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是出自北宋理學鼻祖周敦頤《愛蓮說》的一段話,曾令無數后人對荷花的清脫品格,多出了幾分向往。故自宋以來,畫荷名家層出不窮,畫法也是極盡能事,紛呈其態。而中國現代畫壇一代巨匠齊白石(1864-1957)的荷花,可謂自成一家。其潑墨寫意的畫荷佳品,看似漫筆遣興,實則意味深遠;且匠心獨運,成竹在胸,筆墨直追徐渭、八大山人。
齊白石畫荷的早期作品
在一幅上世紀20年代齊白石居住于家鄉的梅公祠時創作的《荷》(圖1)中,我們即可見遠處群山,一塘荷花,幾葉芭蕉,“蓮花山下窗前綠,猶有挑燈雨后思”。這是齊白石的創作激情,從心靈的深處被召喚了上來。齊璜對蓮花偏愛有加,有詩為證:“最興情是舊移家,屋角寒風香徑斜。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雙展到蓮花。”而筆下的這幅荷花圖,田田蓮葉中幾朵蓮花若隱若現,筆墨縱橫雄健,造型簡練質樸,神態活潑,洋溢著自然界生機勃勃的氣息,為其寫意花卉的典范之作。

一泓漣漪碧水間,亭亭可愛的小荷花,飽滿俏立的小蓮房,早有蜻蜓立上頭。這本就是充滿詩情畫意的景致,但經齊白石的生花妙筆點染,更是氣象一新,鮮活生動,貼合其早年清新整飭的畫風。如他為吳作人先生所畫的《荷蓬蜻蜓》(圖2),就顯示出他的畫荷筆墨勁健,意境清新,甚為悉心。

齊白石曾說“大墨筆之畫難得形似,纖細筆墨之畫難得神似”,此幅粗細兼之,形神兼備,更有趣味盎然。小蜻蜓的輕盈靈巧,薄如蟬翼的雙翅透明感的營造,均顯示出齊璜不凡的造型能力和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尤為令人贊嘆的是,一桿擎起的蓮房,與小蜻蜓似拒還迎的試探飛落,雋永生動,綺思妙趣中,競連“別樣紅”的菡萏,也只得退居在陪襯的位置上,能以墨筆奪五色之光華,能不令人嘆息?說到荷桿,亦知一草一木見功力,在整幅畫中,只是擎起小蓮蓬的一枝荷桿,就能讓我們感受到白石老人的藝術功力,這一筆走出來,如綿裹鐵,白石老人數十年來苦練《天發神讖碑》的功力,可謂一覽無余。
齊白石畫荷的兩種體制
“齊白石畫荷,大致有兩種體制:一是畫近景荷,直接描繪的荷葉、荷梗、荷花,穿插以禽鳥如翠鳥等(圖3)。這種體制,從古代的折枝花傳統發展而來,明清大寫意畫家如青藤、八大山人、吳昌碩等,都沿用此法。”

“在變法前和變法初期,齊白石畫荷主要受八大山人影響,以減少、冷逸、空靈、清瘦為特色。經過變法,吸收了吳昌碩的渾重筆法,轉為厚重飽滿、濃墨艷色、強烈醒目。但其結構之變化多端、出人意料,與鳥蟲相配之生動有趣,又遠遠超過了吳昌碩。”
“一朵紅荷,幾片墨葉,正是衰年變法時創造的‘紅花墨葉’畫法。它的構圖和花葉造型,都取圓勢而不取方勢,筆墨縱放而能收斂,色墨對比強烈,但不忽視精致處的刻畫。紅荷花瓣艷而厚,荷葉墨色濃淡變化頗有節奏感……”這些,是引自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現代美術研究室主任郎紹君教授,其分析白石老人寫荷之演變及特色的話,基本上亦點出了他1937年作《秋荷》(圖4)的特色所在。畫中施用墨色俱重,一角半露的荷花,尤見洋紅厚重鮮艷,與濃墨寫意所出的如傘張的葉塊,相應更呈對比強烈。

白石老人之畫,受到吳昌碩的影響很大,然因其出身、閱歷之差異,造就了不同的筆性,形成了自我的筆墨特色。這也正如他們篆刻上的區別,那種特別的符號,標志著他們不同的生命特征。這正是中國書畫筆墨的本質。

在他的一幅畫面簡潔之作品《白荷》(圖5)中,一張碩大的荷葉占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一;在白荷的上下,作一花、一苞和四張小荷葉,以七根長短不等,或挺直或斜倚的荷梗巧妙地聯系著。我們面對它、欣賞它,可見其簡略的形象、色彩,展示著純真樸素的美,這是其一;更深一層是研究它的筆墨:葉的闊放張揚,花的飽滿單純,最是那挺而韌的梗,一如作者遒勁的篆書,含著無限的生機。白石愛荷,但以洋紅、胭脂施色的為多,此幅僅以白色畫花瓣,加之單純的藤黃點花蕊、畫蓮蓬,尤為特別,殊顯安靜純美。
“客論畫荷花法,枝干欲直欲挺,花瓣欲緊欲密。余答曰:‘此語譬之詩家屬對,紅必對綠,花必對草,工則工矣,未免小家習氣。’”這是對畫荷頗有研究的“白石畫語”,就是說畫荷中不要流于習氣,不要拘泥于窠臼。老人還曾經說過“懊道人畫荷花,過于草率;八大山人亦畫此,過于太真。余能得其中否,自尚未信。世有知者,當不以余言為自夸。識者自當竊笑也。”即說明他對八大山人和李髯的畫荷,評價失于“執”“率”,但兩家所長卻自謂兼而得之。不過老人沒有妄自褒己。從他的《欲語秋荷》(圖6)畫中可見,老人把情趣爛漫、率真可愛,畫得美而不俗,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齊白石畫荷的筆墨趣味
生性樂觀、向上的白石老人,其作品亦仿佛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悅神情”。他的畫雖筆墨尚簡,然筆簡意繁,毫無一丁點贅筆可言;卻能于寥寥勾勒中,傳達出無數的內容和情感,筆墨趣味可謂一馬當先。就像他的《紅荷鳴蟬》(圖7),畫中的造型、構圖就充滿了張力。其簡約的荷花、嫣紅的荷瓣、飽滿的蓮房、還有那大片的荷葉、細長的荷桿,完全從他的精神狀態中走出。由于“蟬”與“禪”諧音,蓮花又是佛家的圣潔之物,因此二者相結合的題材,便帶有潔凈莊嚴的吉祥意味,再結合白石老人亦雅亦俗的筆墨風格,更添雋意。此畫將闊筆大寫的荷花與工細精巧的草蟲融匯于一體,是白石老人最受人喜愛的畫風之一。

八十八歲稱為“米壽”,因為“米”字拆開剛好是八十八。八十八歲對于一般人而言,已經是老弱不堪的年紀了,但對于齊白石而言,卻正是藝術創作的黃金階段。他的《紅荷鳴蟬》跋中曾有“今年又添一歲,八十八矣,其畫筆已稍去舊樣否”的喟問,可見這幀荷花氣勢撼人,出自八十八歲的白石老人之手;其變法之后對筆墨的控制力,令人嘆為觀止。

上世紀40年代后期,是齊白石創作精力極為旺盛的階段,畫了不少大幅的荷花。其墨彩淋漓,極為經意。如他當時所作的《水殿荷香》(圖8),畫家自署八十九歲,尺幅逾恒,為晚年荷花精彩之作。荷葉張揚鋪展,占據上半壁畫面,兩朵盛放的殷荷被擠于頂端,另有兩朵則含羞半隱于荷葉后,仿佛翠蓋遮護的美人。下方疏朗處,兩枝蓮蓬穿插于嫩莖與茨菰問。通幅筆勢重壯,氣勢逼人。荷葉墨色濃淡相參,表現出肥厚的質感和陰陽向背;下方穿插的根莖、茨菰,焦墨飛白、濕筆淡墨間用,筆筆清楚,密而不亂;古艷的洋紅繪出花瓣,藤黃染蓮萼,赭石點出蓮子,皆采用高純度色彩,與墨葉形成鮮明對比,極具張力。全作意境生動,觀之如臨荷塘,若有荷香飄散,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筆墨布局的經營堪稱精湛完美,顯示出耄耋之年的畫家旺盛的精力和創造力。
齊白石畫荷的晚期風格
齊白石的荷花,大體有兩種風格:五十多歲的作品筆墨取八大、李觶一路,綿里藏針,外柔內剛;衰年變法之后則一改前法,變冷逸為富貴。
白石老人喜歡畫荷有一重要原因,即出于他對青少年生活的回憶;尤其是他在家鄉杏子塢時,曾經對種荷、栽藕、采蓮等勞作,全部親身經歷過。眾所周知,湖南湘潭盛產蓮子,而畫家的家鄉杏子塢,到處是荷塘,到處是荷花盛開。故老人晚年回憶起家鄉的生活情形,無疑就激發了他畫荷的創作激情。無論是晴荷或雨荷,還是枯荷或盛開之荷,老人皆己畫過。就像其所作的《紅荷》(圖9),即表現了秋日里的荷花。畫中的荷花花朵前后掩映,桿葉橫斜交錯,顯示出一派荷桿已老、紅花猶存的蓮蓬成熟景象,就像是白石老人在這些熟悉的物象上,要將滿腔的鄉思通通地傾瀉。并且此作筆墨蒼勁老辣,構成意識強烈,仿佛是老人對自己“老當益壯”的描繪。

白石老人93歲時所作的荷花、荷葉,則極富淡然之氣、超脫之感,如他的《秋荷》(圖10)。與其他畫家只畫盛荷不同,齊白石畫中的秋荷,盛荷、殘荷交相輝映。盛荷自然是光鮮艷麗地怒放著,但殘荷并無悲情色彩,其設色使殘荷另有一番味道,似乎預示著再次新生的開始。

齊白石筆下的畫荷作品,畫面清新明朗、生機勃勃,極富鮮明的民族特色。而荷花的形象均蒼勁清健、挺拔厚重,擁有樂觀健朗的神氣。其筆下之荷無不花草枯而不萎,筆簡而意不賅,頗具意趣盎然、筆墨淋漓之格調,如同老人潔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