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婚禮，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此刻，除了化妝間特有的脂粉香氣，還有一種緊張的情緒浸染著房間的每一寸空氣?；圩涌粗R子里的自己，芙蓉色的唇釉點綴著櫻唇，襯得她面若桃花。優雅潔白的曳地蓬裙式婚紗，純潔得像天空中的云。再過半個小時，也就是十二點整，她就要在神父的見證下，嫁給她最心愛的男人，想到這里，慧子情不自禁地露出羞澀而甜美的微笑。

慧子小心翼翼地提著婚紗長長的裙擺，望向窗外。天氣似乎格外眷顧這對新人，陽光從那片沒有一絲雜緒的碧藍中灑下，明凈而美好，流連在香檳和玻璃酒杯上，閃著粼粼的光斑。

婚禮現場鋪好的紅絲緞地毯帶著幾分莊嚴，似乎正迫切等待著新人走過；紅毯兩旁擺放著由白玫瑰與綠色桔梗扎成的花柱，圣潔優雅；賓客們都已經到了，大家小聲地談論著這對璧人是多么相配，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神色，這應該是對新人最好的祝福吧。

“坂本也會喜歡的。”她在心里默念著，訴說著內心滿溢的幸福與期待。但是，這幸福的氣氛很快就被打破了，伴郎高橋猛地打開了門，甚至都沒有顧及到要敲門，他神色慌亂、眉頭緊皺，連聲音也帶著惶恐和不安：

“慧子，坂本不見了！”

“不要開玩笑，這不可能！”

“對不起，我到處都找過了，坂本真的不見了，我去停車場看過了，你們的婚車也被開走了。”

慧子顧不得美麗的婚紗和精致的盤發，一下子癱倒在沙發里，眼神中滿是慌亂與無助。

慧子曾在書中讀到：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她一直記得與坂本初遇時的場景：

夏天的圖書館總要比冬天熱鬧一些。那個時候，慧子左手正拿著一杯星巴克香草拿鐵，右手拿著十多年前最后一次再版的伍爾芙的《太陽與魚》，在自助借書機的屏幕前犯愁。無論她怎么刷封底的二維碼，屏幕上總是彈出提示：對不起，查無此書。看起來完好的數據條形碼就是刷不出來信息，一次又一次地伴隨著提示錯誤的警告聲讓慧子尷尬極了，排在后面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高跟鞋敲擊地面，表達自己的不耐煩。

幸好，此時對面響起了一個好聽的男聲，“你來這邊試試?！被圩舆B聲說著“謝謝”，慌忙夾著書快步到對面的機器處?！敖栝喅晒?！祝您閱讀愉快?！碑旓@示屏出現這么一行字的時候，慧子才松了一口氣，轉頭打量幫她的人，他穿著干凈整潔的深藍色和服式襯衫，發型是短寸和背頭的結合，他背對著圖書館透明的墻壁，逆著夏日的陽光，爽朗中又帶著些文藝和安靜的氣質，而手上拿著的正好也是一本《太陽與魚》。

好巧！慧子在心里感嘆道。這本書并不出名，甚至可以說小眾。而且這個年歲很少有人和她一樣還喜歡紙質書。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兩人相視一笑。

“你好，我是坂本?！?/p>

“你好，我是慧子。”

“慧子小姐！”

耳邊傳來伴郎焦急的聲音，慧子從記憶深處回過神，她死死地盯著墻上的電子鐘。冰冷的屏幕正顯示出“11∶47”。陪在一旁的高橋不停地撥打坂本的電話，但根本無法接通。

“坂本會不會出了意外？”慧子抱著僅存的一點希望，看著高橋。

是的，她無法相信坂本會無緣無故地不辭而別。盡管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但無論是興趣愛好還是看待事情的方式，兩人總是驚人的一致。她和坂本都喜歡玩羽毛球、都喜歡伍爾芙的作品、都喜歡皇后樂隊的音樂，甚至連最喜歡去的牙科診所也一模一樣。坂本總是知道她想要什么、想說什么、想怎么做，并且提前做好準備。他們就是彼此注定的那另一半圓，在一起才能完整，就像物理學中的同頻共振一樣，一旦相同頻率的聲波相遇，總是會碰撞出強烈的共鳴。

可現在，這個要與她相伴此生的男人卻失蹤了。

正在這時，又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慧子眼睛一亮，從沙發上跳起來，沖過去開門，“一定是他，坂本你這個壞蛋，跟我開這么大的玩笑?！?/p>

但站在門外的并不是坂本。

眼前的陌生男人身穿普通款的淺藍格子襯衫和黑色牛仔褲，典型的學生寸頭配黑框眼鏡，渾身上下與婚禮的正式氛圍格格不入。

還未等慧子詢問，他便率先開口：“慧子小姐，恐怕我們需要聊一聊你未婚夫的事情?！?/p>

“坂本？你是誰？他現在在哪兒？”

“您不必擔心。坂本他現在一切安好?！蹦腥艘荒樀恼J真，看著不像是在騙人。

“那是什么事情？”慧子陷入了迷茫。

“坂本有一個秘密，認為婚禮前必須要告訴您，卻不敢親自跟您說。我今天就是受坂本先生的委托來告訴你這個秘密。”

“什么秘密？”

慧子聽到坂本一切安好，更加不解且心急如焚。她看了看墻上的表，還差十分鐘就要舉行婚禮了，是什么事情一定要在婚禮之前說？！

“抱歉，先生。還有十分鐘婚禮就要開始了，如果您和坂本開什么玩笑的話還是日后再說吧。你看，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

“慧子小姐，我可不是在開玩笑。”那個男人自顧自地找沙發坐下，“田中慧子，生于2020年11月11日，母親死于肺癌，父親死于車禍。從小對寫作有濃厚興趣，現在是一名職業作家，喜歡羽毛球，最喜歡的作家是弗吉尼亞·伍爾芙。”

“這些資料很容易就能查到，而且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恰是時候，慧子小姐?！蹦腥苏f著，便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遞了過來。屏幕的亮光被調節到最高，顯示出用不同顏色標注的各種記錄和數據分析。

第一頁是她的姓名、身高、體重、星座、血型、出生日期、出生地、畢業院校、專業、任職公司、興趣愛好……

越往后看，慧子的血液漸漸凝固，整個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上面竟然事無巨細地記錄了從她和坂本第一次見面起的每一次約會的內容。包括她和坂本各自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戴著什么樣的首飾、在什么地方，甚至當天的天氣、溫度、濕度，而最讓她不寒而栗的是，連每一次約會時兩個人的對話，甚至語氣都被記錄在這里。

“你好，我是坂本。”

“你好，我是慧子?！?/p>

……

從她熟悉的初見開始，每一次的約會內容都按時間順序記錄在冊，每一句對白，包括慧子記得的，和那些連她也記憶模糊的……

慧子感到血管中的焦躁漸漸被憤怒和恐慌所代替，那種感覺就好像被脫光了衣服示眾。

“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早已不似平日里的溫柔。

男人看著慧子那緊張又憤怒的神色，卻似乎早有預料。他頓了頓，接著說：“我不確定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你是否能夠理解并接受。這個世界上一切完美的東西都在于契合。每個物體都有由它本身所決定的頻率，當兩種頻率相契合時，就會產生奇妙的反應?！?/p>

男人將慧子手中的平板電腦拿走，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翻頁，“這是你此刻的頻率。”

他將平板翻轉過來，好讓慧子可以看到其中的內容：內源性大麻素指數、情緒體驗、心跳、神經的興奮抑制……

這些慧子看不懂，但上面的數值與分析曲線正在作出微小的數字變化。

這個男人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還有……坂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這些問題在慧子的大腦中不斷交錯盤旋，讓她緊皺眉頭。而對面的男人繼續解釋道：“我們曾向您體內注射了一種思維復制器，它通過血液進入大腦，復制您日常生活中的思維方式、意識流動模式。再傳輸到我們總部的電腦系統，這樣就可以得到您現在看到的數據。”

“為什么我毫不知情？”慧子感到震驚和憤怒。

“您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呢?！蹦腥诵χ?，帶有科技人員一向的自信，“通過這些數據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您此刻的情緒和心理活動。您看，現在您就很憤怒?！彼钢粋€紅色的區域數值說。

“你們……你們有什么權利這樣做！”

“少安毋躁，慧子小姐。我接下來就會解釋給你聽的。您和坂本先生的結緣可全是靠它呢。”

天啊！坂本到底瞞著她干了些什么？

“慧子小姐還記得曾經報名參加了一個名為‘完美伴侶’的志愿活動嗎？”男人問道。

“‘完美伴侶’的志愿活動？”慧子皺了下眉，慢慢想起了那個不太愉快的夜晚。那天，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黑云里，眼看就有一場大的風雨，慧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里還在想著剛剛結束的同學會。她沒有想到曾經的同窗好多都已結婚生子，竟唯獨剩下她一人孑然一身?；圩佑X得這個晚上格外孤獨，她有點喪氣地從人群掙脫出來，擠進奧克科技大廈，準備去買個虛擬鍵盤。

正想著，大廈門口的科技展活動吸引了她的注意。攤位展示投影上一對璧人笑容燦爛，相偎相依。底下附著廣告語：完美伴侶，科技創造幸福。底下則是一行小字寫著：我們需要您的支持。參與者可免費獲贈奧克產品一份。

其實慧子對這些新玩意兒并不感冒，她是個有點守舊的人。可當時正趕上受了同學會的刺激，又架不住接待員的熱情，想著試試也無妨便報了名。

她還隱約記得接待員告訴她這個項目還在研究開發階段，只是需要一些志愿者收集數據。于是，她簽了份同意書，也接受了據說是產品開發所需要的追蹤注射?？赡嵌际侨昵暗氖虑榱税?。那以后，她的生活并沒有任何變化，她早就忘記了這件事。

慧子將思緒拉回來，“你是說，我和坂本的結緣都是靠的這個？這太荒謬了，我不相信！”

男人笑了笑，說道：“我來舉個例子吧，這樣有助你更好地理解。還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嗎？坂本先生穿著和服式襯衫、深色褲子和白色薄底帆布鞋。那讓你心動了，對吧？”

的確。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慧子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個下午的圖書館、《太陽與魚》、壞掉的自助借書機器，她幾乎記得每一個細節。

“其實那是經過很多次試驗才最終選擇的結果。第一次我們讓坂本嘗試了西服，但你似乎不喜歡那么正式的著裝。第二次我們換了更適合夏季的藍色亞麻襯衫，搭配黑色小帽子。但是亞麻易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不那么利索整潔。第三次是藍色的POLO衫和深墨綠長褲，不過似乎又太活潑了些。”

“試驗？”

“你知道的，第一印象往往很重要。正如我剛才所說，一切完美的東西都在于頻率的契合。因為頻率不同，才會導致遺憾地錯過。而科技將會幫助我們避免這種錯過?！?/p>

“所以你們就需要我大腦中對于這些反應的各種數據？”

“沒錯，最后他嘗試了和服式襯衫——日式文藝青年式的搭配。那時你意識中的愉悅指數是最高的，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怦然心動。由此我們就知道了他到底該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男人一邊說著，手指又開始在他的平板上翻動著。當他終于調整好，進入慧子視線的，是她絲毫沒有相關記憶的事件記錄：

3月11日13點40分：天氣晴朗無云。地點：圖書館。著裝：黑色翻領單排扣西服套裝。測試對象心率：每分鐘70次。多巴胺分泌指數：低。頻率契合度：低。對話內容：……

3月11日13點40分：天氣陰雨。地點：圖書館。著裝：藍色亞麻襯衫。測試對象心率：每分鐘60次。多巴胺分泌指數：低。頻率契合度：低。對話內容：……

3月11日13點40分：天氣晴朗無云。地點：圖書館。著裝：POLO衫和深墨綠長褲。測試對象心率：每分鐘90次。多巴胺分泌指數：中。頻率契合度：中。對話內容：……

“這是……”慧子皺起了眉頭，這些事和她的記憶有著巨大出入。

“這就是之前的失敗試驗。人類總需要在失敗中獲取經驗教訓，才能更好地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情。”他看向對面的女人說道。

可是……為什么這些事情她一點也記不得？慧子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脫口質問：“你們消除了我之前的記憶？”

“那可是違反法律的事情，慧子小姐，我們可不敢?！蹦腥藫溥暌宦曅Τ隽寺暎抗忾W過一絲狡黠，“讓客戶通過科技體驗來解決現實中的困難和疑惑是本公司的宗旨。正因為每個人的需求不同，所以我們時常要為客戶量身定做屬于他們的體驗活動。

“坂本先生是一個很害羞的人，他暗戀您很久了，卻從來不敢接近你。一來是怕表現不好會讓你討厭她，二是不知道您到底喜歡怎樣的人。于是他找到我們，希望我們可以幫他設計一款您和他的模擬情景。您知道的，畢竟初見只有一次，讓人動心的瞬間往往也只有一次，所以我們要提前演練，觀察你的各種反應。再根據你的頻率來調整坂本先生的頻率，使之相契合。這也就是我們公司創辦這個活動的初衷，讓更多的人可以借助科技找到心儀的伴侶。

“而且近來，我們的程序變得越來越完美了，意識復制體的反應數據幾乎可以和本體反應一模一樣。根據這個，我們設計出了您和坂本先生的戀愛游戲。這類似一種通關游戲，沒有現成的攻略，只能進行不斷地嘗試。為了在您面前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他需要經歷無數個模擬場景，才能確定哪一種可以獲取你的芳心。”

男人看著慧子，最后補充道：“當然了，游戲中的測試對象只是您思維的復制品而已，慧子小姐。并不是真正的靈與肉、血與骨?！?/p>

慧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張了張嘴，又閉上。她的鼻子里好像被人捏碎了一顆檸檬，酸澀的汁液順著鼻喉順勢而下。沒有戲劇化的瘋癲和崩潰，也沒有狂喜和悲傷。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聲不響，感覺心里缺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腦海中閃過曾經溫馨甜蜜的畫面：瓢潑大雨中兩個人披一件衣服回家時，他一百零一分的笑容；送自己回家時不放心地記下出租車牌號的細心……

原來，這些讓她感動的、讓她終于決定卸下層層偽裝滿心歡喜地接受愛情的細節，原來都是預設好的?！岸际羌俚摹！绷季?，她才喃喃著，嘴唇微微顫動，“這是欺騙?！彼难劬镌俨凰浦澳前汩W光，失望使她那雙眸子黯淡了。

“可腦中分泌的多巴胺不會騙人的啊，慧子小姐?！蹦腥诉@樣勸解道。

可慧子像沒有聽到似的，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已經準備就緒的婚禮現場。新鮮的白玫瑰與綠色桔梗、粉白相間婚禮蛋糕、鋪好的紅絲緞地毯、整齊擺放的賓客座椅……眼前的色彩隨著她的眼波消沉。

坂本，這就是你的秘密嗎？

慧子走到梳妝鏡前，高跟鞋踩著地板發出吱呀的響聲。她一把扯開束縛在的腰間系帶，略微顫抖的雙手，似乎正在經歷強烈的內心掙扎。

此時，不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帶著它特有的節奏和頻率，沉重而肅穆。此刻聽來，倒像是最后的審判。

12點了。

深夜。

坂本獨自一人坐在在電腦前，陰鷙地盯著顯示器，若有所思，“該死！怎么還是不行呢？女人可真是麻煩?！?/p>

作為奧克科技的技術人員，雖然自己曾參與的“完美伴侶”計劃已經被公司廢棄，但自從在招募志愿者活動中看到慧子后，他便像著了魔，鬼迷心竅地偷偷動用了信息數據庫，他在模擬與現實中疲于奔命，只為成為慧子的“完美伴侶”。與慧子相愛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場美麗的夢，而夢總有一天會醒，所以在婚禮前，他做了最后一次模擬，他希望看到慧子可以原諒他所做的一切，為了她所做的這一切。

但還是不行，謊言終究是謊言……

“終究還是舍不得啊，那么……就讓這個秘密永遠變成秘密吧?！臂啾颈晨孔?，神情偏執而決絕，他抬起手，拖動了那個小小的、命名為“婚禮”的文件。沒有人知道等待它的將會是什么?；蚴且黄兰?，或是永恒的消亡。

我們只知道，慧子終究還是出現在了那廢棄的數據文件庫中，與之前無數個慧子并排放在一起。

甚至靠后。

【責任編輯：曹凌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