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們只要談及清代詩壇“性靈派”領袖袁枚,多半會聯(lián)想到他的作品、軼事以及羈旅金陵時的寓所隨園。作為一位對華夏文化產生過重要影響力的歷史名人,2016年11月南京市政府在寧海路、廣州路交匯處綠地廣場上為其敬立一尊銅雕像,以供人們憑吊與追懷……
風流才子的生平事略
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晚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等,康熙五十五年三月初二(1716年3月25日)生于錢塘(今浙江杭州),乾隆四年(1739)考為進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開始步入仕途。三年后離開京城,赴沭陽(今屬江蘇)、江寧(今江蘇南京)等地擔任知縣。袁枚為人正直善良、為官勤于治政,所獲聲譽較佳,但因封建官場約束羈絆較多、惡習根深蒂固,故對于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官員來說,內心世界的矛盾、煩惱和苦楚等,在當時官場上究竟又能向誰輕易地傾述?

乾隆十三年(1748)冬天,無意仕途的袁枚辭官歸里,離開了充滿是非和傾軋的官場。之前因其曾在南京做過官,十分喜愛當?shù)氐纳酱ㄐ闵叭宋姆諊?,故在相中該城清涼山東迤余脈小倉山(注:今五臺山一帶)麓江寧織造隋赫德的園墅“隨園”后,遂以“三百金”購為己有。相傳該園故址之一部分,早先嘗為明末文人吳應箕(1594—1645)寓居金陵時的私家園墅“吳氏園”。文學名著《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上人后來購得此地并加以修造,雍正年間該園因其父曹頫(1695—?)獲罪被朝廷沒收,劃撥給繼任江寧織造隋赫德所用。
袁枚接手隨園之際,“園傾且頹弛,其室為灑肆,輿臺嚾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呈現(xiàn)出荒敗景象。他對此進行了精心規(guī)劃和整建修造,并將之更名為“隨園”(注:寓意順其自然、隨遇而安等)。經(jīng)過袁枚辛勤操勞,該園環(huán)境變得更加清秀幽寂,風光十分誘人。這在袁枚的《隨園記》等相關文獻中多有記述。他還在《隨園詩話》中聲稱:“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钡颉都t樓夢》只是一部通過概括、提煉和升華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并不是非虛構性作品,其中不止曹雪芹在南京一地所見所聞的影子,加上迄今仍缺乏頗具說服力的史證支撐,故學術界人士對此說法一直存有不同看法。
袁枚對古都金陵充滿了深厚的情緣,辭官退隱、卜居隨園將近50載,修身養(yǎng)性,怡然自樂。隨園除有“小倉山房”外,還有“金石藏”“環(huán)香處”“小眠齋”“群玉山頭”“綠曉閣”“柳谷”“牡丹巖”“菡萏池”“雙湖”“渡鶴橋”“澄碧泉”等20余處迷人景致,既體現(xiàn)了他的造園美學思想,也成其心中的詩意棲息地?!盁o求便是安心法;不飽真為卻病方”。園內小倉山房所掛楹聯(lián)“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似若神來妙舉。當時一些文人騷客常來此園,與袁枚一起文宴雅集,放飛心緒?,F(xiàn)存不少昔人吟詠隨園的詩文等皆朗朗入耳,堪稱膾炙人口。此外該園重新葺治后,一度成為古都勝境。舊時每逢春秋佳日,慕名踏訪者絡繹不絕。清代文人梅曾亮(1786—1856)一度感嘆:“因園中四時皆花,益以蟲鳥之音,雨雪之景,因之游人不斷,盛時年游人量達十余萬人……”

晚年袁枚寓居隨園期間,有時亦外出觀山游水,不少見聞感受都留存其著述中。多才多藝的他畢生撰有《小倉山房文集》《隨園詩話》《新齊諧》《隨園食單》等大量著述,在文藝、評論、美學和飲食等方面均產生了較大影響,又與趙翼、蔣士銓并稱乾隆年間“江右三大家”,屢為后人贊道。寓居隨園時的閑情逸致生活,對袁枚來說確實很有意義。假若他繼續(xù)留在官場謀事的話,或許中國文化史上又將缺少一位杰出的文才。嘉慶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即1798年1月3日)袁枚在金陵仙逝后,就隨緣安息于該園內今百步坡上。
圖畫世界中的秀美景致
斯人逝后故園尚在,但隨著滄桑變遷卻逐漸圮敗。撰有《<隨園詩話>批本》的文人伍舒坤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造訪時,映入眼簾的隨園“則荒為茶肆矣”。道光三年(1823)文人麟慶親臨后,亦留下了《隨園訪勝》圖文:“園雖荒而景如故”“尋徑抵園,則見因山為垣,臨水結屋,亭藏深谷,橋壓堤短,雖無奇?zhèn)ブ^,但得曲折之妙,正與(袁枚)小倉山詩文體格相仿”。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今江蘇南京)期間,隨園為夏官丞相寓所,后因清軍圍城被太平軍平墾為田,這一江南私家名園最終不存于世,不過卻留下了“隨家倉”“百步坡”等地名。隨著南京城市建設不斷發(fā)展,這一帶相繼筑路、建造五臺山體育場和不少房屋等,坡丘高度被削低?!半x園僅百步”的袁枚墓塋亦在1973年因為建造五臺山體育館而最終消失……如今已無法再現(xiàn)舊時隨園的自然地理風貌了。
筆者嘗見過多幀反映隨園的歷史圖畫,如與袁枚同時代的畫家汪榮所繪《隨園圖》畫卷(現(xiàn)藏于同濟大學圖書館)等,讓這一歷史名園景致得以再現(xiàn)于世。見過隨園遺貌的袁枚族孫袁起(生卒年不詳),在同治四年(1865)亦據(jù)歷史記憶重繪一幅《隨園圖》畫卷(現(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盡管傳統(tǒng)繪畫不如攝影成像逼真,但因該圖主要借鑒了“輿地圖”之類的寫實構圖技法表現(xiàn),故常為人們津津樂道。袁枚之孫袁祖志(1827—1899年,字翔甫,系袁通之三子)還在光緒十二年(1886)慨然為此圖題跋,稱從兄袁起所繪“頗不失廬山真面”。筆者又欣賞過道光二十一年(1841)袁起繪制的另一幅《隨園圖》畫卷(現(xiàn)藏于民間),比較兩圖描繪頗為相似。此外,南京市博物館亦藏有一件道光十九年(1839)袁起繪制的《載酒訪隨園圖》畫卷。由于道光年間該園尚未被太平軍平墾為田,可見袁起所繪園景應是比較客觀真實的。
現(xiàn)就讓我們一起坐南觀北、靜心品讀袁起同治年間重繪的《隨園圖》,但見昔日園門在東北隅,園內亭、軒、閣、廊依山勢而建,小橋流水,曲徑通幽,林木花草,清秀蔥郁,借景生境,別具妙意。悠然造訪西南坡的“天風閣”,憑欄縱情四眺,感慨八面來風:鐘山、雞鳴山、清涼山、四望山、盧龍山、莫愁湖、玄武湖、冶城、長干寺塔、雨花臺等,金陵山水諸勝盡收眼底,令人沉醉于山色樂趣之中,盡享林泉幽勝清?!ㄟ^圖文史料可見,該園另一特點是不起墻垣、深融于山野之間,此外還有“水田、菜畦百畝”。四季景色變幻,相映成趣,頗具田園風韻。

該圖中標有“柴扉”“藤花廊”“詩世界”“悠然見南山”“神情之洞”“蔚藍天”“芙蓉屏”“先塋”“永慶寺”等景名,作者在畫面右首款識“隨園圖。同治乙丑(即同治四年,1865年)仲春日,袁起畫”,左側有袁祖志在光緒十二年(1886)的題跋。袁起還在《隨園圖記》中將該園勝境娓娓道來:“金陵北門橋,迤西半里許,俗號干河沿……過紅土橋,即為隨園,柴門向北。入扉,緣短籬,穿修竹,行綠陰中,曲折通門。入大院,四桐隅立。面東為三楹,筦龠全園……”
值得一提的是《隨園圖》畫卷作者袁起,字渭漁、味漁,號竹珪、竹畦,曾任江蘇縣丞、安慶府經(jīng)歷(六品官)。他自幼承繼家法,隨父袁烺習畫,尤擅山水小景,著有《畫延年詩稿》《畫延年室詞稿》等,畫作有《瞻園侍養(yǎng)圖》《沿江炮臺圖》《印心石屋圖》等。在該畫創(chuàng)作中采用俯瞰視角和近乎“白描”手法,嚴謹構圖,精工細寫,用繪畫敘事方式傾情描繪昔日隨園的形勝美景?!胺批Q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如今人們欣賞該畫卷時,仿佛依然能夠感悟到袁氏故園的鳥語花香,以及文人騷客的酬唱裊音……
隨園故址之大致范圍
由于原始史料較缺乏,人們對隨園歷史風貌及大致范圍等已無法詳考了,僅可憑藉一些圖文史料略知一些。如乾隆十四年(1749)三月袁枚撰寫的《隨園記》云:“金陵自北門橋西行二里,得小倉山。山自清涼胚胎,分兩嶺而下,盡橋而止。蜿蜒狹長,中有清池水田,俗號干河沿。河未干時,清涼山為南唐避暑所,盛可想也。凡稱金陵之勝者,南曰雨花臺西南曰莫愁湖,北曰鐘山,東曰冶城,東北曰孝陵,曰雞鳴寺。登小倉山,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煙之變,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他還撰有若干補記及《隨園二十四詠》等,袁祖志亦撰有《隨園瑣記》……
筆者在實地踏訪這一帶地理風貌后,又補查到一些相關史料。據(jù)民國《中央日報》等載:隨園圮廢后,袁枚后裔曾在小倉山南嶺及北嶺之間、今廣州路上的“園(遺址)之中心”,豎立一個記述隨園的石碑“以為標志,藉供文人雅士之憑吊”;而“位于本市干河沿(注:含今金陵中學北側一帶)之西”的隨園遺址,1935年因為辟建廣州路等被征用土地四十畝,其中的該石碑亦被拆除;1936年袁枚曾孫袁誠與五世孫袁棟因為該園地產糾紛引發(fā)訴訟,經(jīng)江蘇高等法院第五分院二審判決:隨園遺址“二百二十畝五分五厘一毫八錢”(注:折合約14.7萬平方米)地基,判歸袁誠、袁棟共有。筆者雖未見到界定該園范圍的地契等原始憑證,但據(jù)民國南京特別市土地局1931年12月18日第八三號關于《袁棟呈請補契案》公告所示:“案據(jù)袁棟呈稱:有祖遺坐落本京百步坡倉山,即隨園故址地方地產,契據(jù)遺失,呈請補契等情前來。經(jīng)本局派員勘丈,該地東至金陵大學(注:今南京大學前身)水塘,及黃姓楊姓(人家土地);南至永慶寺田地、廣善堂義冢、生生堂地、杜姓李姓楊姓方姓(人家土地)及繼芳堂界;西至何姓胡姓張姓苗姓(人家土地)界;北至小桃園紅土橋馬姓(人家土地),及市(立)療養(yǎng)院地、樂群公司地、張姓(人家土)地,面積二百二十畝五分五厘一毫八絲。合行布告周知,如有利害關系人,對于上述地產,聲明議異,應自布告即日起,于一個月內,提出理由書,以憑核辦。特此布告?!笨芍敃r法院是按南京市土地局勘丈的隨園地基面積為“二百二十畝五分五厘一毫八錢”宣判的,袁家祖產隨園地基范圍并未因此公告頒布后發(fā)生過什么變化,隨園地基基本范圍由此便可基本確定。故筆者在現(xiàn)代童寯?shù)葘W者研究的基礎上綜合圖文史料推測認為:

昔日隨園地基范圍應包括園林、田地等部分,東側大概以距北門橋約“二里”、今南京市兒童醫(yī)院一帶為界,南側約以袁枚墓址至永慶寺(注:今五臺花園或為其核心區(qū)域)一線為界,西側遠及烏龍?zhí)?,北側約以今青島路江蘇省檔案館至南京師范大學一線為界;該園東西走向以五代楊吳城濠故址(注:據(jù)清末民國南京地圖等史料記載,當時該水道尚存,但某些地段已經(jīng)淤塞)凹地為軸線。整個園區(qū)在總體上呈東西偏長、南北稍短之形態(tài),方圓約在數(shù)百米不等的范圍內,民國以后因建廣州路又被分為小倉山南嶺和北嶺丘坡兩塊區(qū)域。
撇除隨園百畝田地后,園林(注:含亭、臺、樓、閣、廊、橋等)構筑應以小倉山南北嶺之間的東西向凹地為核心區(qū)域(注:大約從今隨園大廈至南京腦科醫(yī)院東部一帶),主要建筑分布于小倉山北嶺南坡,其中園內三楹主室小倉山房“居北山之嶺”,南嶺之畔還有“天風閣”“山半亭”(注:一作“半山亭”)以及“六松亭”等景觀,山凹間則有水塘、溪流、橋堤等。另據(jù)民國《新京備乘》云:“入(隨)園必循山坡迤邐而下,固天然形勢也。東北數(shù)百步,有紅土橋,時達官碩彥來訪者,至橋即降輿,穿林而入。”《石城山志》亦載,紅土橋“橋東南有美國所設匯文書院(注:今南京大學前身)……與馬林醫(yī)院(注:今鼓樓醫(yī)院前身)、英女士貴格書院相鼎峙也”。故按圖文史料索驥可知,過了紅土橋(注:1938年該地名尚存)后,依次可見隨園東北隅的“柴扉”、園門大概就在今青島路旁一帶;而隨園之中心大約處于今古南都飯店附近,西北側有梅樹五百株的“香雪?!焙芸赡芫驮诮駥幒B菲珫|至南京師范大學校園、腦科醫(yī)院一帶;袁枚生前經(jīng)營的百畝田地,多半分布在永慶寺以東、袁枚墓以西的山凹間;而“干河沿北”的袁枚祠堂則位于今隨園大廈北側附近,1935年前后已呈“破椽一楹”“殘碣斷垣”之荒頹景象……

至于今人對隨園大致范圍仍然存有某些不同看法,如有的認為應“南到漢中路北,北到廣州路南,東到紅土橋,西到烏龍?zhí)丁薄9P者認為這或許與實際園況有所出入,亦可能與清中以來某些文人憑藉印象或前人敘述、未必十分細致準確地描述該園歷史原貌的文獻等具有一定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