿愿的故事講述一方面是為了讓女兒了解自己過去的中國背景，期冀女兒能夠與自己在心理層面達成認同；另一方面，則是通過故事分享來排解心中憂傷，期冀實現(xiàn)敘述治療。吳宿愿死后，“桂林故事”沒有停止，反倒是得到了進一步傳播，即“桂林故事”已由吳宿愿的個人故事上升為大家的集體故事。這一階段，桂林故事不再是簡單的講述或重述，而是眾人的集體建構(gòu)。桂林逃難時，除了吳宿愿個人的悲劇外，還有無數(shù)的家庭悲劇，而且最不能遺忘的是那些為國家和民族英勇獻身的桂林將士們。作品中提到的遍地尸首，時時刻刻在提醒讀者桂林保衛(wèi)戰(zhàn)那段慘烈悲壯的歲月。數(shù)年抗戰(zhàn)，桂林沒有一個漢奸和偽軍，桂林保衛(wèi)戰(zhàn)八百將士浴血奮戰(zhàn)，寧死不屈。這在中國抗戰(zhàn)史上絕對是一道震天動地的景觀。這類屬于所有中華民族同胞的歷史文化景觀，特別能夠觸發(fā)沉淀在廣大華裔移民集體無意識心靈深處的記憶。因此，吳宿愿死后，其女兒、丈夫和朋友紛紛從自己的視角來延續(xù)性構(gòu)建共同的“桂林故事”，不僅打聽到了雙胞胎女兒活著的重要消息，而且女兒在大家支持下遠赴中國與姐姐們團聚。她們共同建構(gòu)“桂林故事”既是從親情層面來幫助吳宿愿實現(xiàn)多年的心愿，也是來通過隱喻象征形式解決“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和要到哪里去”問題，進而實現(xiàn)對集體身份的構(gòu)建。

作為經(jīng)典：《喜福會》依然在路上

雖然外研社的出版對《喜福會》經(jīng)典性的建構(gòu)具有重要推動作用，但這絕不是終點，而只是《喜福會》經(jīng)典生成過程中的一個節(jié)點。任何經(jīng)典的生成都是動態(tài)流動的，相信隨著時代發(fā)展，會有更多譯者與更多出版社或文化機構(gòu)一道對《喜福會》進行翻譯出版。至于未來《喜福會》的經(jīng)典性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何種特征，當下我們或許難以言說，但其一定會更豐富、更具時代性。正是未來的不可知性，使得經(jīng)典生成魅力無窮，讓我們共同關注和期待《喜福會》未來的經(jīng)典建構(gòu)！

（作者系許昌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