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和你離婚?!蔽以谛睦锓磸脱菥氈@句話,上腹部突然傳來一陣痙攣的疼痛,提示我這段日子所受的煎熬。蔣艷已經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再不跟妻子離婚,她就要帶著肚子里的孩子鬧上我單位,讓我身敗名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情人就成了一顆定時炸彈,讓我的生活變得危機四伏。像我這樣出身貧寒的人,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爬到如今的高位,一旦引爆這顆炸彈,我那看似風光無限的人生就會頃刻崩潰。
不,我絕不能失去好不容易打拼來的地位!
那么,只有選擇相對善良的妻子,請她放我一條生路。
在人生的重大選擇上,弱者總是容易被當作犧牲品。欺軟怕硬是人的本性,在感情上也是一樣。
妻子朱琴在我一文不名的時候就跟了我,一起走過多年風雨,算是患難與共的發妻。遇見蔣艷之前,妻子一直將我照顧得很好,家務事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不用我操半點心。但我卻總覺得乏味,渴望尋找新鮮的刺激,于是在酒吧認識了蔣艷。她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好吃懶做、愛慕虛榮,但她有艷麗的臉蛋和年輕的身體,讓我找回了久違的激情。
更重要的是,我和朱琴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蔣艷卻懷上了我的孩子。
雖然理智告訴我,朱琴才是適合做我妻子的那個人,但蔣艷有了孩子做籌碼,在她的一再威逼下,我終于決定今天跟妻子攤牌。
我揉了揉上腹部,這段日子一直吃不下、睡不好,連胃都隱隱作疼起來。我強忍著痛走到廚房門口,里面傳來“啪啪啪”菜刀撞擊案板的聲音,妻子正在準備食材燉湯,她總說我工作繁忙,要多喝點兒湯補補身子。
我很少來廚房,望著正在灶臺前忙活的妻子的身影,突然覺得她似乎跟平時不一樣了。我從不知道她這么會用刀,鋒利的菜刀在她手中就跟兒童玩具似的,一只褪了毛的光溜溜、白生生的母雞躺在案板上,被她揮刀熟練地肢解著。
手持利器的妻子一掃平日柔弱的模樣,緊抿著唇運刀如飛,臉上多了種我從未見過的殺氣。
“有事嗎?”她偏過頭看見我,一邊問,一邊手起刀落,“啪”的一聲,一個光溜溜的雞頭便干凈利落地滾到了一旁。
她的眼神也跟刀鋒一樣銳利,我喉嚨一緊,想要說的話剛冒了個泡就又生生咽了回去?!皼]……沒什么事……”胃部的疼痛因緊張而愈發明顯,“我只是來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p>
“喲,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啦?”愉悅的笑在妻子臉上蔓延,眼角的皺紋被擠得越發張揚,活像朵風中亂顫的老菊花。
“這兒沒你的事兒,忙你的去吧,待會兒我給你燉鍋大補的雞湯?!逼拮诱Z氣輕快地打發了我,然后又揮舞菜刀,一臉殺氣地對付那只倒霉的死雞去了。
我沮喪地走回客廳,一邊罵自己膽小懦弱,一邊盤算著到底該怎么跟妻子開口。
這時手機“叮”的一聲響了,我打開一看,是蔣艷發來的短信:“如果你再不跟老婆說離婚的事兒,我就把咱倆的床照發給她!”
我用力攥緊手機,胃突然劇烈抽痛起來,痛得我“滋滋”地直吸冷氣,捂著肚子躬著腰去藥箱里翻出一瓶胃藥,連吞了四片,然后才蜷著身子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疼痛被藥物漸漸抹平,我感覺好些了,開始冷靜地思索眼前這件棘手的事。當務之急自然是要先安撫好蔣艷的情緒,別讓她情急之下真做出什么魚死網破的傻事。
我溜進衛生間,鎖上門,偷偷給蔣艷打了個電話,陪著小心說盡好話,終于讓她同意暫時不去招惹我的妻子,但條件是今天我必須跟妻子攤牌,讓妻子同意離婚。
一鍋熱氣騰騰的雞湯擺在面前,我卻食不下咽。
“離婚”兩個字像塊硬邦邦的石頭卡在喉嚨里,令我坐立不安。妻子并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和往常一樣盛了一大碗雞湯給我,笑盈盈地說:“這湯里加了香菇、黃芪和黨參,很補的,快趁熱喝了?!?/p>
雞湯散發的藥味令我的胃又難受起來,我勉強抿了一口,就擱下碗,強忍著不適說:“老婆,我想——”
“對了,告訴你一件奇事。今天我們醫院收了個嚴重毀容的病人,你知道她是怎么被毀容的嗎?”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要吐出那塊石頭,卻被妻子搶了話頭,我心里十分懊惱,又怕破壞了談判的氣氛,只好壓著怒氣說:“不知道。”
“聽說她做小三破壞別人家庭,被男人的妻子潑了硫酸。原本挺漂亮的小姑娘,這下一輩子都完了。男人的妻子也被抓了,這女人也真傻,毀了自己,倒便宜了那個到處拈花惹草的男人,明明他才是最可恨、最該死的!”
妻子咬牙切齒地說完,挾起一塊雞肉往嘴里一丟,鼓著腮幫子用力嚼著。因為這番話的緣故,她此刻的表情在我眼中竟有幾分猙獰,剎那間,“啖皮食肉”四個字突然浮上心頭,我禁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對了,你剛才想說什么?”妻子吞下雞肉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
“沒……沒什么?!蔽一艁y地回答,“只是覺得雞湯淡了點兒,想加些鹽。”
“淡了嗎?”妻子喝了一口湯,皺起眉頭,“味道剛剛好啊……”然后又嚴肅地看著我,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說教, “吃東西不能太咸,每天吃鹽不能超過六克,我做菜時都計算好的,絕不能過量,否則會傷腎,導致水腫,患上骨質疏松、高血壓、心肌梗塞,還會破壞胃黏膜,誘發胃癌——”
“好了,好了,我不加鹽,行了吧?”我一臉不耐煩地打斷她。
這就是妻子作為醫生的職業病,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該吃多少,都像用精密儀器量過一樣,還時不時地給我上堂健康課,簡直把我當病人一樣看待。
“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好?!币娢也粷M又敷衍的樣子,妻子嘆了口氣說,“你經常在外應酬,外面餐館的廚師一味追求咸鮮,很容易用鹽過量,你每次又要喝那么多酒,更傷身體?,F在難得在家吃頓飯,我當然要在飲食上把好關?!?/p>
妻子擺出溫柔賢淑的姿態,倒叫我一時無語,結果原本打算吐出的石頭,直到晚飯結束都還卡在喉嚨里。
洗完碗,整理好廚房后,妻子又跟往常一樣坐在電視機前看起了肥皂劇?,F在的國產劇總是喜歡演些家長里短的無聊事,我向來是不屑一顧的,但妻子看得津津有味,為了找個合適的時機跟她提離婚的事兒,我不得不耐著性子陪她一起看起了電視。
這部肥皂劇,演的又是男人出軌那檔子破事兒,似乎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負心漢,女人則一個個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就像這劇中的女人,發現男人有了外遇后,就跟天塌了似的,扭著男人痛哭流涕地說:“你不是答應過要永遠愛我,一輩子跟我在一起嗎?”
我心里冷笑一聲,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哪里會有永遠的愛?男人隨口的承諾也相信,這女人真是愚不可及!
“這男人真不是東西!”妻子突然罵了一句。
我瞥見她一臉的義憤,忍不住一時沖動地說:“如果我是那個犯錯的男人,你會怎么做?”
妻子詫異地望著我,認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會把你冷凍起來,讓你永遠陪著我,這樣別的女人就再也搶不走你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妻子竟然在微笑,那笑容就跟冷氣一樣寒意四射。我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往沙發里縮了縮。
妻子提起“冷凍”,頓時又勾起了一段不快的回憶。
一年前,妻子所在的科室引進了國外先進的“人體冷凍”技術,可以將一些身患絕癥的人冷凍起來,等到將來醫學發展到能攻克絕癥的時候,再給這些人解凍,讓他們重新恢復健康。
以前所謂的冷凍人體,必須等到心跳停止,也即血液循環停止,合法宣布死亡后才能開始,其實也就是保存遺體而已。然而現在,隨著該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可以實現急速降溫,冷凍活人。一些絕癥病人為了逃避病痛的折磨,往往會選擇提前將自己冷凍。
記得妻子跟我提起這個技術時,我嗤之以鼻地說:“這純粹就是糊弄人!冷凍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后,誰能保證一定能解凍?搞不好那時候連這所醫院都不存在了……而且就算能解凍,這么長時間,人體能一點兒損傷都沒有?你就算把一臺機器凍這么久都要生銹,何況人類的血肉之軀!”
“你不懂科學就不要亂下結論!”妻子生氣地說。
“我不懂科學,但是我有腦子,知道基本的常識。這個技術根本就是利用絕癥病人求生的欲望來騙錢而已!”我言辭激烈地反駁,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甚至嚷出這樣一句話,“如果我得了絕癥,那我寧愿去死,也絕不會上當,絕不會把錢丟給一伙假借醫學之名來圈錢的騙子!”
那段時間,媒體剛好爆出了某醫院用不成熟的新藥過度治療絕癥病人以撈錢的黑幕,輿論一時鬧得沸沸揚揚,群情激憤如排山倒海之浪。和很多人一樣,我對本應救死扶傷的醫生產生了強烈的不信任感,在利益面前,天使都能變成魔鬼,更何況有欲望的凡人。
見自己神圣的職業受到了如此嚴重的質疑和攻擊,妻子氣得全身哆嗦,破天荒跟我大吵了一架,從此再沒有在我跟前提過“人體冷凍”這四個字。
現在她主動提起冷凍,讓我心里禁不住打起了鼓。細思極恐,以妻子科室主任的身份,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冷凍起來,還真不是件難事。她只需對外宣稱我患有絕癥,在檢查報告上做點兒手腳,再用點兒什么藥物讓我神志不清,就能隨心所欲地擺布我了。
想到這一層,仿佛整個凍庫中的冷氣都鉆進了我的身體,把本打算吐出的“離婚”二字凍得像堅冰一樣冷硬,卡在喉嚨口,吐不出又咽不下,噎得我難受死了!
就在這時,手機又“?!钡囊宦曧懥?,我打開短信,赫然是張我跟蔣艷的床照。
情人在威脅我,若不跟妻子離婚,我們的床照就會發給妻子,甚至我的單位。妻子也在暗示我,如果我敢有異心,她就會用可怕的手段來對付我。
我從來不知道外表溫柔的妻子竟會有這樣陰狠的一面,看來我和平離婚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誰發的短信?”妻子見我一直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看,忍不住問道。
我嚇了一大跳,趕緊手忙腳亂地刪掉了那張床照,張張嘴巴,正要說點兒什么,胃突然一陣猛烈的劇痛,然后一股腥熱的液體像火山熔漿一樣涌出食管,我下意識地捂住嘴,感覺手上黏稠一片。
“你怎么了?”妻子的驚呼聲在耳邊響起。
我呆呆地看著掌心,一片猩紅的血色觸目驚心!
在醫院看急診,輸液,折騰了大半夜,我在胃痛和焦慮的雙重折磨下幾乎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妻子拖著做完一系列復雜的檢查后,我終于支撐不住,筋疲力盡地倒在病床上睡死過去了。
醒來后,已經是傍晚,我突然想起蔣艷的威脅,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現在早已超過了她劃定的最后期限,她該不會真的把床照發給了妻子吧?
我扭動腦袋四處尋找妻子,卻沒看到她的人影。
隔壁床的病人家屬見我醒了,便說:“你老婆給你打飯去了,讓我幫忙照看你一會兒,有什么需要,你就跟我說?!?/p>
我的一只手正掛著輸液的吊瓶,只得用另一只手費勁兒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該死,手機竟然沒電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
終于,妻子端著飯盒走了進來。我的視線拼命在她臉上掃來掃去,想看出是否有什么異樣。
她的神情淡淡的,沒有像往常我生病時那樣,表現出如臨大敵的緊張和噓寒問暖的嘮叨,反倒有種古怪的平靜。然而這種像把什么都壓在石頭下的平靜,卻令我越發恐慌,以我對妻子的了解,越是面臨重大問題時,她的表現就越冷靜。
難道,她真的知道了我跟蔣艷的事?
想起妻子昨晚說的那番可怕的話,我的心七上八下,幾次想開口詢問,但一接觸到她淡得近乎嚴肅的神情,想說的話頓時又全都咽了回去。
妻子打開飯盒,里面裝著白粥。
“檢查結果出來了,是急性胃炎,所以你只能喝粥?!?/p>
妻子垂著眼睛說完,拿勺子舀了白粥,一點一點地喂我。
我勉強咽了幾口,心里到底記掛著蔣艷的事,于是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有充電器沒有?幫我找個充電器。手機沒電了,我怕漏接電話,耽誤了重要工作?!?/p>
“你不用再操心工作了。”妻子說,“我已經幫你請了病假?,F在你就給我安心養病,哪兒都不準去!”
我的心頓時一涼。
妻子的聲音一改往日的溫柔,多了種我不熟悉的專橫。難道……她真的知道了我和蔣艷的事,所以才變得判若兩人?
在惶恐和焦慮的雙重擠壓下,我不由自主地拔高聲調,色厲內荏地質問:“你有什么資格替我做決定?不就是胃炎么,輸點兒液就好了,需要整天躺在病床上嗎?”
妻子望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她的沉默令我莫名的心慌,為了壓抑這種心慌,我的神情就越發強硬,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要記住,我不能失去你,所以我決定做一件很瘋狂的事。”
妻子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聽得我心驚肉跳。
“什么事?”
她的嘴巴抿得像緊閉的蚌殼,無論我怎么追問,都不肯再吐露半個字。
我既疑惑又惶恐,妻子嚴肅的表情和不同尋常的語氣,令我越發確信,她一定收到了蔣艷發的那該死的床照!
難道,她已經想好怎么對付我了?
“我會把你冷凍起來,讓你永遠陪著我,這樣別的女人就再也搶不走你了。”
妻子昨天的話不經意間又浮上心頭,令我瞬間有種窒息的感覺,仿佛被危險的海藻牢牢纏住了,即將面臨滅頂的災難……
兩天后,我終于出院了。
一回到家,我就偷偷給蔣艷打電話,卻根本打不通,話筒里不斷傳來的忙音逼得我都快瘋了。幾次想出門去找蔣艷,偏偏妻子又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簡直把我當囚犯一樣看待。因為心虛,我又不敢撕破臉跟她大吵,簡直快憋出內傷了!
我還給單位打了個電話,我的上司王局長倒是很關心我,一個勁兒地問我身體怎么樣,又再三囑咐我要安心養病,保重身體,說我的工作會找別人接手,叫我別再操心單位的事。
我忍不住說,自己只是急性胃炎,輸了兩天液,已經沒事兒了,完全可以回去工作。
局長愣了一下,又打著哈哈說,不管怎么樣,身體還是最重要的,叫我暫時不要回去上班了。
打完這個電話,我氣得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眼瞅著王局長再過兩個月就要退休了,而我是最有希望接替他位置的,不僅幾項考核指標都比別人優秀,上級部門對我也很滿意。但我知道,王局長一直想讓另一個跟他關系更好的副局接替他的位置,莫非他想利用我生病的機會架空我,然后順理成章地提拔另一個人?
不行,我必須馬上回去工作,絕不能讓這些年的努力經營一夕之間付諸東流!
晚上,喝完妻子熬的粥后,我告訴她明天我要去上班,卻遭到斬釘截鐵的反對。
“你簡直不可理喻!”我忍無可忍地說,“一個胃炎就讓我整天待在家里,我又不是囚犯,難道要我天天躺在床上?躺多久?”
“躺一輩子!”妻子一句冰冷的話,霎時把我所有的怒吼都堵了回去。
望著她冰塊似的臉,我不寒而栗,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神經??!”
不知撥動了妻子哪根神經,她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哭叫道:“是,我是神經病,我已經瘋了!所以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她眼睛紅得像只可笑的兔子,整個人變得既陌生又可怕。
我瞬間失去了理智,憤怒地揚起巴掌,卻突然發現渾身無力,那一巴掌還沒揮出去,我自己先軟倒在地。
“你給我吃了什么?”我驚怒交加地問。
妻子抿著唇,一聲不吭地把我扶到床上躺下,仔細蓋好被子,又端來一碗湯。
這時她已經平靜下來,拿調羹輕輕撥著湯液,裊裊熱氣中,她的眼神溫柔得叫我心驚。
“來,喝下這碗湯,你就不會再煩躁了?!?/p>
“不,我不喝!”我驚恐地搖頭,手臂胡亂一揮,正好掃在碗上,里面的湯頓時灑了一半,把被單都打濕了。
妻子皺起眉頭,把碗擱在一邊,拿了兩條絲帶過來。
“知道我們醫院怎么對付不聽話的病人嗎?”她揚起絲帶,眼中有尖銳的光,看我的樣子,就像看一個雖然棘手卻盡在掌握之中的病人。
這樣的妻子對我來說,實在太陌生!
我拼命想要掙扎,卻一點兒力氣也使不出。她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我,把我的手腳都牢牢綁了起來,然后關上所有門窗,放下窗簾。這套房子隔音效果極好,我就算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現在,我成了躺在砧板上等著挨宰的活魚。
我絕望地語無倫次地叫罵著,妻子卻充耳不聞,用專業醫生的手法,熟練地撬開我的嘴巴,把剩下的湯都灌進了食管。
胃里暖烘烘的,像聚集了一群毛茸茸的幼鼠。我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你到底給我喝了什么?你這個瘋子!”
“這是一碗安魂湯,能讓你睡個好覺。”
妻子的聲音柔和得就像藍色催眠曲,落進我耳中,卻化作一片黑色的夢魘。
“是……是毒藥?……你想讓我……一覺……不醒?……”
我牙齒打著架,幾乎聽不見自己在說什么,只看見燈光突然搖曳起來,像無數星子一一幻滅,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
我的感官漸漸失去了效用,耳邊卻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朦朧如落索的秋雨。我拼命想要捕捉那游絲般的語音,卻只抓到幾個斷片殘句。
“……說過……白頭偕老……騙子……不準……離開……冷凍……”
冷凍?
我驀地打了個激靈,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好像掉進了冰窟里,寒冷的黑水瞬間淹沒了我,將我的世界凝固成一口暗無天日的冰棺!
我驚恐地掙扎著,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拼盡全力打破了冰棺,大喊一聲驚醒過來。
入目是一片明晃晃的日光。
我喘著粗氣,拭去額頭的冷汗,這才明白自己在噩夢中掙扎了一夜。
環顧四周,妻子不知道去了哪兒,房間里空蕩蕩的。綁在我手腳上的絲帶已經被解開,我看著手腕上的勒痕,那里還在隱隱作痛。
我翻身跳下床,穿好衣服就去開房門。
“咔嚓——”門把上傳來的膠著的咬力,令我心下重重一沉。
妻子竟然將房門反鎖了!
我朝窗外看了看,二十六層的高度令我一陣頭暈。
怎么辦?
我絕不能坐以待斃!
我像困獸一樣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睡了一夜,大腦清醒了不少,面對危機開始自動飛速運轉起來,把這幾天的種種異常之處仔細地梳理了一遍,很快就串連出一個真相。
在我昏睡的時候,妻子應該是收到了蔣艷發的床照,先是氣得快要發瘋,冷靜下來后,她決定要狠狠地報復我。于是先想辦法教訓了蔣艷,讓對方不敢再跟我聯系,然后又偽造了我患絕癥的病歷,拿到我單位去請了假,讓周圍的人都以為我活不了多久,從而讓她可以順利實施后面的計劃:把我當作絕癥病人冷凍起來,以報復我的背叛。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我撥通了王局長的電話,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局長,我想問問我老婆幫我請假時是怎么說的?”
“這……”話筒那頭的聲音有些遲疑。
我心里頓時有了數,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說我得了絕癥?”
“你都知道了?”王局長的聲音有些錯愕,停了一下,他又趕緊解釋道,“小琴怕你知道后受到打擊,影響后面的治療,所以叫我們都瞞著你?!?/p>
“我沒有得絕癥,你們都被她騙了!”我咬著牙說,“我老婆想害我,她……”
“想害你?小琴為什么要害你?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小琴那么賢惠善良,對你又那么好。咱們單位的人,哪個不羨慕你?好端端的你怎么說起胡話來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王局長一番連珠炮似的質問給打斷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說出我跟蔣艷的丑事,正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房門開鎖的聲音,我趕緊掛斷電話,跳上床,裝作依然沉睡的樣子。
我現在還是沒有力氣反抗妻子,所以絕不能讓她知道我發現了她的陰謀,否則她說不定會鋌而走險,提前做出可怕的事。
我閉著眼睛,豎起耳朵,聽見妻子走進來,在我床前停留片刻,又走出臥室,順便關上了房門。
手機鈴聲從外面傳來,我輕手輕腳地下床,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妻子正在接聽電話。
“……決定了……過幾天再冷凍吧……現在錢還沒湊夠……”
我心里驀地冒出一股寒意,看來我沒猜錯,妻子果然要冷凍我!現在,我的生命只剩下幾天了,趕緊報警吧!
我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了三個數字:“喂,是110嗎?我……”
一股大力突然拽走了手機,我抬頭一看,妻子正對我怒目而視。
“你在干什么?”
我二話不說,撲上去就想搶回手機,卻被她用力推開。妻子拿著手機跑出去,把門一鎖,我又成了囚犯。
我對著房門拳打足踢,但沒折騰多久就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
胃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我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幸好藥箱就放在臥室里,我翻出醫生開的藥,服下后才感覺好了一點兒。
突然,我的視線落在另一瓶藥上。
那是妻子吃的藥。
她有心臟病,每次發作時都必須立即服藥,否則便會有生命危險。
一個念頭突然劃過腦海,令我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又是害怕,又是興奮。
或許,我可以先下手為強……
我的手仿佛有自我意識似的伸了出去,攥住那瓶藥,擰開瓶蓋,倒出里面的膠囊。我一個一個地扭開膠囊,把里面的藥粉全倒在紙巾上,再往膠囊里塞進些衛生紙,恢復原狀,放進藥瓶里。
沒多久,紙巾上已經堆了一大堆藥粉。我把紙巾捏成團,扔出窗外,然后把裝滿空膠囊的藥瓶放回了藥箱。
幾天后,我終于噩夢成真。
雖然我死活不肯吃妻子做的東西,但她依然有多種辦法能夠把食物塞進我胃里。我終于見識到了醫生的手段,我這樣一個大活人在她手里,也就跟實驗室里的小白鼠差不多。
不知道妻子在食物里放了什么,我又一次昏睡過去……
醒來后,已物是人非。
我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不是妻子,而是另一位穿白大褂的陌生醫生。
這位醫生和藹地告訴我,這一覺,我已經睡了十年。
面對一臉茫然的我,對方拿出一份協議。
“這是我們和你妻子簽訂的‘人體冷凍’協議。十年前,你被確診為胃癌晚期,你妻子為了挽救你的生命,決定將你冷凍到人類攻克癌癥的那一天。她預交了十年的冷凍費用,現在已經到期了,然而她早在十年前就因心臟病突然發作而去世,你的其他親人無力負擔后續的冷凍費用,所以現在我們不得不將你解凍。”
“你說什么,我得了胃癌?”我震驚地瞪著他,“可我妻子告訴我,我只是急性胃炎?!?/p>
“這是裝在你檔案中的十年前的體檢報告,以及冷凍后我們每年對你全身進行系統掃描的例行檢查報告。報告顯示,你體內的癌細胞在冷凍狀態下被控制得很好,并沒有擴散的跡象?!?/p>
對方遞給我一疊資料,我迅速翻看著,沒錯,我確實得了癌癥。
原來我竟一直誤會了妻子!
霎時間,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攪成一團亂麻,翻騰得厲害,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她為什么要瞞著我?”
“這是你妻子寫給你的信,她要求在你解凍后把信交給你,或許信里有你想要的答案?!?/p>
我接過信,展開,妻子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
老公: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因為我如果活著,一定會親口告訴你一切,而不會讓你只面對一頁冰冷的紙。我身體也有大病,未來命運難測,所以不得不預先寫下這封信。我多么希望,你醒來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多么希望看到你得知自己重生后的驚喜。只可惜造化弄人,或許我們真的緣盡于此,即使我努力想要逆轉命運,也終究不能與你長相廝守。但是我不后悔,就算時間倒流到從前,我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還記得那次你吐血住院嗎?檢查結果是胃癌晚期,而且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結??吹綑z查報告后,我的世界都快崩塌了。我深知以現在的醫療技術,任何治療都將徒勞無用,只會延長你的痛苦,讓你受到更多折磨。但我又無法接受你即將離開這個事實,于是我想到了“人體冷凍”技術,這是目前能挽救你生命的唯一辦法。但我想起你對“人體冷凍”的偏見,想起你當初說過如果自己得了絕癥,寧愿去死也絕不會選擇“人體冷凍”。我知道你是個極其固執的人,只要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因此我不敢告訴你我的決定,只能瞞著你籌集費用。
你在醫院昏睡時,我幫你接聽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是你的同事。當時我剛看到檢查結果,心神大亂之下,竟脫口把你得癌癥的事告訴了對方。冷靜下來之后,我又覺得很后悔,生怕你從別人那里得知自己患了絕癥后做出什么傻事。作為一名醫生,我已經見過不止一個病人在絕望中從醫院的大樓上跳下去,所以我不敢冒險,只能想辦法把你留在家里。當時你一定很生氣吧,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變得如此不通情理。其實那段日子我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整天焦慮不安,還不得不在你面前演戲,千方百計掩飾內心的痛苦,而最令我難過的是,我竟在你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憎惡,甚至仇恨。那一刻,我難受得像要死掉!但是我想到解凍后你就會知道真相,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并最終諒解我甚至感激我時,我便又有了將計劃進行到底的勇氣。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很抱歉我先一步離開了你。你不用太難過,其實我很慶幸你沒有看到年老時的我。蘇醒后的你,一定還和以前一樣英俊吧,如果我太老的話,在你面前一定會自卑。很奇怪,直到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才想到這一點,有些擔心你會不會嫌棄滿頭白發的我。不過那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現在我可以每天通過電腦屏幕觀看躺在液氮罐內的你。你的神態那么安詳,就好像沉睡在一個漫長的美夢中。我可以經常跟你說話,感覺你的存在,就這樣一直陪在你身邊,對我來說已是一種幸福。
請原諒我違反了你的意愿,并假冒你的名義在“人體冷凍”協議上簽字。我知道這是違法行為,也知道你很可能會責怪我,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怪我不該鋌而走險,但是我真的真的不能沒有你。如果犧牲我自己,能夠換回你的重生,那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因為,我愛你!
深愛你的,朱琴
看完信后,我心潮起伏,難以自已。想起那些被倒掉的藥粉,我拿信紙的手突然顫抖起來。
“我的妻子是怎么死的?”我輕聲問道。
“好像是在家里突然發了心臟病。照理說作為一名醫生,她應該知道及時服藥,但不知為什么,還是猝死了……”
我知道妻子的死一定跟我倒掉的藥粉有關,不覺懊悔萬分,心里猶如針扎一樣難受。
“現在我要對你的身體做一個全面的檢查。”白大褂醫生說。
我躺在最先進的醫療儀器里,讓它掃描我的每一個部位,并深入到骨骼、內臟、血管和細胞,分析健康狀況,最后得出一個綜合的評估報告。
半個小時后,報告出來了,結果很令人滿意。被冷凍了十年后,我依然和冷凍前一樣完好無損,就好像只在時間的長河里打了個盹兒。
“你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把我冷凍了十年,還能毫發無損地解凍?”我疑惑地問。
“這個說來就復雜了……”
對方可能覺得對我這樣一個門外漢解釋專業的醫學知識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但還是耐心地告訴我:“被冷凍的人體復活的前提是修復因缺氧、防凍保護劑毒性、熱應力及不能成功玻璃化的組織的冷凍所造成的損傷,而解決這些問題得益于高級生物工程學、分子納米技術、納米醫學的飛速發展。簡單點兒說,我們先把一些分子大小的裝有傳感器和微型電腦系統的機器人植入你體內,然后通過攝氏零下兩百度的低溫讓你處于長期的休眠狀態,這些分子機器人會自動在你體內運作,修復細胞損傷,治療和再生細胞,并且機器人之間以及它們與體外的主控電腦之間會有信息交流。在電腦系統的控制下,這些分子機器人充當了高效修理師,在分子水平恢復健康的細胞結構。所以,你最終能夠完好無損地被解凍。”
“原來如此?!蔽移鋵嵚牭靡活^霧水,但還是不懂裝懂地點點頭,又問,“我的病現在能治好了嗎?”
“很遺憾,以目前的醫學水平,人類恐怕還要再過十幾年甚至更久,才能攻克癌癥?!睂Ψ酵榈赝?。
我心里一沉,迫不及待地問:“二十年的冷凍費用是多少?”如果能交上這筆錢,我就能把自己冷凍到可以治愈癌癥的那一天。
聽到白大褂嘴里吐出的那個驚人的數字,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那么我妻子當初怎么可能拿得出這么大一筆錢?”
“這是現在的價格,十年前的費用要便宜不少,十年間物價變化很大。而且因為你妻子是本院的醫生,所以當年我們也給了很大的優惠。不過據我所知,她為了救你,徹底花光了所有積蓄,后來還賣掉了房子?!?/p>
房子?我心里一動,連忙打聽,“現在房價是多少?”
這次白大褂說的數字簡直令我心花怒放!十年前,我曾給蔣艷買過一套房子,沒想到這十年來房價竟像坐火箭一樣噌噌地朝上躥,現在賣掉房子的錢完全能支付我的冷凍費用。
蔣艷那么愛我,多次說過沒有我,她就活不下去,為了挽救我的生命,她一定不會舍不得一套房子。
我興沖沖地離開醫院,憑著記憶朝我跟蔣艷共筑的愛巢走去。
這座城市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一路上我簡直眼花繚亂,就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看什么都覺得稀奇,看不明白的就向路人打聽。
和十年前相比,現在街上的各種建筑物更有個性,有架空的大廈,還有圓柱形、球形、樹冠形,以及各種仿生形狀的大廈,它們都是用新型材料建造的,表層墻體能吸收太陽能或利用空氣運動發電。另外還有一些數十層高的大廈,它們的外墻都是通透的玻璃,每一層竟然都種著植物,就像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原來這些大廈不是用來居住的,而是農產品生產基地,可以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間斷地種植、收割農作物,為城市居民提供新鮮的食品,還能清潔能源和凈化廢水。
透過街邊餐館和商場的玻璃窗,我看見里面接待顧客的不是服務生,而是機器人,它們的動作竟比人類還要麻利。路上飛馳著一輛輛汽車,駕駛室里空無一人,起初我嚇了一跳,后來才知道現在已大量使用了無人駕駛的汽車,又快又穩又安全。
這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新鮮有趣的事物,感覺現在這個世界比以前好太多了。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好好享受新世界帶給我的更便捷、更舒適的生活。
我給蔣艷買的房子現在位于這座城市的老城區,跟周圍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的新式建筑相比,顯得有些寒磣。不過因為地段很不錯,所以房價依然堅挺,不少人還特意買這里的房子,等著將來政府拆遷時好大撈一筆。
“你是誰?”房門打開后,一個陌生男人皺著眉頭望著我。
“我找蔣艷。你是誰?”
“我是蔣艷的老公。你找她干什么?”男人滿懷敵意地盯著我,就像禿鷹盯著一只闖入自己領地的老鼠。
“她結婚了?”我像挨了一悶棍,蒙了一陣后又惱怒地叫起來,“這怎么可能?她說過要一輩子跟我在一起,還有了我的孩子……”
“你說什么?”男人頓時炸了毛,扯開嗓子沖里屋大喊一聲,“蔣艷,你給老子滾出來!”
“什么事呀?”一個中年女人趿著拖鞋“叭嗒叭嗒”地從屋里出來。
我大吃一驚,眼前這個體態臃腫、面色暗黃的女人,就是我曾深深迷戀過的那個風情萬千、嫵媚動人的蔣艷嗎?
“嚴剛!”女人卻先我一步叫出我的名字,眼里滿是震驚,“你怎么一點兒沒變,還是以前那個樣子?”
“你是……蔣艷?”我遲疑地問,“咱倆的孩子呢?”
蔣艷目光一縮,躲閃著我的視線,支支吾吾地說:“什么孩子?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心里的火“騰”的一下就冒出來了,“十年前,你說懷了我的孩子,非要我離婚娶你。那個孩子呢?”
“十年前?蔣艷,你給老子說清楚,小浩是不是你跟他的兒子?”男人怒氣沖天地吼道,不由分說地給了蔣艷一耳光,“臭婆娘,竟敢背著我跟別的男人鬼混,給老子戴綠帽子!”
蔣艷臉上頓時冒出五條鮮紅的指印,她捂著臉殺豬似的號叫起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你個死沒良心的,小浩明明是你的兒子,你相信別人的胡說八道,就來冤枉我。老娘不想活了,干脆跳樓死了算了,省得被人冤枉。你還不如拿把刀殺了我!來呀,大家一塊兒死……”
她披頭散發,跟男人抓抓扯扯,撒潑耍橫,越鬧越來勁兒。
看著這個潑婦一般的女人,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真是瞎了眼,竟然為這么個貨色鬧離婚,還害死了我那溫柔賢惠的好妻子。
我在這里牽腸掛肚地后悔,那邊蔣艷跟她老公大打出手,倒把我給晾在了一邊。
“爸、媽,你們別吵了,煩不煩??!”一個男孩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扭頭一看,從里屋鉆出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一臉的不耐煩。蔣艷沖上去抓住他,拽到她男人跟前,“你看看小浩這眼睛,這鼻子,哪一處不像你?你竟敢說他不是你兒子,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
我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果真跟男人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個人為什么說你懷了他的孩子?” 男人沒好氣地說。
“我是騙他的!那時我根本就沒懷孕,只是到醫院找熟人開了個懷孕的檢查報告,想逼他跟妻子離婚。后來知道他得了癌癥,我就再也沒跟他聯系了。”
“你怎么知道我得了癌癥?”我詫異地問。
“那天你一直沒回話,我打你的手機,是你老婆接的。我謊稱是你單位的同事,她信以為真,還告訴我你得了胃癌,需要休養,又叫我不要告訴你得癌癥的事,怕你受了打擊后情緒不好,影響了治療。起先我還不相信,后來跑到你單位一打聽,才知道是真的,只好自認倒霉,再也不去找你了?!?/p>
“為什么后來我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
“知道你得了癌癥后我就把你拉黑了。你都是快死的人,難道還要讓我去伺候你?聽說你老婆為給你治病把房子都賣了,那是她傻,為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
我氣得全身都在發抖,攥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張丑陋的臉!
理智最終約束了沖動,我想起來這兒的目的,恨恨地說:“既然你騙我,那就把房子還給我!”
“還給你?憑什么?”蔣艷頭一揚,霎時變得像只好斗的母雞,“這房子明明是你給我的補償,房產證上只有我的名字,現在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頓時瞠目結舌。
“蔣艷,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老娘一鄉下丫頭,在你面前充白領、裝淑女有多累,你知道嗎?這套房子就是你給的補償?,F在你想要回去,告訴你,沒門兒!”
我雙目充血地瞪著這個張牙舞爪的女人,是她斷絕了我最后的希望。曾經對她的愛,此刻都化為極度的厭惡和憎恨,我沖動地伸出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喝道:“把房子還給我,還給我!”
就在這時,我頭上突然挨了一記重拳,就像一聲驚鑼,疼痛猛地炸開,鼻孔有鮮紅的液體涌了出來。
“滾出去!”蔣艷的男人對我拳打足踢,他人高馬大,打得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被冷凍了十年的身體還很虛弱,我像個裝滿爛谷子的破麻袋一樣栽倒在地。房門重重地關上,里面繼續傳來爭吵的聲音,但我再也沒有力氣跟他們理論了。
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躺了多久,我才恢復了一點兒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知該往何處去。
我想起遠在鄉下的年邁父母,他們根本無力拿出巨額的冷凍費用。我一個將死之人,何必再去煩擾他們,讓他們又經歷一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痛呢?
而那些窮親戚,我以前一直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落魄時才發現,自己竟然舉目無親,只有妻子才是我唯一的依靠。
但我卻親手殺死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我踉蹌地走在街頭,比喪家之犬還要落魄。一只流浪狗還能激起人的憐憫,常有好心人拿食物喂它們,甚至收養它們,而像我這樣一身狼狽的人,卻人人冷漠以對,甚至避如瘟疫。
萬念俱灰之下,我沖上馬路——干脆讓車撞死我好了,一了百了!
一輛貨車呼嘯而來,像一頭喘著粗氣的怪獸。我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閉上了眼睛……
一連串刺耳的急剎聲在我周圍響起,貨車在我身前一米處硬生生剎住,隨后靈巧地拐了個彎,繞過我開走了。
緊隨其后的幾輛車,也一個接一個緊急剎住,奇跡般地躲過了一場連環車禍。
我這才想起,現在的汽車都是由電腦控制的無人駕駛車,它們一定都安裝了先進的避障裝置,能自動避開障礙物,當然不可能撞上我了。
看來,想自殺都死不了,先前那股沖動一泄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勇氣自殺了。
思前想后,我又找上了以前的單位??梢粏枺I導早就換了人,沒人還記得我當年叱咤風云的往事?,F在單位為了節省人力成本,大量采用自動化辦公機器,對機關人員大幅裁減。我和社會脫節十年,原有的知識體系早已落伍,現在根本沒有適合我的工作,最后只打發我當了一名門衛。
其實,門衛本來也可以由智能機械擔任,但領導說為了解決我的生存問題,所以把這個崗位給了我,就好像給了我天大的恩賜似的。
從以前高高在上的局長候選人淪落為最底層的門衛,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落到這么凄慘的地步。
然而更凄慘的還在后面。
不到一個月,我的胃又開始疼痛起來,我知道癌細胞正在吞噬我的生命,而我除了苦苦忍受,別無他法。
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過,在貧困中掙扎,在痛苦中飽受折磨……
一個人,孤苦無依地捱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這是比十年前更悲慘、更痛苦的遭遇。
我那溫柔賢惠的妻子,上帝終究是站在你那一邊,借助陰差陽錯的命運,替你實施了最完美也最致命的報復!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