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水利大師宋希尚及其《說淮》

淮河，又稱淮水，古代四瀆之一。淮河流域居我國之腹心地位，扼南北往來之要沖，地多平阜，土壤松軟，利于耕作，從古至今它都在我國占有十分重要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戰略地位。宋代以前的淮河流域，河湖安流，水土肥美，人民安居樂業，有“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之說。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黃河南徙，開始了其長達600多年的奪淮入海歷史，二瀆歸一，淮河不堪重負，水患頻仍，生靈涂炭，成為頑疾。民國時期，面對淮河水患嚴重的狀況，眾多有識之士投身治淮事業中，宋希尚即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員。他所著的《說淮》一書，不僅收集了美國紅十字工程團、費禮門、張謇、柏文蔚等人及當時全國水利局等機構的導淮計劃，而且整理了淮河流域的詳細測量數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大規模治理淮河留下了珍貴資料，有著極為重要的參考和研究價值。

宋希尚其人

宋希尚，字達庵，1896年出生于浙江嵊縣（今浙江嵊州）的一戶商人家庭。1911年，宋希尚赴上海求學，后考入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今河海大學）。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是中國第一所培養水利技術人才的高等院校，由中國近代著名的實業家、教育家、清末狀元張謇所創立。該校聘請了許肇南、李儀祉、楊孝述、沈祖偉、顧維精等一批著名水利專家任教，學風優良、成就斐然。1915年3月15日，宋希尚成為該校的第一批學生。

兩年后，宋希尚畢業，被分配到南通保坍會實習，成為荷蘭工程師特萊克的助手。那時，特萊克受南通、如皋兩縣水利會邀請主持遙望港九孔大閘工程。但工程未結束，特萊克不幸染病去世，年僅23歲的宋希尚毅然擔起施工重任，按照特萊克原定的設計繼續施工，直至順利竣工。張謇對宋希尚勇擔重任的精神極為贊賞，對他更加器重，并于1921年資助其赴美留學。宋希尚先后在麻省理工學院、布朗大學學習進修，1924年獲布朗大學工程碩士學位。學成后，宋希尚又赴德國、荷蘭、比利時、英國、法國、瑞士等國考察水利建設，并將所見所聞所想記錄成書，名《歐美水利調查錄》。早年的求學實習經歷，為宋希尚積累了豐富的水利知識和實踐經驗，使其成為一位融匯了中西治水經驗的水利人才。回國后，宋希尚憑借堅實的學識基礎，活學活用，在水利工程方面屢創功績，成為民國時期著名的水利工程師之一。

1949年，宋希尚前往我國臺灣。在臺灣，他主要從事水利教育工作，歷任臺灣大學教授、臺北工專校長、逢甲大學水利系主任、淡江大學工學部灌溉系主任等職。1982年，宋希尚先生病逝于臺北，享年87歲。

宋希尚一生重視水利研究，筆耕不輟。除了與特萊克合譯明代潘季馴著作《河防一覽》外，宋希尚還著有《歐美水利調查》《水文學》《中國河川志》《說淮》《長江通考》等二十多部水利工程學書籍，發表數十篇水利論文和回憶類文章。

主要治水功績

1928年，宋希尚在出任交通部揚子江水道整理委員會工程處處長時，成立了首支長江三峽勘測隊。勘測隊由宋希尚、惲震、曹瑞芝、史篤培（美國人）、陳晉模等國內外專家組成。從1932年10月起，歷時3個月，勘測隊實地調研，收集數據資料，并于1933年聯名發表了《揚子江上游水力發電勘測報告》，報告中指出：“宜昌附近有葛洲壩及黃陵廟兩處，堪以建壩設廠。”報告中所示的大壩選址，與目前已建成的葛洲壩水電站和三峽大壩位置基本一致。宋希尚是我國第一個科學、具體地提出開發三峽計劃的人。

1933年，黃河暴發了極為嚴重的水災，多處堤壩決口，受災范圍波及5省60余縣。宋希尚受其師李儀祉的推薦，出任黃河水災救濟會總工程師，并立即趕赴災區，視察險情。宋希尚在查看馮樓、石頭莊一帶的決口時，發現河床松軟，若采用中國傳統方法將無法堵住缺口，而使用西方技術同樣也堵不住。他見當地柳條常見，便心生一計，仿效家鄉嵊縣的做法，用竹筐裝卵石放入水中保堤。隨后，他又因地制宜，用柳條代替竹片，獨創柳石鉛絲網串連沉底法。該法成本低，奏效快，眾人奮戰8個月，終于在黃河春汛前使大壩成功合龍，使災區民眾重享安康，被百姓贊譽為“大禹再世”。

1945年抗戰勝利后，宋希尚奉令調任青島港工程局局長。當時的青島港年久失修，尤其是最大的五號碼頭因超載過重而坍塌，30多米的岸壁需要全部重建。美國專家視察后認為：此港工具不全，重建工程恐需兩年方能完成。國家重建在即，大量物資需要經青島港運輸，時間緊急，不容拖沓，宋希尚多次仔細勘察后拿出了新碼頭建設方案。他摒棄了當時時尚的鋼筋混凝土方做岸壁的方案，采用鋼板樁壁，一面打樁，一面支撐，一面填石，一面蓋頂，分段進行，僅僅8個月，亞洲第一座鋼板樁碼頭就在青島港順利竣工。消息傳出，舉世震動。駐青島的美國海軍基地司令吉爾中將特地邀請宋希尚登艦以軍禮接待，欽佩地稱之為“中國人克難精神之偉大”，并電請當局對宋希尚褒獎。

從此，宋希尚成為聞名于世的杰出水利工程師。

《說淮》的成書背景

《說淮》成書于1929年，此時期的淮河流域水患頻發，沿淮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1855年，黃河在河南蘭儀（今河南蘭考）銅瓦廂決口北徙，奪淮局面宣告結束。但是，淮河流域在經過600多年黃河侵奪后，原本流域內的水清河暢不見了，只留下一片河道淤塞、河床淤高、水系紊亂的土地。另外，民國時期淮河流域河道失修、管護無序等導致的水利設施破敗，也加劇了水患的暴發。

從1912年至1929年的18年間，淮河就發生了1916年、1921年兩次大的水患災害，特別是1921年的水患，被稱為“20世紀汛期洪水總量最大、歷時最長的大洪水”，淮河沿岸數十縣受災，給淮河沿岸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民國成立后，淮河流域人士一再請愿，希望能有效地治理淮河，政府也設立專門機構，督辦治淮事宜。但16年來，水患仍存，治淮未見效果。見此，國內外的有識之士紛紛獻計獻策，提出了不同的導淮計劃。但是，由于各方據理力爭，皆認為自己的方案最為可行，而對他人的方案持懷疑態度，導致紛紛擾擾十數年間，竟沒有一個統一的、可供施行的科學導淮方案。

此時北伐戰爭剛剛結束，南京國民政府正式統治全國，實現了形式上的統一。這一時期，國內形勢稍顯緩和，社會也較為穩定。《說淮》中也數次提到：“今者南北統一，訓政伊始，凡昔日擁兵禍國，足為革新改造之障者，皆一一鏟除矣”“十余年來，國民憔悴于軍閥蹂躪之下，流離顛沛，民不聊生。革命軍因民眾之需要，起而革命……在此時間，得以統一南北，完成北伐”“方今南北統一，建設伊始，民生主義，更為政府所注重”。宋希尚認為，國家重心的轉移，為導淮提供了政治可能，而稍顯穩定的社會，又有利于導淮工程的順利開展。

更令宋希尚感到振奮的是，在1929年1月，南京國民政府召開了國民革命軍編遣會議，擬裁撤軍隊。就此事，社會各方也紛紛響應，江蘇督軍柏文蔚就將其與導淮聯系在了一起，先后兩次在中央執監全會上提出了“裁兵導淮”的主張。宋希尚也頗為支持此觀點，認為若順利裁軍，那么大量被裁撤的青壯年士兵將會給導淮工程帶來充足的勞動力，從人力上可保障導淮工程的順利進行。

雖導淮計劃眾多，但“群苦淮無專刊，足資參考”。而宋希尚水利科班出身，留學美國，精通現代科學治水，也參與修建了水利閘壩，又赴歐美等國實地考察水利，水利實踐經驗豐富，對水利研究頗為深刻。因此其朋友建議宋希尚寫一本導淮專著，發表出來，供眾人翻閱參考，以期最終促成導淮的實施。

《說淮》的內容與意義

宋希尚是民國較早一批將前人的導淮計劃進行歸納整理的學者，其摘錄了從明朝到1929年間的共12項導淮計劃。宋希尚按淮水的設計出路，將這些計劃分成了三類：一是入江計劃，即將淮水全量匯入長江，主要為美國紅十字工程團所提；二是入海計劃，即將淮水經廢黃河或灌河口、臨洪口、套子口流入黃海，費禮門、潘復等人認為此方案更為適宜；三是張謇、孫中山等人及當時安徽水利局、全國水利局等機構共同制定的江海分疏計劃，即將淮水下泄通道分為兩路，一路經現有入江道入長江，一路則經廢黃河或灌河口入黃海。

書中將1912—1929年期間主要的導淮計劃都羅列整理了出來，而計劃書中的關鍵內容，例如行水路線、經費預算、流量分配等都有摘錄。這些匯總，將各計劃書中的精要留了下來，便于后人翻閱參考。而將各主要計劃的主要內容放在一起，也更利于比較，從中找出各自的優劣勢，以促成一份統一、完善的導淮計劃書。

這些導淮計劃中，其設計依據大多建立在數據測量和分析上，這就與以往講究價值理性的治水思維有所不同。傳統的治水思想講究以理服人，通過羅列各種社會或歷史論據來支撐治淮觀點，駁斥反對意見。但是隨著西方治水思想的傳入，民國的水利專家們已漸漸懂得需依靠大量的水文數據對水利工程進行可行性分析，才能更好地體現水利設計的科學性。

與古代水利專書不同之處在于，宋希尚特地在書中另辟一章，專門用來摘錄前人實地測量所得的重要數據。宋希尚將數據圖說羅列在此，其目的也是讓后來之心系淮事者知曉已有之成果。當時江蘇和安徽兩省，都派出測量小組勘測各自境內的淮河流域，并將所得數據繪制成圖，成果豐富。書中并未將所有的數據圖表都整理歸納，只是將淮河、沂河、沭河、泗河及運河的平面和縱斷面圖、淮水入江入海圖、各湖面積容量表、閘壩引河圖說等重要的圖表，以圖說、表說（即文字說明）的形式羅列出來，并在書后附有淮水流域的水道全圖，以便讀者能了解淮河流域各主要河流、湖泊、閘壩、引河的基本情況。

同時，宋希尚詳細記載了《洪澤湖高郵湖近十年水面的高低比較》《歸江十壩上下游高低比較》《淮運由瓜州入江和三江營入江河底水面傾斜比較表》《淮水入江入海里程和傾斜度比較》《淮水盛漲時入江入海流量》等比較類數據。這些數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導淮入江入海方案的確定、入江入海流量的分配等問題，提供了可靠而有力的數據支持。

對于導淮工程上需涉及的技術相關數據，諸如水位高低、最大最小流量、入海入江流量、含沙量、降雨量、蒸發量等，宋希尚也有所整理，并編入書中。這部分資料時間跨度長，種類繁多，涉及區域廣，對于制定導淮計劃和分析淮河的歷史規律都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

宋希尚寫《說淮》實為導淮，而其最終目的則是“一計畫定而一河治，一河治而他河得易推治”。《說淮》中對數據的偏重，也反映出宋希尚本人的治水理念，即治水要基于大量數據的科學分析。這與其本人的經歷不無關系。宋希尚初學水利于河海工程專門學校，該校即非常注重測量與計算，以培養測繪人才為宗旨，其后留學美國，并赴歐洲6國考察水利，接受了系統的西方水利教育。這些經歷，都使西方治水理念深入其心。正如宋希尚自己在書中所言：“測量為根據之所由來，設計之先導，實為導淮基本工作……而為預備導淮實施之前，所必須從事者也。”雖然囿于國力、時局，宋希尚的治淮理想在他手中未曾得以實現，但他的豐功偉績，以及《說淮》書中所留的重要思想、詳細數據等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淮河治理的重要依據，可謂受其遺澤，功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