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漫過來了,無遮無攔,無邊無際。
倏忽之間,這鋪天蓋地的風沙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與它一起消失的,還有天盡頭的烽火臺。
月亮升起來。遙遠處傳來琵琶與羌笛的合奏,隱隱約約,仿佛天籟。
倏忽之間,黑夜退去,炙熱的陽光幾乎將大漠點燃。藍瑩瑩的天空一直浸到心底里去。只見一位神女緩緩地從莫高窟的石壁上飛出,騰挪旋轉,翩然起舞。裙裾飄逸,彩云飛動。周遭的月牙泉、鳴沙山以至大漠上所有的胡楊、駱駝、飛鳥都抬起頭來,欣喜地望著她在湛藍的天空中飛舞……
我知道,這是我的一個夢。
飛天,敦煌的那個飛天,差不多是我一生的夢。
兒時,在連環畫里見過飛天。因為喜歡畫畫,便用薄薄的竹簾紙蒙在畫上把她細細地描了下來。那時我并不知道有個地方叫敦煌,并不知道那飛天來自名叫莫高窟的洞穴里。17歲那年,一篇長文將敦煌與常書鴻深深融進我的心靈。那是發表在當年的《人民文學》上的報告文學《祁連山下》,作者徐遲。少年輕狂的我,正在發瘋地寫詩,發瘋地讀詩,詩人徐遲是我的偶像之一。我讀他的詩,讀他論詩的文章,讀他談交響樂的文章,讀他翻譯的《瓦爾登湖》。是的,我是因為關注徐遲而關注到敦煌莫高窟和敦煌學家、畫家常書鴻的。我的靈魂一旦與莫高窟那巨大的神祗接觸,立刻被震撼,被征服。現在想起來,這自然與我從小在心中種下了飛天的種子有關。飛天,是畫,是詩,是美的極致。
歲月荏苒,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困在川西北的大山深處。那里山水如畫屏,可惜,觀者已無審美心境。寂寞與沮傷像野草爬滿心靈。我的一位歷史系出身的同事開始悄悄地寫小說,一部取材于漢代西域烏孫國史實的歷史小說。一段時間,西域、敦煌、龜茲、高昌、《史記》《漢書》成了我們興奮的中心,下酒的話題。在那個非常時期,書是找不到的,各人憑著記憶講述、爭辯,彼此佩服或彼此不服,倒也其樂融融。這一切,不禁勾起了我對飛天心存已久的單戀。我在腦海里又把徐遲的《祁連山下》過了一遍……呵,我的幻視的飛天!
終于走到了一個鮮亮灼目的季節,那像桃花水泛起一般的季節,我與敦煌的似斷實聯的隔空交往,變成了相對頻繁的隔空交談——為探討中國戲曲的起源和形成,我開始臥游西域、神往敦煌,在文獻資料及考古報告中行走于絲綢之路。 我所在的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交付給我的課題是抗戰時期的中國文學,領導不會批給我任務之外的中國戲曲史研究的科研經費。我與敦煌只能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了。隔著空不等于隔著心,有亙古不變的飛天在,我的心與敦煌,與莫高窟,與絲綢之路是相通的。
那是一條古老的通道,那是一個古老通道上的匯聚點、集散點,那就像一根長長的綠絲帶和一顆閃亮的綠寶石。兩千多年之前,漢武帝的使臣張騫率隊鑿通由中國本土連接西域多國的道路。從此這條橫貫東半球,飄蕩在中國、印度以至希臘、埃及之間的五彩絲綢之路,便將亞洲、非洲、歐洲人民之間對于友誼和未來的憧憬聯結了起來。成百上千峰的沙漠之舟——駱駝,將古老的羅馬、波斯、印度文化馱著,由這條路經敦煌等地走向古老的中國;又將古老的中國文化馱著,由這條路經敦煌等地走向古老的羅馬、波斯、印度。我的目光在這條通道上留連,我的心在中亞、西亞和西南亞這片遼闊的地域上空縈回。在高昌古國,在敦煌莫高窟,我與那些佛教經文、變文、壁畫反復神交,與天竺樂、疏勒樂、胡旋舞、《西涼伎》《彌勒會見記》等產生遙感。十年下來,終于充滿自信地在自己的著作中寫下了一個結論:“中國戲劇就是這樣在市俗文化與宮廷文化的交匯、本土文化與西域文化的融合(其中包含著娛樂文化與宗教文化的滲透)的過程中,跳著,唱著,談著,笑著來到了當時還相當無奈的世界上。它的問世,是那樣的熱鬧而精彩,以至于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們還能聽到從歷史大峽谷中隱隱傳來的回聲。”(《中國戲劇尋思錄》,第51頁,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
飛天又出現在我眼前。
這是飄然上升的飛天,這是包舉宇內的飛天,這是心事浩茫的飛天。飛天,這個文化精靈的形象,已經長入民族的肉體,生成民族的骨血,化作民族的靈魂。她是浪漫的,又是現實的;她是寫實的,又是寫意的;她是素樸的,又是絢麗的;她是內斂的,又是外向的;她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她是文明的象征,自由的象征;她是創造的象征,開放的象征。
記得,上個世紀末,歌手含笑唱過一首《飛天》。那是唱一種情感,一種由敦煌壁畫中的《飛天》觸發的情感,一種包容量極大,足以搖撼并溫暖許多人心靈的情感:
如果蒼海枯了
還有一滴淚
那便是為你空等的一千個輪回
驀然回首中
斬不斷的牽牽絆絆
你所有的驕傲
只能在畫里飛
……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歌聲依然與飛天形象一起在我耳邊縈繞。
敦煌,你在聽嗎?
聲音沒有變,曲調沒有變。不過,我想把其中的一句詞略作改動:“你所有的驕傲,不只在畫里飛。”
是的,敦煌,你的驕傲不只在畫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