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北京衛視紀實頻道在黃金時段播出了一部記錄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科學家黃暉和南海珊瑚礁生態修復故事的紀錄片《守護南海珊瑚林》,中國科協科普部還特別為它召開了一次新聞發布會。在紀錄片總導演、著名的電視科普人趙致真看來,他們的故事絕對配得上這樣的“隆重推出”。
不過,在這個視頻時代,絕大多數科學家的事跡在熒屏上基本是湮滅不彰的。“朱光亞先生去世后有關部門想做個紀錄片,卻難以找到視頻資料。南仁東先生剛剛離世,沒來得及為他拍一部片子。很多著名科學家都是在去世時才贏得媒體一瞥。”這是趙致真的遺憾。
“如果后來人翻檢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竟然少有科學家的身影,他們會不會失望和困惑?”
柔情女兒打理南海生態
看過紀錄片《守護南海珊瑚林》的人會覺得,這是個孤獨又動人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神秘的南海珊瑚礁。大多數國人從未到過那里,不曾見識過那形貌奇異、色彩斑斕的珊瑚。大自然歷經億萬年的鬼斧神工,才造就了那樣的海底世界。
珊瑚不是植物也不是石頭,它是一種海洋動物,依靠體內蟲黃藻的光合作用存活。在全球3.6億平方千米的海底面積中,珊瑚礁只占0.2%,但卻是25%海洋生物的庇護所。漁業、油氣資源與它們的生存息息相關。
近20年來,海洋環境破壞、污染加劇,再加上過度捕撈、盜采,無數珊瑚蟲變成了累累白骨,生態系統遭到毀滅性打擊。中國南海擁有全球2.57%的珊瑚礁資源,位居世界第八,它的命運也并未有所不同。
黃暉和南海珊瑚礁的連接從20年前就開始了,盡管在她看來是一次誤打誤撞,但自從從事了珊瑚生物學及珊瑚礁生態學研究工作,她便一天也沒有停下過。
從2002年起,她組建的團隊發展至今已有將近30人,絕大多數成員的年齡都在40歲以下。很多人問黃暉,她究竟做的是什么。她不喜歡回答珊瑚礁三維結構生態修復、造礁生物增殖技術這樣的“行話”,她總說,自己就是在海底“植樹造林”。
珊瑚礁被稱為海洋中的熱帶雨林,這座森林的框架生物是造礁珊瑚,它們的確具有很多植物特性,因此,珊瑚礁的生態修復技術與陸地上的植被恢復很相似。
簡單說,首先要培育幼苗,把小的斷肢養成“小樹”,然后栽到海床上。珊瑚是附著生物,不能直接在水層中生長,就像樹木需要土壤,移植之前需要進行基地改造。可惜珊瑚的生長速度不能和樹木同日而語,生長最快的先鋒種鹿角珊瑚,1年大概能長10厘米。
不僅“樹木”的生長速度不同,海底作業的進程自然也會放慢很多。每一次深潛,每一次用沉重的工具敲擊、固定,都要耗費工作人員巨大的能量。如果遇上風浪的破壞,已完成的進度有可能直接清零。正是因為海上項目的特殊性,這樣的方法不可能像在陸地一樣大規模推廣,只能以點帶面,集中建立示范區。目前,在建的有些示范區已經達到了百畝規模。
還有很多人問過黃暉,海上研究有多困難?她總是笑著說:“想那些干嗎?”海上研究最怕遇上復雜多變的海況,黃暉堅持從不冒險,但每次遇到不得不返航的時候,她只是心在滴血,“那都是錢吶!”
在南海海底進行“植樹造林”的工程已經持續了10年,但對生態系統的恢復來說不過只是一個開頭。“再有10~20年,也許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真正的改變。”黃暉討厭有人夸大她的工作,可同時她也堅持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有一份樂觀的心態。
黃暉說,自己還不算太老,現在不到50歲的年紀,至少還可以干10年。更何況,她現在還是個頗為吃香的女導師,不少慕名前來的年輕學生加入她的團隊,和她一樣,真心喜愛并且享受這份事業。
“小概率事件”
這部電視紀錄片得以拍攝其實特別偶然。
2016年底,中科院和中央電視版承辦的2016《科技盛典》邀請到趙致真作為評委。可要從100多位候選人中選出10位年度最具影響力的十大“科技創新人物”,老先生犯了難。
FAST望遠鏡、霍爾效應、人工智能、長征火箭、神舟飛船、天宮空間站……做出這些舉世矚目的重大成就的科學家無疑應該榮登榜巔,但有時候,研究的價值是不能簡單用大小衡量的。
“很想讓她評上,卻眼看在第一輪就出局了,難免心懷怏怏。”來自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的女科學家黃暉的故事讓趙致真格外在意,他用“柔情女兒打理南海生態”總結她的事跡。盡管素昧平生,趙致真竟然有種愧對和辜負的感覺。
出于職業的本能,趙致真決定把這個故事做成片子。但在過程中,老先生也懷疑過自己是否太過冒失。
擠出來的30萬元可貴的資金,還有一個從來沒有過水下拍攝經驗的團隊。因為買不起也租不起設備,他們只能購置基本器材,突擊學習潛水知識。黃暉團隊盡管全力配合,但出海艙位非常緊張,隨行人員一再壓縮。對于一部海洋紀錄片來說,這樣的攝制組實在有些“寒酸”。
已經年過七旬的趙致真沒能去到現場,但為了這部紀錄片的撰稿,之前對珊瑚的知識基本為零的他,一切從頭學習。老朋友說他是“出傻力氣,用笨辦法,做科學的苦工”,可他拍攝的那么多科學片子,哪一部不是這樣做的。
“《守護南海珊瑚林》屬于急就章和短平快之作,不是哪個方面需要提升的問題,而是需要全面提升。”在接受采訪中,他這樣評價自己的作品。
那么,科學圈對趙致真的評價又是什么?
他花了20多年的時間投身科教影視,他創辦第一個全國性大型科普電視欄目《科技之光》,拍攝科普電視片,他還做科普理論研究、撰寫科普叢書,他是獲得有科普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意大利普里莫·羅菲斯國際科普獎的中國人……李大光說,如果沒有趙致真,中國就不會有專業科普電視的起步。這個學中文出身的電視科普人,在科學圈享有很高的聲譽。
但讓中科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李大光遺憾的是,“《守護南海珊瑚林》的出現與趙致真一樣,是個小概率事件,主要依靠個人努力,而不是中國科普影視界有規律性的有保障的可持續發展的產物”。
科普影視是一項“公益事業”
科學與影像的結合并不是一個新話題,直到現在,已經不會有人懷疑這么做的價值。
“文章用白紙黑字寫得再形象生動,也要靠讀者想象來重構和再現情景。影像卻能讓人‘百聞不如一見’,甚至用航拍、顯微鏡、動畫特技延伸人的感官,信息量大得多。記者的攝像機是觀眾的眼睛,你去到哪里,觀眾也就身臨其境。這是其他媒體無可比擬的。而科學領域就是紀錄片選題的一座寶庫。”趙致真說。
世界上最早的傳統的科教影片在20世紀初就已經出現了,而很多人有所不知的是,在那個年代,中國同樣出現了一位教育電影界的重要人物,時任南京金陵大學理學院教授魏學仁先生。尤其是1936年,他赴日本北海道拍攝的彩色影片《日食》,在國際上都獲得了重要獎項。李大光回憶,在20世紀70年代,中國的電影院在播放正片之前常常會有一段“加片”,都是些五六分鐘的科教短片。電影作為當時非常有效的媒介之一,傳播了大量直觀生動的科學知識,影響了很多人。
可在技術發展的今天,視頻時代的到來,科學、科學家的事跡卻在熒屏上基本湮滅不彰,即使有人千辛萬苦拍攝出少量的科學片,還要為播出大費周章。趙致真坦言,這關乎社會價值取向和市場選擇的問題。
但在李大光看來,這樣的選擇并不會自然而然地發生轉變。科普影視的傳播效率永遠無法和新聞、娛樂、電視劇相比擬,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如此。可為什么觀眾仍能看到BBC、國家地理、NHK每年出產大量科學類紀錄片,還有《萬有理論》《模仿游戲》《世紀天才:愛因斯坦》這樣大制作的科學家傳記電影、電視劇。“因為這個市場是需要支持和培育的。當電視、電影承擔科學傳播、教育的功能時,它是一項公益事業。”
李大光曾經詳細研究過,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就將支持科學電視節目作為基金會資助的重要項目,每年投入大量經費。基金會還建立了“外聘顧問”基金評審制度,多數情況下邀請的都是科學教育領域的專家擔任評委。這些“外聘評委”遵守“平等、客觀和準確”的評審原則,為科學教育電視節目的投資奠定基礎。
基金會未必會為所有支持的項目給予百分之百的經費支持,有可能提供項目所需經費的一部分。其余的經費需要由項目組織者從其他渠道尋找,包括企業、私人基金會和其他政府部門等。比如,在美國很有影響的“神奇學校汽車”電視節目就是由國家科學基金會、微軟家用電器公司、能源部和紐約卡納基公司共同贊助的。
NASA與美國國家地理頻道也都在不斷改進科學技術教育節目的播放,這些重要的措施使得美國的科學技術電視節目在世界各地廣泛傳播,并且具有世界性的影響。
有了持續的投入,提升了節目和影片的質量,反過來它們也能從市場取得豐厚的回報。但中國并未出現這種良性互動的大環境。
“只有形成國家穩定支持的機制才可能真正讓科普影視釋放出活力,而不是依靠有限的個人和幾次偶然的成功。”李大光說。
“而有了資助,經費的投放是否合理,能不能都用在刀刃上,去支持真正干活的人做有價值的事,也是問題。”趙致真直言,“當前科普項目的申報、評估、監管、驗收都還缺乏嚴格合理的制度和規范,造成科普經費的旁落和浪費,投入產出比很不相稱,也是應該引起足夠重視和改革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