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查氏詩群與詩歌創作的家族化特征

2017-12-29 08:49:24孫虎

名作欣賞·中旬刊 2017年12期

摘要：清代順、康和嘉、道時期，海寧查氏家族先后出現了以查慎行、查揆為中心，與之交游的從兄族弟為輔翼，受其獎掖的族子侄孫為驥尾的龐大的詩人群體。查氏詩人群體創作詩歌數量多，題材廣泛，詩群內部成員唱酬雅集，詩酒流連，和韻聯句，詩風具有明顯的家族化特征。

關鍵詞：海寧查氏詩歌群體家族特征

清代江南文壇，文學生產呈現出明顯的家族性、集群性特征。江南文學家族郡邑族聚，每逢節令團圓，亭園筑構、文會雅集、宗族祭祀、家集編纂等活動，都為家族文學生產提供了具體現場。家族詩人聯袂唱和，風雅相繼，形成一種詩性慣習。家族子弟熏染于高雅的、貴族化的詩藝環境之中，積極展現個性才情，萌發創作的熱情，形成家族詩學群體，

清代海寧查氏詩人群體主要以世系親友為基礎，發展分為兩個時期：前期以順、康時期的查慎行、查嗣伯仲為中心，主要的代表人物有查慎行、查嗣、查嗣庭昆仲，以及查慎行支系的成員查克建、克承、克念，查嗣支系的成員查基、查開、查學兄弟，查嗣琪支系的查顯、查等。這一時期查氏家族詩群的創作不拘常法，主張求變，表現出明顯的宗宋風尚，詩歌清新、沖淡，呈現出家族化特征。后期以嘉、道時期查揆為翹楚，輔之以查景、查芬、查奕照、查奕蕓、查奕慶等，另有查揆子侄輩查世官、查世璜、查世、查世燮、查世誥、查一飛，從孫輩查有新、查元、查冬榮等為呼應。這一時期積極刊刻先輩撰著，繼承家學，詩歌創作總體上以宋調為主，更趨向于內斂，力求新變，重現了家族文學繁盛面貌。

在查慎行詩歌群體內部，詩歌唱酬是群體詩性生活的主要方式。詩歌唱酬，以詩代箋，既增進了家族成員之間的親情，又鍛煉了詩藝才能，一門之中互為師友，疑義相析，形成家族內部融融奕奕的家學門風。在查慎行詩集中，與其弟查嗣唱和詩最多。查慎行與查嗣手足情深，共同為官，長期樂聚哀散，詩歌往來不斷，成為一時佳話。清代陳康祺《郎潛紀聞》中“海寧查氏兄弟”條曰：“海寧查慎行夏重、嗣查浦昆季，皆負雋才，少以詩文相切。康熙庚辰、癸未，后先成進士，入詞苑，同館十年。夏重年六十四告歸，又二年，查浦從順天學使因病辭職，年適與同。夏重七十外刻詩，查浦繼之，兄弟互相為序。天倫唱和之樂，坡、谷不如。余久遭原之痛者，讀二查集，不覺黯然。”①查嗣詩名與伯兄慎行相埒，時人稱之為“二查”。兄弟自小情深，形影相隨。徐世昌《晚晴詩匯·詩話》：“查浦未第時即有才名，與初白頡頏，稱二難，同館十年，先后歸里。《查浦詩鈔》初白為之作序，謂兄弟年皆七十外，極唱和之樂。未幾遘家難，查浦長流陜右，初白送以詩云：‘吾衰虞死別，汝健必生還，或者詩成佛，他時一破顏。初白歸里即捐館，查浦亦卒于戍所，竟未得再相見也。”②同館十年后，查慎行南下從軍，查嗣北游京師，南北分離，聚散靡常，詩歌往來成為聯系兩人的情感紐帶。等到查慎行告老歸田時，兩年后查嗣也從順天學使辭職歸鄉，“通計三十余年彼此往復之作，不下三百首，而己未以前之少作及見前酬答不在此數焉。”所以，查慎行說：“竊觀古人傳集，兄弟唱酬之富，無若眉山二蘇公，今雖不敢謬附傳人之列，第就篇章計多寡，自謂不讓前賢。顧二蘇晚年一存一歿，欲尋對床風雨之樂，不復可得。余與弟乃獲邀天幸，年皆七十以外，唱予和汝，不減兒時，較前賢反若有過之者，此豈始愿所及料，人力所能致哉？”③這批數量眾多的對唱之詩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兄弟間感人至深的手足情誼，也將“兩人自少而壯而老，離合盛衰之故”用詩化的筆法勾勒了出來。桐城錢澄之《查浦詩鈔序》曰：“德尹日與予周旋，每詩成輒以示予，慷慨悲歌。即尋常酬贈，音調鏗鏘，往往有孤憤不平之氣寓于其中，蓋素所蓄積然也。然后知逸遠雖化，而其氣固勃勃于其二子毫端見之，父子之性情非教而似之也。釋氏謂之胎習，胎習之為性，則性之事天與，父固分任之矣。”④錢澄之所說之氣，則為查氏詩群內部文化精神，父子、兄弟相濡染，“胎習”為性情，表現為文章風格的一致性。查嗣《查浦詩鈔》現存詩十二卷，詩作內容多為兄弟友朋唱和之作，此外為山水行程、詠懷寄情、民俗風情、哀嘆民生的內容。從詩體來看，以古體詩居多，近體詩以七言律絕的成就最高，也有少數的排律作品，如《飛來寺》《登觀音巖》等。

詩歌唱酬活動對家族文學人才的早期發現和培養也非常重要，文學家族詩群的出現，離不開文學人才的培養。文學家族雍熙和融的環境中洋溢的文學氣息，熏沐和催生了家族內部文學種子，促使文學世家的形成。查嗣有三子：查基、查開、查學，皆習染家學，不隕家聲，多詩歌創作。查基著有《叩彈雜著》《韻府珠船》《勾陳錄》《榴齋詩詞鈔》《北游存稿》。查學著有《硯北詩草》十四卷、《半緣詞》一卷。查開刻印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五十卷，著有《蘇詩三家注定本》《吾匏亭詩鈔》。沈德潛稱贊其詩歌曰：“克自奮勵不隕其家聲，所作深得詩人溫厚之旨。”⑤查慎行有三子：克建、克承、克念，受家學影響，都有詩集流傳于世。查克建，康熙三十六年（1697）進士，官束鹿縣令。“樸誠廉潔，有古循吏之風”⑥，著有《紀恩詩鈔》。查克承，清書畫家，克建弟。“工詩并善書畫。花卉翎毛似惲壽平，書法近董其昌，亦善隸書，嘗夢呂純陽授丹與拂，如有所悟。”⑦著有《授拂齋詩存》。查克念，雍正甲辰（1724）科舉人，查慎行幼子。“生而天姿高曠，善讀書，制藝之余，兼耽吟詠。……為詩清新古雅，常以新詩娛公意，遂忘羈旅之艱辛。”⑧著有《讀書錄》十二卷，《史漢識小錄》十卷，《雙峰詩集》六卷，《濟陽家乘補》。

海寧查氏家族詩歌蓬勃發展的勢頭在雍正四年發生重要轉折，查氏詩群漸漸沉寂。雍正四年“查嗣庭文字獄案”對于海寧查氏家族來說，不僅損失了一批文化精英，而且對查氏族人的文化心態、詩歌風格也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使查氏族人變得更加小心謹慎，靈活處事。文字獄后，雍正皇帝頒布禁令，浙籍士子六年內禁止參加科考，對江浙世族的群體加大打擊。海寧查氏首當其沖，整個清世宗朝無人中舉，這與康熙朝的“一門十進士，叔侄五翰林”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個名聞東南的文學家族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變得默默無聞。

查氏家族詩群在文字獄后沉寂了近二世，至嘉道年間重新復興，詩人始多，形成了以查揆為翹楚，以查景、查芬、查奕照、查奕蕓、查奕慶為輔翼，以查揆子侄輩查世官、查世璜、查世、查世燮、查世誥、查一飛，從孫輩查有新、查元、查冬榮等為呼應的嘉道詩群，這一詩群以繼承家學、重振家聲為職志，收藏和刊刻先輩撰著以顯家風，藏書論學，品玩詩文，鑒賞考訂，詩歌創作總體上以宋調為主，更趨向于內斂。在持守先輩文學精神的同時，力求創新，自成一家。

海寧查氏嘉道詩群在興起過程中標志性的事件便是《今雨聊吟集》的結集出版，《今雨聊吟集》重現了家族文學繁盛面貌。徐世昌《晚晴詩匯》對查氏詩群重新興起的盛況做了記錄：“查氏，海昌大族，初白庵主以詩名其家，余風遠被，嘉慶中藹亭（即查人和）參軍人和與潘吾亭（即潘恭常）倡為聲字韻詩，群從及諸子弟世官（南廬）、一飛（也白）、有新（春園）、揆（梅史）、奕慶（葑湖）、逸放（農恂）、稻生（即查馀谷）、人（青華）、有容（蘭舫）、有炳（琴舫）從而和之，吳山尊（即吳）、郭頻伽（即郭）、馮柳東（即馮登府）輩亦依韻往復，次為《今雨聯吟集》，張荔園（即張駿）為序而刻之。”⑨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謂：“查氏自伊璜后，韜荒、初白、查浦，流風所被，幾于人人有集。嘉慶中梅史、葑湖、南廬，皆負時譽，春園亦其亞也。”⑩查氏家族詩集結集出版標志家族文學的復興。這一時期，海寧查氏非常注重家族文獻的保存，前有查歧昌輯《查氏詩逸》、查虞昌編《查氏詩鈔》，后期查有鈺編《海昌查氏詩鈔》等，家族詩群整體復興由潛在意識走向自覺追求。

在家族詩群復興的過程中，查揆發揮著引領作用。查揆，嘉慶九年（1804）甲子舉人，官至蘇州知府，為查氏第十五世中的翹楚。少好讀書，有大志，受知于阮元，嘗稱為詁經精舍翹楚。工詩能文，與族人查世官、同里陸素生合稱為“龍山三子”。查揆文筆雄秀冠時，每賦一篇，必為杰構。詩出入于查慎行、厲鶚之間，警動過之，卓然自成一家。符保森《寄心庵詩話》曰：“海寧查氏名家迭出。伯葵刺史起于初白、聲山后，是繼家學。為詩清綿宛麗，固自獨成一家。”{11}著有《谷詩鈔》二十卷、《谷文集》十二卷及《菽原堂集》。阮元《菽原堂集序》稱：“伯葵，余西湖詁經精舍翹楚。家貧養親，讀書抗志，文筆雄秀，欲冠一時。其在精舍也，每賦一篇，必為杰構，宏麗雅健，不行俗蹊。古今體詩卓然名家。甲子秋，伯葵舉于鄉，錢辛楣宮詹，法時帆學士皆寓書于元，望其入京師。蓋都中士大夫好文重士者莫不愿得此集先睹以為快，豈與昔人行卷寒溫同論哉？”{12}潘衍桐《兩浙軒續錄》：“吳衡照曰：‘梅史得初白之雄健而加警，得樊、謝之清峭而加動，是謂能轉法華，不為法華轉也。”{13}“不行俗蹊”“不為法華轉”，都說明查揆風格多變，博采多家，融為一體，而又深造自得的藝術特點。詩歌以學問功力為基礎，融會創新，有為而作，這正是查慎行詩歌博經通史、強調創新精神的體現。

查揆詩歌特色鮮明，在詩學上提出“消納”之法。陳來泰《壽松堂詩話》曰：“梅史論詩須用消納法，否則平鋪直敘，絮絮不休，類老婆舌頭矣。所著《菽原堂集》如岡巒起伏，煙云離合，雖變幻不測，而蹊徑故自分明。頻伽稱為不唐不宋，自成家數。”{14}所謂“消納”之法是指詩歌熔煉經史、學問于無形之中，如鹽入水，平淡自然卻又意味深厚。阮亨《瀛舟筆談》曰：“查梅史揆，又名初揆，詩文皆擅勝場。詩主滄浪，持論以如鹽著水，味在無味，雖極熔煉，要歸自然。刻有《菽原堂詩文初集》十卷。文皆駢體，以氣韻勝，不以涂澤為工。集初刊成，京師人爭傳之。法梧門先生自都中移書，極相稱賞。先是錢竹汀宮詹以博學高文領袖后輩，于梅史有二百年無此作之嘆。”{15}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中把查揆喻為插翅虎，贊其博采融通，自成一家的“消納”詩法。阮亨將之比肩錢大昕，稱其詩“二百年無此作”。蔣學堅稱其為“浙派續六家”之一。

查揆之后，查氏詩群在十六世舉查世燮和查奕照。查世燮工詩善畫，尤其擅長畫人物，宗法高其佩；也能畫花鳥蟲魚，近似惲壽平一派。兼工篆隸書。著有《待月居吟草》等。查奕照是查嗣曾孫，少時即工楷書，能詩善畫，潑墨花卉有陳道復、徐渭遺意。徐世昌《晚晴詩匯·詩話》云：“丙唐博覽工文，兼善書畫，負經世才，迭居人幕，援例得官。百文敏督兩江，尤器賞之。宦歸后，與張叔未、黃霄青唱酬無虛日。畫花鳥得宋元人遺意。偶作仙佛，亦具漢人畫象筆法。”{16}先后從高慕陶及李玉峰習琴，是琴鼓行家。晚年客居嘉善魏塘，日以歌詠自娛。著有《東望望閣詩鈔》二十卷，《東望望閣隨筆》六卷、《東望望閣雜著》一卷、《媵琴館詞鈔》一卷；有《敬業堂詩集注》，惜未刊行。《東望望閣詩鈔》有史致光、賀維錦、王曇為之作序，多紀游山水詩作；其游蹤遍及江漢、湘黔、兩粵、陜甘、閩浙等，山水名勝，盡付筆端。

海寧查氏詩群發展至第十七世，著名詩人有查有新、查元、查冬榮等，也是查氏最后一批古典詩人。查有新，嘉慶三年（1798）戊午貢生，候選州同。平生喜志莊，旁通內典。精通《易》理，工詩。室名“敬業堂”“次憲齋”。著有《春園吟稿》十五卷、《敬業堂精華》十四卷、《地理真傳》四卷、《次憲齋筆記》十二卷。國子監祭酒法式善題其《春園吟稿》曰：“君家故多詩人，今又得一‘煙波釣徒也。”{17}查有新的詩以發性情為自得。（張）船山題其詩集云：“近時詩家，競夸豪艷，或亦貌為超秀，不知所難者，移愜耳！細讀此卷，秀句天成，受帖排，嗣響初白（查慎行），故足名家。”又云：“讀近作，古體益復矯健不群，今體亦蘊釀亦通脫，各臻其妙。余三十年作詩，才解謀篇之法，君竟優為之，安得不傳？庚午首秋遂寧弟張問陶識。”{18}查元，嘉慶十三年（1808）戊辰進士，授吏部郎中，后考選江南道御史，轉福建、貴州道御史，署兵科給事中。著有《廣蒙求》十六卷，《齋集詩存》《文存》《詩余》《詩得》各一卷。查元一門風雅，子女皆善詩作，子婦都有詩集流傳于世。長子查彥鈞，官兵部郎中，著有《眠琴館詩鈔》。次子查詵，道光十九年（1839）己亥舉人，內閣中書，著有《鐵如意齋詩鈔》。幼子查紹，道光二十六年（1846）丙午舉人，候選郎中，著有《還讀我書齋詩鈔》。女兒查若筠，兵部員外郎秀水汪如瀾妻，室名曰“曼陀雨館”，著有《曼陀雨館詩存》《芬閣焚余草》《詩余》等。

查冬榮是查氏家族詩群后期著名詩人、畫家。工詩善畫，著有《詩禪室詩集》二十八卷。吳清如則評其詩曰：“海昌查氏以詩名，自初白，聲山后，流風所披，綿延不絕。辛香，后起之秀。其詩纏綿往復，有一唱三嘆之音。”{19}有《題黃香冰女史花卉扇》詩曰：“粉奩風貌本吳儂，仿佛黃荃擅草蠹。好是碧鮮巖畔路，白沙平軟據霜江。”俞陛云《吟邊小識》評之曰：“黃香冰女史畫花卉扇，設色妍秀。查梅史題詩云云。詩筆清麗，稱此盡矣。”{20}冬榮妻朱淑均，弟有炳，弟媳朱淑儀，皆擅長詩畫。一門書畫聯吟，傳為佳話。

① 〔清〕陳康祺：《朗潛紀聞二筆》卷十，中華書局1984年版。

②⑨{16} 〔清〕徐世昌：《晚晴詩匯》卷一百二十二，民國退耕堂刻本。

③ 〔清〕查慎行：《查浦詩鈔序》，《查浦詩鈔》卷首，清刻本。

④ 〔清〕錢澄之：《查浦詩鈔序》，《查浦詩鈔》卷首，清刻本。

⑤ 引自阮元《兩浙軒錄》卷二十，續修四庫全書本（168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⑥⑧ 查濟民主修：《海寧查氏》，中國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7頁，第2079頁。

⑦ 傅逅勒：《嘉興歷代人物考略》，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251頁。

⑩ 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卷一，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6—37頁。

{11} 〔清〕符葆森：《寄心庵詩話》，《國朝正雅集》卷七十七，清咸豐七年刻本。

{12} 〔清〕查揆：《菽原堂初集》，嘉慶八年刊本。

{13}{19} 〔清〕潘衍桐：《兩浙軒續錄》卷三十，清光緒十七年刻本。

{14} 〔清〕陳來泰：《壽松堂詩話》，《清史稿》卷一百四十八，中華書局197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