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城縣博物館拴馬樁造型探析

陜西省澄城縣博物館館藏拴馬樁主要來自澄城各鄉村，除少量元代的，多為明、清時期的作品。樁頭尤以獅形為多，也有猴、鷹和人馭動物等造像。拴馬樁作為渭北特有的一個文化符號在我國美術史和雕塑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是民間石雕藝術的奇葩。本文就館藏拴馬樁的造型特點進行逐類分析，探索其文化內涵與地域審美關系，找出其發展規律，以啟迪我們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創新。

澄城位于陜西渭北黃土臺塬溝壑區，屬關中平原向陜北黃土高原的過渡帶，地域色彩濃厚。秦時設北徵縣，漢置徵縣。北魏時改名澄城縣，其縣名沿用至今。在千百年的歷史演進中，澄城這塊土地積淀了深厚的歷史文化。

澄城縣博物館是一座現代化的綜合館，于2008年建成并免費對外開放。在館藏文物中，石雕拴馬樁數量較大，是最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群集性文物。七百余尊拴馬樁以“八卦陣”的形式陳列在室外展區，造型別致，場景壯觀，著實給人“美”的震撼。（圖1）展現出來，被譽為 “莊戶人家的華表”“地上兵馬俑”“民間石雕藝術中的奇葩”。

一、拴馬樁產生的 歷史背景及成因

在澄城這塊黃土臺塬上能出這么多工藝精湛、造型美觀的拴馬樁絕非偶然，有著其內在的地理、歷史文化原因。渭北為關中平原向陜北黃土高原過渡的地區，土地肥沃，糧草豐足，騾、馬作為明清時期的主要商貿交通工具，于是就有了拴馬樁這種既實用又美觀的民間藝術品。富裕人家的拴馬樁在講究實用性的同時也重視裝飾性，鎮邪祈福成為其后衍生的一種主要功能。

澄城縣在歷史上是多民族融合的地區。拴馬樁的出現，反映了特定的歷史文化與時代背景。拴馬樁的樁頭造型，具有一定的寫實性，顯現出較為鮮明的草原文化的特征。

二、拴馬樁的基本特征

拴馬樁通體可分為樁頭、樁頸、樁身、樁根四部分。拴馬樁完整的一般出地高度在150至230厘米之間。其長寬各約在22至30厘米間。另有一種比普通石柱徑圍更粗大的“看樁”（又稱“望樁”），出地高度可達三米以上。

拴馬樁的石雕藝術主要包含在樁頭和樁頸部分，在塑造形象時，“民間雕工運用適形法則，隨方取勢，因材施藝，巧妙地利用四方體對角線比邊長的優勢，將主體雕像正面安排在對角線位置，這樣擴大了雕造的空間，又沒有超越樁體的四方形。在縱向視覺上收到橫向開張之勢，使雕像顯得飽滿大氣，而且與角棱呈對稱錯位。產生扭動的動態美”。①大多運用圓雕、浮雕、陰線、陽線結合運用的技法，雕刻時，對頭部五官的雕刻，可謂精細、傳神。而其他部位，則刀法粗獷、線條簡約。

館藏拴馬樁的材料多為青石和砂石。不同材質也影響了拴馬樁的造型。以青石為材料的雕刻，石質細膩，表現了很強的造型能力。而以砂石為材料雕刻，則由于材質較粗糙，不宜精雕細琢，因此強調團塊關系，沒有過分地雕琢，有的僅僅是寫意般的隨性打造。這種雕刻反映了當時石雕藝人在處理石材的空間表現上有很強的創造性，體現出民間石雕藝人熱愛生活的質樸心理，表達出百姓人家純樸粗獷的審美情趣。

三、拴馬樁樁頭造型特點

拴馬樁的樁頭石雕高約五六十厘米。它們相對于宮殿或府邸門口幾米高的龐大石獅等雕刻而言，可謂“小不點”。體積雖小，但氣勢磅礴。這種恢宏氣勢的體現，從外部的藝術形態來欣賞，它們顯現出雄渾、粗獷、勁健的風格，流溢出一種率真、樸拙的陽剛之美，而不是矯揉造作的靡靡之態。館藏拴馬樁樁頭造型豐富多樣，內容廣泛，大概可分作以下兩大類：

（一）動物類

以動物作為樁頭造型的拴馬樁，在目前所發現的整個拴馬樁中所占比例最大。動物形象主要是獅、猴、蟾蜍等，有單獨造型也有組合出現，如猴馭獅、獅馭獅、獅馭蟾蜍等。形態一般為蹲踞狀，兩只前爪踩在樁頂四方形平臺的兩角，腿與胸腹之間鏤空，以便走繩穿系。

1.獅子樁。在佛教論書《大智度論》卷七中記載，獅子在四足獸中，獨步無畏，能降伏一切；佛陀也如是，在九十六種外道中，一切降伏無畏，稱為人獅子。所以獅子便逐漸成為威武與吉祥的象征，為老百姓鎮邪祈福的首選動物。也有大獅子身上趴小獅子的造型（圖2），更是形象化地祈求槽頭牲畜的繁衍生息興旺。

館藏拴馬樁中獅子樁最多。從常見的樁頭石獅形態雕刻的細節上看，可分為多種：（1）元代拴馬樁上的石獅造型趨于樸拙寫實，兇猛稍弱，呈馴順之態，以體塊感取勝。裝飾上出現了項圈、鈴纓、綬帶等裝飾，造型上有的站立、有的蹲坐。獅的姿勢往往突出扭轉身軀時所產生的力量感，或昂首向天，或睥睨回顧，使人如聞吼聲；由于因材施雕，獅額或縮為扁平形；口鼻有的正沖方棱，有的索性在大方塊上僅以鏨刀鑿出粗糙的槽線，劃分出形體結構的部位，整個樁頭風格剛健敦厚、氣質粗悍，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

（2）明清時期拴馬樁上的石獅形態更為馴服，有的雕刻精巧華麗，以裝飾取勝；有的粗獷雄健屬上乘之品，有的粗糙馬虎屬隨心之作。石獅頭側向左或右或正前方，體態較壯實。頭頂或卷毛疙瘩，或披無螺錐狀卷毛直披后頸，如雄獅頭頂鬣毛常夸張為幾堆螺旋隆突高聳，如角、如椎，倍覺勁健。五官一般都要經過夸張和變形處理：眼睛圓凸或內凹，嘴部及下頜前突或圓平，張口齜牙銜綬帶，頸戴項圈，下掛纓穗響鈴，大多前足一足踩球、一足直立，呈蹲踞狀（圖3）。到了晚期，民間雕刻藝人相對減少，加之北方老百姓幾乎沒見過獅子，而狗特別是獅子狗卻是人們的忠實朋友，所以獅子的傳統形象逐漸減弱，拴馬樁上出現了似狗似獅的樁頭，嚴格意義上來說仍然屬于獅子樁，只是隨意了許多，甚至粗糙。這些石獅反映出民間石雕藝人不同的審美情趣和工藝水平，雖形態各異，但都具有造型的隨意性和夸張性等共同特征，且造型質樸率真，有濃郁的地域特色。

2.猴子樁。宋朱翌《猗覺寮雜記》引述《晉書》故事說：“養馬家多畜猴，為無馬瘟。”在老百姓心中猴子是孫悟空的化身，是掌管世間養馬之事的“弼馬溫”，所以猴子有鎮槽口的作用，能保牲畜平安無災。同時“猴”和“侯”同音，又與人們望子成龍、輩輩出諸侯的愿望相一致，故猴子樁也在動物樁中占一定比例。館藏猴子拴馬樁共50余尊。

民間石雕藝人在雕鑿猴子拴馬樁時，對猴子的自然形態進行提煉概括和抽象變形。采取淺刻、深刻、陰刻、陽刻交叉使用等雕刻技法，身軀大形處理的概括，而面部特征與動作姿勢卻刻畫得細致，在眼睛和嘴的表情上下功夫，大膽創造，精心雕琢。有老猴背小猴，小猴咬老猴耳朵，或小猴探在肩頭索桃子吃，老猴之遲緩與蹲趴其上的小猴之詼諧頑皮相對照，造成靜和動的對比（圖4）；大猴抱小猴，蹲坐，大猴雙臂環抱一只小猴神態圓潤溫婉，懷中小猴昂首撲在大猴懷里調皮可愛，似母子情深，溫馨滿懷（圖5）；單猴蹲坐在石座上或雙臂抱屈膝，或蹲坐執桃，凝視前方，嚴肅端莊。在猴樁上石雕藝人極盡想象之能事，樁上猴子形態各異，形神兼備，無一雷同。

3.鷹樁。在阿爾泰語系諸民族中流傳著“薩滿是神鷹后裔”“薩滿的靈魂是鷹”的神話。渭北地區是一個多民族融合區，也存在有薩滿教信仰，這是北方草原文化對農耕文化影響的結果。拴馬樁中的鷹，體現出人們對鷹的崇拜，及當時鷹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將鳥定為鷹是以其形象特征和歷史上鷹為游牧民族的捕獵工具來判斷的，如人馭獅肩上伏鷹（圖6），從這個人的面部特征、帽飾等可以判斷出是來自北部地區的游牧民族，肩部的鷹更強化了人物的身份，生動有力地烘托了人物馭獅型中胡人狩獵、馳騁時的勇猛形象，帶給觀者對草原大漠生活的無限遐想。單鷹樁，鷹為伏臥狀，尖嘴圓眼，翅膀合攏，看不出絲毫鷹所特有的野性，更多的是一種溫順的馴服感如家鴿，透露出對鷹崇拜的宗教意味（圖7）。其宗教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減淡，出現“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傳承的盲目化及變化。

還有其他類型的動物形象也出現在拴馬樁上，如蟾蜍、大象，但大都是和人物同時出現，體現出拴馬樁主人或求財或祈福或宗教崇拜的愿望，各式雕刻造型及藝術風格因時代及地域文化的差異性而產生變化。但它們都作為一個文化象征符號得以延續，其中蘊含的鎮邪祈福的精神內涵傳承至今。

（二）人物類

館藏的人物造型拴馬樁各式各樣，栩栩如生，有200余尊。從它們的相貌、服飾及其持物等方面看，基本上將其劃分為胡人形象、蒙古人形象以及漢人形象。

在人物造型中，大多數為人馭獸（主要有跽坐、騎坐兩種姿勢）形象，還有極少數人物站立在動物旁。馭獸者形象多以青壯年為主，少有老幼出現，更有人背人形象，其寓意為代代相傳、后繼有人。這就進一步說明，拴馬樁藝術內涵的出發點不僅在于牲口的健康繁育，更在于人口的興旺發達。其內容特殊、題材廣泛，具有鮮明的地域性民俗文化的特征。

1.胡人形象拴馬樁。館藏之中，以胡人形象的拴馬樁居多，其衣著、樣貌具有鮮明的少數民族典型特征，形象與歷代流傳下來的繪畫、雕塑等中出現的胡人較為相似。

胡人主要面部特征為：高鼻深目，其顴骨及眉骨高隆，鼻嘴突出，下頜前翹，皺紋密匝，鬢須及眉毛卷曲，極富寫實感。（圖8）人物發型，衣著服飾也極富民族特色。首先，看人物的發型樣式。人物的頭發若顯露于帽外的一般與鬢須相似也呈卷曲狀，直接搭于兩耳處與肩齊或稍長于肩，有的是將頭發編成辮子垂于背后。其次，看帽子樣式，最常見的是螺紋帽（圖9），該帽整體呈海螺狀，從底部向上逐漸縮小，螺紋有五六匝，盤旋而上，收于頂尖。也有帽子是以螺紋帽為主要造型，結合其他帽式的細部特征如在帽檐加一彎弧或門字形寬條飾，組合而成的，如與山形帽檐相結合。還有一種圓頂小帽，帽檐微鼓，頂部扁圓，有的帽頂也有垂穗（圖10），有的無。此外，還有一種尖頂帽，圓帽檐，帽體被分割成數條縱向的棱，圓尖頂。最后，看服飾，大多采用胡服的窄袖衣和合襠長褲，窄袖衣方便于射，合襠長褲方便于騎。與之配套的冠帽、腰帶以及鞋履也被一并采用了（圖11）。胡人樁還有一明顯特征就是手中常持有琵琶、阮咸之類的樂器。拴馬樁中的胡人配以琵琶，生動地表現了胡人善于彈唱的民族性格，是烘托胡人形象的點睛之筆。胡人善馭馬匹，精于騎射，由于胡漢和戰百年，紛爭不止，在當時，漢人于內心是鄙夷胡人的（圖12）。所以工匠帶有很強的戲謔情感，將胡人描繪成滑稽丑陋的形象，其內心深處的鄙夷不言自明。

胡人形象樁的最初成型后，在以后的發展過程中受到漢族本土石雕藝人的傳統主觀精神元素，細節刻畫更加符合漢族百姓心中的形象要求，使胡人形象更加豐滿，意義得到延伸和擴展。

2.蒙古人形象拴馬樁。館藏蒙古人形象拴馬樁也為數不少。首先看面部特征，南宋趙珙《蒙韃備錄》中載：“大抵韃人身不甚長，最長不過五尺二三，亦無肥厚，其面闊而上下促，有顴骨，眼無上紋，發須絕少。”（韃靼是宋、元人對蒙古各部的泛稱）。館藏蒙古人形象樁多為圓臉龐、高顴骨，面部幾乎沒有胡須，有的眼角上翹，口鼻均較小（圖13）。其次是帽子的樣式，均為圓帽樣式。大部分同胡人樁一樣頭戴螺紋帽（圖14），少數則戴短直檐圓頂帽、尖頂帽或圓頂小帽，或帽頂綴有流蘇，一般拖至面頰處。其發辮有的結為寰狀搭在兩耳前或在背后獨束一根發辮。最后關于服飾，元初，游牧的蒙古人是在“胡服胡帽”的裝束下進入城市的（圖15）；到明代，蒙古人的服飾“凡衣無論貴賤，皆窄其袖。袖束于手，不能容一指。……以繩準其腰而服之，不以帶束也。女不為弓鞋，與男俱靴。靴之底甚薄，便于騎乘也。”（[明]蕭大亨《夷俗記·帽衣》）。

蒙古人形象經過這一番修飾與完善，在反映本民族面貌的同時也負載了漢民對蒙古人形象塑造的心理需要，并且逐漸形成了特定的形象模式。這是時間作用下的結果，也是藝術、文化經過民間俗信洗滌、過濾的結果，是大眾整體社會意識作用下，其最初繁雜文化內涵的整合并向主體文化回歸的結果。這樣的一種發展狀態也直接加速了少數民族人物樁向漢人樁的轉變。

3.漢人形象拴馬樁。漢人形象樁中也包括滿人樁，因其樣貌上與漢人的接近，也很難判定其真正的族屬，因此將滿、漢歸為一類。首先從相貌上看，他們的五官較前兩種類型要精致得多，眉眼細長，鼻小而挺，唇較薄，除老者面部特別強調皺紋外，其余都刻畫得較干凈勻整，尤見于孩童和婦女的雕像，其面部的整體感覺與傳統繪畫作品中的人物面部描寫有異曲同工之處。樁頭人物身著細袖長袍，髯須飄飄，再不見胡人蹤跡。其次發型樣式也為明清之際漢人中流行的發式。少年發型多為抓髻，形象雖然依舊呈馭獅狀，然而其手中所持的物件卻帶有明顯的吉祥寓意。婦女形象一般頭頂處結一圓形發髻，與孩童形象相結合又表現出民間普遍流傳的送子娘娘的意思來（圖16）。最后看服飾，他們大都身穿寬袖長袍，也有窄袖袍并著兩襠或馬褂的，少數披云肩，多戴瓜皮小帽，也有個別戴頭盔的，盔頂用獅子、鷹等猛獸的頭作為裝飾，以顯示武士英勇的做法（圖17）。從以上樣貌服飾特點分析，此類人物樁應反映的是明清之際的漢人形象。漢人樁上男女老幼皆在其中，造型上細膩繁縟，精雕細刻，展現出莊重、典雅、樸素的藝術風貌。

在館藏拴馬樁中，還有為數很少的壽桃、南瓜、荷花等植物造型樁。這些樁多為陵墓所用，故此不贅述。

四、拴馬樁臺座造型特點

樁頸為頂、身之間的連接部，也稱拴馬樁臺座。整個臺座樣式與以前大戶人家門前的石獅雕刻基座樣式基本相似。臺座大多處理為雙層，上層作圓鼓形、臺形、帶四柱的閣形或花瓣形，以承托主體造像；下層通常在方柱體樁坯上劃出橫置長方形空白，在其上淺浮雕各式吉祥圖案，起襯托樁頭并有裝飾樁身的作用。臺座雕刻和四圍雕飾，給樁頭的主體雕刻平添了幾分雋秀之氣，成為樁頭雕刻恰到好處的襯托。這些浮雕的紋飾，大致分為織錦類、花草類、博古紋類和綜合類四種類型。

拴馬樁臺座上的吉祥圖案使拴馬樁的表現內容更加豐富化，人們對吉祥事物的喜愛與渴望，通過圖形語言加以含蓄表達，體現了老百姓樸素的生活態度。樁頭形象的鮮活質樸與臺座浮雕的小巧細致，共同塑造了拴馬樁粗放而不失精巧的民間雕塑格調，在古代雕塑藝苑中迸發出一道特殊的光彩。

大多拴馬樁樁身多數為素面凈身，不雕不飾，少數拴馬樁的樁身上出現雕刻而且圖案講究甚至繁瑣。以枝蔓富貴花卉為主，富貴祥和。這時的拴馬樁已經儼然成為“莊戶人家的華表”。

拴馬樁在不斷的演變過程中，一直都重復敘述著避邪納祥這一主題，反映了當時人們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斗轉星移，歲月滄桑，時至今日拴馬樁的實用價值已經銷聲匿跡，但它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卻與日俱增。這種有著豐富文化內涵的民間藝術，在今天實在不可多得，它具有著永久的感染力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