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薩巴蒂效應對攝影技術美學構建的影響

攝影藝術的發展始終與技術的認知息息相關，技術的概念在創作中使用，促使了攝影的多樣化形式。從“薩巴蒂效應”到“中途曝光法”的演化，雖然看似只是一種化學成像效果在攝影創作中的體現與運用，但其背后所蘊含的藝術創作與技術美學之間的關聯性，以及其中所產生的觀看理念構建，確是值得我們深入的思考與辨析。

1927年，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德紹爾（Friedrich Dessauer）在其著作《技術哲學》（德文原名Philosophie der Technik）一書中明確提出了“技術的本質歸結為思想的發明性創造”這一極具啟發性的觀點。而德國另一位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則進一步闡釋了德紹爾的觀點，并將技術的哲學觀念引入到藝術創作研究領域，他在其著作《技術的追問》（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一書中認為，技術不僅指工匠的制造活動，也是指藝術家的創作活動，且這一論點廣泛適用于目前的機器時代。

但機器時代的技術又具有了新的特點，那就是現代技術的“認知事物功能”完全被一種理念所支配。這種理念，即迫使事物以非自然的狀態加以認知。也就是說技術是一種被迫的而不是順其自然的展現，是一種人為的理性行為，是使客觀事物按照人的需要和意志來展現。這兩種觀點都體現了在技術中蘊含著思想觀念的自由，引起了藝術界對創作技術本身的思考。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攝影家們開始投入到強調攝影技術表現的實驗創作中，大量以多變的攝影技術和豐富的畫面形式為特征的攝影作品，例如阿爾文·科伯恩（Alvin Coburn）的“漩渦攝影”（vortograph）、莫霍利·納吉（Moholy Nagy）的“物影攝影”（Photogram）以及包豪斯體系下的“純粹抽象攝影”（Pure Abstract Photography）等，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

在這個倡導技術復蘇的大背景下，美國著名攝影家曼·雷（Man Ray）提出了關于攝影技術發展的新觀點，他在不同的場合宣稱，傳統的攝影技術認知已經完全無法適應現代攝影的媒介特性與觀看理念，攝影家們必須建立全新的技術體系。為此，在創造出帶有物影攝影屬性的“鐳攝影”（Raygraph）技術后，曼·雷又將目光轉向了此前并不被過分關注的后期暗室工藝，結合一定的科學原理，創造性的開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暗室技術——中途曝光（Solarisation）。

“Solarisation”一詞，原意并非是指中途曝光，而是曝光過度的意思，因為極端的曝光過度有一個重要的視覺特征，就是感光材料會出現正負像翻轉的現象。實際上，這一現象在攝影誕生之初即被人們所察覺。1840年，英國天文學家約翰·赫謝爾（John Herschel）就發現在極端曝光的情況下，會發生從負像到到正像的反轉現象。同年，美國化學家約翰·德雷珀（John Draper）首次定義了曝光過度的概念。1843年，德國人L.毛瑟（L.Moser）在其感光材料實驗的報告中明確記錄了，在相機暗盒中的經過兩次曝光的感光材料會產生正負像翻轉的現象，并稱之為“偽過度曝光”（pseudo-solarisation）。1859年，法國攝影師亨利·布朗謝爾（Henri Blanchere），在攝影創作中首次使用了“偽過度曝光”進行了藝術創作，但效果并不理想。直到1862年，法國醫生阿曼德·薩巴蒂（Armand Sabttier）在實驗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光化反應，即如果經過曝光的感光體在顯影過程中被再度進行曝光，那么其影像整體或局部就會產生黑白反轉的現象。這種典型意義上的光化反應（photochemical reaction）就是著名的“薩巴蒂效應”（Sabattier effect）。

無論是曝光過度還是薩巴蒂效應，其實都是偶然失誤的產物，又因其同樣能產生正負像反轉效果（雖然成像技術與最終形式有很大差異），所以人們習慣性的將薩巴蒂效應納入進曝光過度的范疇，即用“solarisation”一詞進行統稱。但事實上，薩巴蒂效應在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一種偽曝光過度現象。雖然薩巴蒂發現了這個成像原理，但只是將這種化學反應作為一項自然科學領域的科研成果，并沒有將其進行藝術化的應用。真正在攝影創作中完美的結合薩巴蒂效應，并將其上升至理論化，并納入到技術美學范疇的是曼·雷。

曼·雷開發出的所謂“中途曝光”技術（solarisation），實際上就是將薩巴蒂效應的技術藝術化、理論化、實踐化，使其在攝影中得到真正的影像體現。因此，主動將中途曝光也納入到“solarisation”一詞，也是曼·雷承認該技術的本源的很好印證。20世紀30年代，曼·雷在著名戰地女攝影師李·米勒（Lee Miller）的協助下，完善了整套中途曝光工藝技術，并創作了大量的相關作品。這些帶有明顯的薩巴蒂效應的作品引起了攝影界乃至整個藝術界的震驚，因為這種作品形式徹底顛覆了藝術家們，特別是保守藝術家們對攝影創作的印象。

薩巴蒂效應在曼·雷的中途曝光技術中被改造成為一種純粹的暗室工藝形式化語言。事實上，實現薩巴蒂效應的步驟本身并不復雜。通常是先將感光材料（感光膠片或相紙）在光線下正常曝光，而后進行顯影，在顯影持續過程中（即所謂“中途”），將其再次置于光線下進行第二次曝光，然后繼續完成顯影和定影，即可產生帶有薩巴蒂效應的影像。通常這種影像會在負片上出現整體或部分的正負像反轉，即暗部和亮部區域互相轉化，而在轉化的邊緣線附近區域，就會產生一條透明的輪廓線，即麥基線（mackie line）。當將該負片放大成正像照片時，麥基線則為黑色。薩巴蒂效應的成功與否取決于影像第二次曝光的時間和強度，如果對影像二次曝光的時間短而光照強度高，其正負反轉程度就會更加明顯；反之，則正負反轉的效果就會被削弱。為了控制反轉的精準程度，二次曝光的時間通常是以秒而不是以分來計算的。

20世紀初，科學技術的進步帶來了包括感光材料在內的攝影器材的全面發展。伴隨著攝影技術的創新，暗室工藝大行其道，許多精致典雅的黑白照片在暗室中被攝影師小心翼翼的制作出來。這一時期，攝影家們對黑白照片最終的畫面效果有一種共識，即成像清晰、影調平和、層次均勻，最大程度的還原底片對客體的真實反映。如果對客體進行觀察——理解——構思，是“一次造型”（first figurative）的話，那么就攝影“看到即獲得”的創作特點來說，攝影創作的重點就是一次造型的過程，拍攝和暗室制作只是對一次造型的一種單純的技術延續而已。這在當時，為多數保守藝術家們所詬病，他們認為攝影創作過程受客體限制程度高，過于依懶一次造型；而繪畫和雕塑比起攝影還有一個復雜而漫長的對構思后客體形象的再造過程，也就是繪與塑，這個過程是對客體表達的再一次嚴謹的藝術加工，即“二次造型”（second figurative）。實際上，這種缺乏二次造型的技術體系，也是當時攝影始終無法與繪畫、雕塑相提并論的重要原因之一。

從技術美學角度（Technological aesthetics）來看，繪畫和雕塑的二次造型過程，就是一種對理念與技術、技術與形式的雙重美學體驗，這也是繪畫和雕塑等經典藝術形式的一種價值體現。而對于當時的攝影而言，大多數攝影家們對攝影創作的實驗熱情，幾乎完全體現在拍攝前的構思階段，通俗的說就是“拍什么很重要”，而一些認識到技術美學重要性的攝影家們在拍攝技術上開始了很多創新，以此來解決“怎么拍也很重要”這一問題。但是，在拍攝完成后的暗室技術上，大部分攝影家依然非常保守，絲毫沒有意識到暗室工藝可以作為攝影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所蘊含著的巨大創作潛力。而曼·雷正是利用有別于傳統暗房工藝的薩巴蒂效應而創作的中途曝光技術作品，不再以忠實還原底片為目的，無視所謂影調均勢平衡、層次豐富細膩、結像清晰準確等傳統暗室工藝標準，取而代之的是蜿蜒曲折的麥基線、奇特而準確的正負像調和以及如同德國畫家漢斯·荷爾拜因（Hans Holbein）的素描畫面般的肌理效果，徹底打破了持續近百年的關于傳統暗室工藝的創作思維模式。

準確的說，曼·雷的作品因為薩巴蒂效應而產生了一種帶有技術美學氣質的形式感。這種形式美感來自于作者通過光學、化學、材料學等自然科學的深入了解和基于科學指導下的綜合性技術運用，使普通的客體形象在暗室工藝的藝術性加工下失去了原本的真實形態，轉變成另外一種奇特的、全新的畫面形式，從而徹底改變了人們恒常的黑白照片觀看理念。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講，薩巴蒂效應的展示讓眾多攝影家們意識到，暗室工藝正是攝影所需要的“二次造型”。而這種暗室工藝不再是傳統暗房工藝的模式化的機械操作，而是一種建立在作者思考和審美觀念等基礎上的藝術加工過程，更是一種建立在全新觀看模式基礎上的自由的技術理念。

綜述曼·雷對攝影技術美學體系的解構，大致可歸結為兩點：一、攝影技術首先要符合攝影創作本身的目的；二、攝影技術需要給人們帶來視覺快感。而維持這兩點統一的前提，就必須實現攝影創作從構思到實現的綜合理念構架，也就是保證攝影藝術創作過程中創意與技術的完整性與交叉性。而攝影創作喚起審美感受的原因也正是在于技術性質的雙重性，即精神形態與物質形態的相互滲透。一旦創作的理念貫穿于創作形式與創作過程中，那么創作本身就具有了激發審美經驗的客觀根據。這種對攝影創作技術本質的重新定義，使攝影技術徹底擺脫了其在攝影藝術創作過程的中立者和旁觀者的傳統角色，而逐漸演化成另一層面的創作理念，即“觀看理念”，一種包含攝影創作技術、攝影創作過程和攝影技術所造成的畫面最終形式美的理念。

而所謂觀看理念這一新概念，實際上是從屬于建立在觀看基礎上的技術美學范疇。這種新的理念導致攝影創作目的要不但包括作者自身的理念表述，還加入了要為觀看帶來視覺快感這一新的目的。這直接造成整個攝影創作過程發生顛覆性的變化，技術成為一個重要的創作環節與自身創作理念并駕齊驅。創作者不但要完善自身創作理念的構思，同時還必須要站在觀看的角度重新審視技術的應用性和審美特征，并以技術美學為觀看理念的內質，進行觀看理念的思考與試驗，兩種理念合二為一，最終形成完整的創作理念構建。概括的講，攝影技術美學在藝術創作上的具體體現就是由機械原理、技術手段和審美規律所組成的具有極強的科技屬性、機械屬性、材料屬性的具備完整自身創作理念體現的操作技術規范和形態審美價值。簡而言之，即科學成分、技術控制與畫面形式。

（作者單位：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數字藝術與傳媒學院攝影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