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我和蘇姍基本接受了懷孕的事實。雖說這是意料中的事,心情還是有些忐忑,畢竟,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早上,蘇姍提出陪我一起去醫院,被我拒絕了,被熟人撞見多不好意思。
按照以往的習慣,我比預約時間提前半小時趕到了醫院。大廳里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有的人肚子明顯鼓了起來。判斷一個男人的肚子是不是啤酒肚,只要留心他的胸前有沒有“海馬爸爸”的銘牌就一清二楚了。
十分鐘后,排號機叫到我的名字。果然,有人取消了預約——臨陣脫逃是常有的事。我挺了挺微酸的脊背,緩步走進診療室。
醫生大致詢問了一下情況,就開了化驗單。我粗略掃了一眼,無非是抽血之類的常規檢查。聽阿嚴說,整個孕期檢查要抽二三十管血,這小人兒還沒出生就要把我身上的血耗干了。
盡管不情愿,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鮮紅的血液被緩緩抽出,順著嶄新的一次性軟管,吞進那臺自助采血機的肚子里。止血帶剛剛扎好,化驗結果就發送到手機上。看著報告上密密麻麻的參考值,我的腦仁兒都開始疼起來了。
很快,在排號機的提示下,我再次進入診療室。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檢查報告,然后對我說:“孕酮有點兒低呀,吃點兒藥補補吧。”
“哦,好吧!”我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萬幸,只是孕酮低而已。還好他沒有告訴我,我有葉酸代謝障礙、促甲狀腺激素偏高、子宮內腔出血……如果他巴拉巴拉說上一大堆,我想,我一定會瘋掉。
不過,話說回來,按照阿嚴的說法,孕酮補充劑那堆白色藥片的副作用,足夠讓人發瘋了!
不知不覺,開始了嚴重的孕期反應。和《海馬爸爸指導手冊》上寫明的情況不同,我很少晨吐,而是一過下午五點半,整個人就會陷入混沌狀態。這之前,我一度奢望自己是少數沒有妊娠反應的幸運兒,可現實很快粉碎了我的美夢。一波波的惡心、干嘔勢不可擋地洶涌而來。大部分時間,我只能嘔出些酸水。我只好不停地喝檸檬蘇打水,試圖用小蘇打的力量讓自己多打幾個嗝。每當一個長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嗝從胃里打出,總能讓我感覺舒服一點兒。雖然這種舒適感通常只能保持半分鐘,已經足夠讓我心滿意足了。
桌上放著蘇姍從隔壁Y市生態農場買回的有機蘋果,蘋果很新鮮,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從采摘到投放市場不超過一小時。我打起精神,在電子簽收單上劃了個好評。
勉強吃完小半個蘋果,剛想要躺下休息一會兒,我可憐的胃卻像塞了一團吸水的棉花,愈發堵得厲害。我掙扎著爬去了衛生間,以為這一次仍是干嘔,可就在我趴向馬桶的一瞬間,一口沒消化完的蘋果殘渣從喉嚨噴射而出,嘴巴里滿是發酵過后的食物味道,從小腹升騰而起的抽搐感飛躥直上,胃連同著腸子被一并揪起,一口、兩口……
終于結束了,我渾身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像一條垂死的魚。頭上的天花板轉得人心煩意亂,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悄然滑落,我真的不想承認自己這么脆弱。
NT①結果顯示不錯,我順利地從醫院領到一張“海馬爸爸”的銘牌。
回到單位,有人高聲叫著“海馬凱文”,聽聲音就知道是我的老伙計阿嚴。阿嚴以過來人的姿態,投來一絲飽含同情的目光,關切地問:“怎么,要當爸爸了?”
“是啊……”我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你知道的,蘇珊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明白,這年頭,什么都得聽女人的。”阿嚴拍拍我的肩,“等你好受點兒,我帶你出海找找樂子,男人嘛,要對自己好一點!”
我感激地看著阿嚴的背影,突然覺得人生有一兩個相伴到死的朋友是比婚姻更讓人滿足的事。
因為在孕期,單位特準我每天提前一小時下班,我決定去找蘇珊吃晚飯。
出來之后,我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托著小腹在過街天橋上邁著小碎步,他的肚子十分平坦,幾乎看不出懷孕的痕跡。男人旁若無人地走著,絲毫不理會路人的目光。
我在心里小小鄙夷了一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懷孕了似的。這時我突然想起阿嚴使勁托著后腰,挺著剛剛顯懷的肚子,在辦公室轉來轉去的樣子,簡直滑稽死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把那個男人的事講給蘇姍,本以為她會和我一樣嘲笑對方一番。沒想到,蘇姍皺了皺眉,放下湯匙,心事重重地說:“你知道嗎?‘蛤蜊’上星期流產了。”
“是嗎?”我有點兒意外,印象中的“蛤蜊”黑黑壯壯,絕對是一頭健康的“海馬”。
“他得了重感冒,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就這樣,孩子沒了。真夠可憐的,已經懷孕九周了。這還不算,他今天被叫去生育委員會調查了一整天。”
“調查?什么理由?”我艱難地吞下一口金槍魚籽。
“他們懷疑他是惡意流產,有人指證‘蛤蜊’串通醫護人員。”蘇姍不自覺地壓低聲音。
“這也難怪,總有人熬不過孕期反應,想以身犯險,真夠蠢的。”
“不過,我看‘蛤蜊’不是。”蘇姍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他的樣子很難過。”
“這種事,只有當事人最清楚。”我盯著蘇姍忽閃的長睫毛,把最后一句話和著金槍魚籽吞進了肚子。
今天是去醫院做基因檢測的日子,雖然早些年無創DNA技術替代了唐氏篩查術,但仍不能百分之百排除染色體異常的情況。說白了,仍然是個概率問題。對于百分之一的風險來說,你不能保證自己不是那個倒霉的“一”,當然,也無法肯定健康的九十九個里面有你一份。因此,身為一名高齡“海馬”,我理所當然地收到了醫院寄來的《羊膜穿刺手術通知單》。然后,我就失眠了。
我照舊比預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
等待是如此漫長,在手術區空蕩蕩的走廊上,我默默觀察著每個從手術室走出的“海馬”。當我看到一個頭發微微謝頂的中年“海馬”臉色發白地蹣跚而出時,我的小肚子莫名抽搐了一下,意識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然后,我發現自己躺在了手術臺上,坐在我面前的醫生手里握著一個超聲波探頭,另一只手捏著細長的穿刺針。我的肚皮上畫了一個大大的“×”,我盯著那個“×”研究了半天,仔細回憶它是什么時候畫上去的。我想表現得堅強點兒,可在看到閃著寒光的針尖貼近肚皮的一剎那,我很不爺們兒地閉上了眼睛。
那根細細長長的針穿過了腹壁,進入子宮腔,接著,是羊膜腔……我正在胡思亂想,耳邊一個宛若天籟的聲音響起:“好了,結束了,胎兒很健康。”
不知為什么,在聽到宣判的一刻,我的心里泛起陣陣酸楚。從開始到現在,所做的每項檢查都是為了證明肚子里的是一個健康的寶寶。寶寶必須拼盡全力證明自己,稍有閃失,就要接受更為嚴苛而煩瑣的檢查。而一旦證明失敗,就會被剝奪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生而為人,是多么艱難的事啊……
靠在休息室的沙發上,我看到一個做完手術的“海馬”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低下頭去,輕聲說:“謝謝你,我的寶貝!”
早晨醒來,胃口出奇地好,惱人的妊娠反應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謝天謝地,我在心里把滿天神佛感謝了一個遍。蘇姍做了我最愛的肉醬意面,我起身倒了一杯檸檬蘇打水,喝上一大口,整個人都清醒了。
面條的味道不錯,雖然是微波食品,不過溫度和時間配合得剛剛好。我由衷地稱贊蘇姍的手藝,看得出,她很受用。很自然地,我們聊起家庭傳統保留菜式的問題。我建議蘇姍報名參加烹飪學習,起碼要學會一道從選材到加工純手工制作的家常菜才行。
“咱們家不是有一道香煎牛排了嗎?”蘇姍嘴里塞了一團面條,聲音含含糊糊的,透著幾分不情愿。
“那是我為女兒準備的,我有預感,這一胎可能是兒子。”我幸災樂禍地瞟了蘇姍一眼,“家里有了男孩,一定要有一道媽媽的保留菜才行。將來能打敗你兒媳婦的,不是多少唇槍舌劍,而是一道濃濃的媽媽味兒的家常菜。”
“這個我當然知道,”蘇姍拋給我一個大大的眼白,“所以,我才不想要兒子。我不在乎將來給他置辦幾間房子、幾畝地,我擔心的是有一天我拎著他的耳朵說:‘小子,你不能把那個女人娶回家,她是只會吸干你骨髓的狐貍精,讓你每天捶胸頓足地過日子!’可那小子卻滿不在乎地說:‘媽媽,吸骨髓也好,腦髓也好,吸的都是我的東西。捶一天也好,捶一輩子也好,捶的都是我的胸。幸福也好,不幸也好,我都會和我的心上人過一輩子。’”
我捂著肚子,險些笑岔了氣,“這話你是打哪兒聽來的?”
“一部老版韓劇……對了,我想學韓餐!”蘇姍眼睛一亮,“你覺得朝鮮冷面味道如何?”
“如果是我,更喜歡蘭州拉面。”我一本正經地向蘇姍建議。
已經六個月了!已經六個月了嗎?早起,看著鏡中碩大如瓜的肚子,我不得不再次感嘆生命的奇妙,我為自己是一名“海馬爸爸”而自豪。
不知道是不是本身肥胖的原因,我的肚子比同孕齡的海馬足足大了兩圈,看上去已經接近一個足月的肚子了,以至于大BOSS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盯著我的肚子看了十幾秒,并先后兩次向我確認了預產期。當我肯定地告訴他距離寶寶出生還有一段時間后,他欣慰地點點頭,給我派了一個去E市出差的活兒。
“可是,”我有些為難,“我預約了下午的檢查。”
“我知道,”大BOSS擺擺手,一副對我的產檢時間了然于胸的樣子,“我幫你改約了E市的醫院,那里的醫療條件比咱們這兒強多了,怎么說也是中心城市,和咱們這種邊緣城市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點……”
“那我就趁這個機會好好檢查一下,多謝領導關心!”我趕忙起身接過大BOSS手里的超音速空氣動力列車票,并努力做出一個感激涕零的表情,順便在心里把他的親戚問候了好幾遍,“有沒有人性啊?連‘海馬’都不放過!”
生活壓力和環境污染造成人口出生率的持續下降,愈演愈烈的人口老齡化致使人類社會陷入空前的危機。勞動力短缺、社會需求不足以及經濟增長緩慢等社會問題的加劇,迫使政府出臺了一系列鼓勵生育政策,其中就包括“農場主計劃”。每一個通過體內孕育出生的孩子,都能獲得一份生態農場的土地契約,使用期限為七十年。在寸土寸金的現代社會,能擁有一塊無污染的土地是許多人畢生為之奮斗的夢想。而我所在的農場主資格審核部門剛剛爆出了權錢交易的丑聞,這也是上級部門召開緊急會議的原因。
按照會議流程,我將以審核員代表的身份做會上發言。我瞟了一眼發言大綱,用素來引以為傲的富有磁性的聲音朗聲說道:“‘農場主計劃’使人們重拾人類繁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每一個新降臨的生命都將擁有一塊優質的土地,這意味著孩子們將獲得更加安全、健康的食物。與此同時,生育率低迷的社會現狀,也將得到有效改善。而審批權的濫用勢必引發惡劣的社會影響,由此產生的連鎖反應不堪設想。因此,我代表全體審核員宣誓:我將遵守審核章程,嚴守審核紀律,履行審核員的義務,擔負審核員的責任,恪盡職守、嚴于律己,用實際行動堅決捍衛審核權的尊嚴!”
會場報以雷鳴般的掌聲,我瞥見視頻畫面上大BOSS欣慰的笑容,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終于能踏踏實實地做產檢了。
本以為是常規檢查,卻被醫生要求加做一次B超。我默數著對面白大褂嘴里一口接一口吐出的煙圈,整個人煩躁起來。大概是感覺到了我的焦慮,寶寶在肚子里來回動個不停。
“如果您查過聯網記錄,應該知道我六周前剛剛做過B超檢查。”
“你大概不曉得,”白大褂揮舞著手里的香煙,“和你常去的醫院相比,中心城市醫院的醫療設備精密度要高得多。打個比方,就像超清視頻和高清視頻的差別。”
“我不認為我的孩子在短短六周的時間會發生什么問題。”我繼續做徒勞地據理力爭。
“嗯,這么說吧,”白大褂不以為然地笑笑,大概是對我這樣較真兒的“海馬”司空見慣了,“因為角度的原因,我們需要重新做一次檢查,排除孩子是鴨蹼和人魚腿的可能。”
“鴨蹼和什么?”我有點兒懷疑自己聽錯了。
“啊,是這樣的……有的孩子的手是一個肉球,像鴨子的腳蹼一樣分不開;有的孩子兩條腿粘連在一起,就像人魚的腿。”
“你的意思是,我懷的是個怪胎?”我死死盯著白大褂的臉,滿心的憤怒呼之欲出。
“不不,我沒這么說,這只是優生優育的需要。你知道,環境污染這么嚴重,食品安全也成問題。身為醫生,我要盡可能保證來到世上的每個孩子都是健康的寶貝。”白大褂看著我漸漸緩和的臉色,瞇起細長的眼睛,“放心吧,我們的B超機經過專家檢測,安全,零輻射。和我手里的改良版香煙一樣,轉基因煙葉不含尼古丁,完全不用擔心二手煙傷害。”
“專家檢測”,我討厭這個詞,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因為既得利益出賣自己的靈魂?
蘇姍和我拿著那張超高清晰度的B超單討論起寶寶的性別,蘇姍堅持認為是女孩,而我則希望是男孩。如果是男孩子,我可以和他一起踢球、滑雪、徒步探險,在那些讓媽媽們望而卻步的戶外運動中建立起父子專屬的親密感。
可蘇姍一直糾結于當婆婆還是丈母娘的問題,我覺得她太過杞人憂天。“年滿十八歲后,孩子即將告別父母獨立生活,不管他是愿意娶性感小貓還是矮冬瓜,都不會礙著咱們的眼。”我說。
“不一樣,感覺不一樣。”蘇姍固執地搖搖頭,“你沒聽說嗎?養女兒就像在園子里種了一棵白菜,澆水施肥、精心呵護,有一天,卻被一只蓄意闖進來的豬給拱了。”
“那養兒子不就是養豬,可以去拱別人家的白菜呀!”我喝了一大口蘇打水,努力保持嚴肅聆聽蘇姍的高論。
“那怎么一樣呢?既是闖進咱家園子的豬,怎么處置就看我的心情了。紅燒、清蒸,做豬肉燉粉條還是殺豬菜,隨我高興。”
“你最近在研究東北菜?”我試圖轉移話題,寶寶在肚子里踢了一大腳,大概是不滿意被自己的親爸親媽說成“豬”。
蘇姍沒接我的話茬,繼續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可是,萬一我辛辛苦苦養大的豬去了別人家的園子,白菜沒拱回來,還把豬給丟了呢?”
雙腳開始浮腫了,買了大兩碼的鞋子,也只能勉強塞進去。代替孕吐的是無休止的燒心,整個食道仿佛浸泡在硫酸中一樣火燒火燎。龐大的子宮擠占了胃的容量,我的胃口變得越來越差,再誘人的食物也只能勉強吃上一兩口。與此同時,我的嗅覺反而變得異常靈敏,蘇姍化妝臺上的香水味、衣物上殘留的皂粉氣味,都讓我感到不快。
遵照醫生的要求,我開始在家里做胎心監護,每天兩次,每次二十分鐘。為了能順利分娩,我加大了運動量,除了雷打不動的孕期體操,還加上了產前瑜伽。空氣污染太嚴重了,還是室內運動更安全。
因為工作的原因,大腹便便的我又被派去出差了。我先后去了兩個城市,挺著搖搖欲墜的肚子在中心廣場做激情澎湃的演講。
應媒體要求,我把“海馬爸爸”的銘牌貼在胸前顯眼的位置,以便他們推鏡頭時來個特寫。有那么一會兒,我明白了領導安排我出差的良苦用心——有什么比現身說法更有說服力呢?
距離臨盆只有不到四周的時間,我的心情既緊張又不安,中間還摻雜著些許小小的激動。蘇姍每天都陪我練習分娩呼吸法,希望生產時能用得上。不過,據阿嚴說,當時,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管是“呼吸”還是“吸呼”,通通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向單位提前申請了產假,因為肥胖再加上孕后增加的體重,我的心臟再也承受不了巨大的負荷。我不得不每天躺在床上吸氧,不管躺下還是坐起,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只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大口喘氣,仍然無法呼吸。
關掉電視,我撥通了蘇姍的電話。就在早晨出門時,我倆還在為晚飯的餃子吃韭菜蝦仁餡兒還是素三鮮餡兒吵了一架。我承認因為身體的原因,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可我不認為這和產前抑郁癥有什么關系。
電話接通了,視頻畫面上,蘇姍看上去心情不錯,似乎已經忘掉了早上的不快。
“我正要打給你,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呀!”她說。
在接下來的一分鐘里,我也被蘇姍的情緒感染了,心情一掃幾天來的陰霾。就在剛才,蘇姍接到了生態農場的通知,我們很有希望申請到一塊土地,采光良好、水源充沛,而且是沒有被無機肥污染過的優質土壤。我和蘇姍早就夢想著擁有一塊土地了。在催長素泛濫、轉基因橫行的當下,能吃上自己親手種出的安全食物是多么幸福的事。蘇姍不止一次對我抱怨,雖然我身在審核部門,卻沒有成為農場主的特權。好在如今夢想就要成真了,我們即將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而且價值不菲。
剛和蘇姍結束對地主生活的憧憬,我就接到了阿嚴的留言:“我幫你聯系了中心醫院的大夫,放輕松,一切都會順利的。等你生完了孩子,咱們出海去。我發現了一片特干凈的海域,龍蝦、鮑魚包你吃到飽。好了,不說了,回見!”
掛掉電話,我感到呼吸有點兒困難,抓過床頭的氧氣瓶,把輸氧管塞進鼻子,感覺立時好了很多。我半仰在床上,閉上眼,想要做一個美夢。可是,直到蘇姍回來,我都是清醒的。我很累,卻無法入睡。
那天晚上,我真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被一大片溫暖的海水包圍著,海水清澈透明,斑駁的陽光灑下來,泛起粼粼波光,五顏六色的魚兒在身邊游來游去,我努力分辨,依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我在海里暢快地游著,忽然,我的肚子一點點癟了下去,我竟然在海里生產了!可是,我的寶寶去哪兒了?我拼命潛到海底,尋找寶寶的影子,被撈上來的只有一只碩大的龍蝦。難道我生了一只龍蝦?我被這念頭驚出一身冷汗。
“該死的阿嚴,都是他說什么龍蝦,害我做這樣的怪夢……”我被剛才的噩夢搞得心煩意亂。
然而,更讓人煩心的是,我的羊水破了。
凌晨,準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一刻。我從夢中醒來,發現床單濕了一片,我不能肯定那就是羊水,慌亂中,只好推醒蘇姍。
蘇姍手忙腳亂地找來PH試紙,我終于不得不面對現實——我就要生了。
羊水嘩嘩地流個不停,卻沒有出現陣痛反應,直到蘇姍辦好住院手續,我的肚子仍然沒有疼痛的跡象。我知道情況有點兒不妙。
醫生看了一眼胎心監護儀,然后為我做了簡單的檢查。我等著他給我上催產素,可是我聽到他說:“羊水流太多了,胎兒情況不好,考慮剖宮產吧。”
我看了一眼蘇姍,我和蘇姍對手術都沒有心理準備,我們一直希望順產,這樣對產后恢復和寶寶的健康都好。然而,就在這時,我的蘇姍,多年來總是習慣依賴我的柔弱的蘇姍,無比鎮定地對醫生說:“聽您的,剖吧!”
就這樣,我被推進了手術室。在寒冷而明亮的手術臺上,我想起《史記·項羽本紀》里的名句:“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是的,脊椎里被推了一針麻藥的我毫無招架之力,只待他們“磨刀霍霍”了。我不知該慶幸還是遺憾,本以為會經歷傳說中的十級陣痛,體驗骨縫被一點點撐開,胎兒穿過漆黑的子宮努力尋找光明的偉大時刻。我的內心對這過程既期待又抗拒,我固執地認為,只有經歷了這些,才算是完整的“海馬”體驗。可是,這一切都與我無緣了。在麻藥的功效下,我會輕松地生下寶寶,就像把孩子從口袋里掏出來一樣簡單。
然而,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
不知是對麻藥不夠敏感還是脂肪層太厚的原因,從肚子被手術刀劃開的一刻,夢魘就開始了!
手術刀一閃,肚皮上的每一條痛感神經瞬間蘇醒過來,歡呼著、雀躍著,迎接這血淋淋的痛楚的狂歡。手術遮布擋住了視線,我只能憑空想象遭受的苦難——我的五臟六腑被掏空了,被人惡狠狠地揪了個一干二凈。上一分鐘,他們還在掏我的腸子,下一分鐘,又開始挖我的肺了。我痛苦地戰栗著,等著他們刨出我的心臟。
手術期間,主刀大夫不時在輕聲細語地聊天,從被送去消毒的工作服聊到糟糕的午餐。我努力張張嘴,想要插上一句。我的舉動引起了麻醉師的注意,他幫我摘下氧氣罩,溫和地說:“有什么事?”
“能幫我看一下尿袋嗎?它好像滿了。”我迫切地想要抓住點兒什么,一根稻草,或是從大海盡頭漂來的圓木。
“幫你檢查過了,沒有問題,應該是手術牽扯神經引起的錯覺。”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我的痛苦霎時減輕了幾分。
“這樣的話,能幫我加大麻藥的劑量嗎?我疼得實在受不了了。”我只想繼續聊點兒什么,麻藥的事只是隨口說說,我不確定他真的會幫我。
不出所料,他表示愛莫能助,“麻藥是不能超量的,不過,我可以給你打支安定,讓你好好睡上一覺。”
我敢說,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我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重新幫我戴上氧氣罩,他的胸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黎新力”,真是特別的名字啊。
蒙眬中,我的靈魂被一點點抽走,飄蕩在半空中,我以神的姿態俯視著世間的一切。半夢半醒之間,一聲清脆的啼哭把我帶回人世間,我的寶寶出生了。
蘇姍出門了,我決定趁著這清靜的休息日,把《“海馬爸爸”體驗報告》完成。
以下是《報告》的部分內容:
這之前的十天里,我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孕育過程。盡管和實際孕程的四十周相比,十天的時間太過短促,可我依然深刻地體會到了生命從孕育之初到降臨人世是多么奇妙的旅程。
當醫生在我的身體里埋下一枚芯片,并體貼地為我穿好懷孕模擬裝,告訴我整個孕程將按照既定程序操控的時候,我想,我的內心是忐忑的。當惱人的孕吐反應出現,我終于明白了煎熬是怎樣的滋味。我不止一次想過摳出那芯片,扔進粉碎機,再把碎渣倒進馬桶沖個干干凈凈。可我只是想想罷了,事實上,整個孕期我都在胡思亂想中度過。
進入孕后期,大部分時間我不得不臥床休息,每天,我能做的就是祈禱夜晚快快降臨,我希望能有更多的睡眠以減輕痛苦,可我艱難地發現,我常常在半夜醒來,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我向醫生尋求幫助,他卻告訴我這是孕期的正常反應。新媽媽在嬰兒出生后要投入大量時間照顧寶寶,即使夜晚也不得安睡。因此,在荷爾蒙的作用下,準媽媽的精神狀態會提前調整到亢奮模式,以便寶寶在出生后得到更好的照顧,這是人類進化自然產生的結果。一想到蘇姍不知要面臨多少個不眠之夜,我頓時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苦難根本不值一提。
回憶這十天來,快樂的時光同樣比比皆是。我經常對著鼓起的肚子傻笑,雖然明知這只是懷孕模擬裝制造的假象,可我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寶寶的存在。第一次看到寶寶的心率曲線,寶寶踢我的第一腳,給寶寶講故事時,寶寶會變得很安靜,聽到精彩處,還會熱烈地手舞足蹈。是的,我明白這些都是感應式裝置帶來的仿真體驗,可當我用胎音記錄儀聽到寶寶打的一個嗝時,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每個“海馬爸爸”的孕期體驗都是電腦程序經過精密測算,再根據“海馬”的生理反應進行動態調整的結果。我不止一次想過,或許,我曾經經歷的,就是蘇姍未來可能經歷的,這讓我感到幸福無比。而所有的痛苦和幸福在生產的時刻達到了頂峰,我無法用文字形容那痛有多慘烈,我知道我經受的并不是頂級的痛楚,可即便如此,現在想來,仍讓我不寒而栗。不過,這一切又如何抵得過寶寶哭聲的美妙?那是世上最動人的樂章,把我從地獄帶到了天堂。
感謝生育委員會給我這次寶貴的體驗機會,曾經,我一度認為生命的孕育不過是細胞的分裂、組織的生成,然而,“海馬爸爸”的生活,讓我懂得了胎兒在母親體內存在的一刻,已然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母親和孩子能相互感應到彼此的體溫、心跳,甚至是快樂和悲傷,他們心靈相通、血脈相連,這就是親情產生的本源所在。
我相信“海馬爸爸”的經歷讓我更加容易和我的孩子建立親密的親子關系。我至今記得,小時候幼兒園的活動大部分都是媽媽參加,不僅是我,班上的小朋友都是如此。偶爾,爸爸也會來,可他總是一有機會就躲在角落里玩手機。我的爸爸和很多爸爸一樣,他們相信和孩子太過親近會損傷父親的尊嚴,而陪伴孩子理所當然是媽媽的事。如果沒有“海馬爸爸”的體驗,也許……我也會成為這樣的父親,可能,和我的爸爸一樣,在游泳室擠滿嬰兒的手推車上,竟然認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的寶貝。這聽上去像個笑話,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不敢說自己能成為一名稱職的父親,不過,我會努力讓自己不錯過寶寶成長中的每一段精彩,美好的時光太短暫,錯過了,便是追不回的遺憾。我們曾經那么貼近,心連著心,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過去、未來,永遠都是。
最后,請允許我以“海馬爸爸”的名義向委員會致以誠摯的敬意!
許凱文
2038年7月21日
今天是個難得的一級天,陰沉了多日的天空終于露出晴朗的一面。我向單位請了半天假前往隔壁Y市城郊的生態農場,那塊屬于我和蘇姍的土地,在安靜地等著我。我一眼認出了它,我知道,它會是我的。
因為孕期合理的飲食和運動,我的“寶寶”在出生時健康測評值達到了優級,也就是說,我順利通過了“海馬爸爸”的考核。作為《“農場主計劃”實施細則》的補充規定,新生兒獲得農場主資格的必要條件,其中就包括母親完成體內孕育以及父親通過“海馬爸爸”的考核。不得不承認,“海馬家庭”獲得的豐厚獎勵為那些持觀望態度而搖擺不定的“準爸爸”打了一針強心劑。
接下來,我和蘇姍會養育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一個真正的孩子。順利的話,從這個月開始,寶寶就要在蘇姍的肚子里舒舒服服地待上一陣子了。四十周后,我們就能拿到生態農場的土地契約,土地的主人將會是我的兒子或女兒。衷心謝謝你,我的寶貝!
下午,剛到單位,阿嚴就扔過來一大堆待審核的材料,足足有幾十份,他口口聲聲說要我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材料都是阿嚴簽過字的,一份材料的審核需要兩名審核員共同的簽字,也就是說,如果我認為沒問題,這些申請人將獲得生態農場土地的使用權。
我粗略瀏覽了一下,在其中一份申請材料前停了下來。嬰兒的出生證明上寫明這個孩子是通過體外孕育技術出生的。按照規定,只有經過體內孕育出生的孩子,才能獲得生態農場土地的使用權。唯一的例外,是不孕癥患者。材料顯示這對夫婦中的妻子曾先后兩次經歷流產,然而,卻并沒有醫療機構的相關證明認定他們無法正常生育。
我沉默了許久,陷入沉思,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手術臺上那支強效安定,想起阿嚴說過因為申請了無痛分娩,自己是在半睡眠的狀態下結束了生產,那時我還笑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現在想來,走狗屎運的不止阿嚴一個人。人生總要不時來點兒驚喜,不然,也太了然無趣了。
想到這兒,我在“審核員意見”一欄上寫道:“黎新力、安娜夫婦符合生態農場主申報資格,準予通過審核。”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