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古梅圖》探析

現藏故宮博物院的八大山人[1]《古梅圖》，完成于于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年，為軸紙本水墨作品，縱96cm，橫55cm，是八大山人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從古至今，梅花由于具有不畏嚴寒、傲霜斗雪、獨立于百花肅殺之時的高潔精神而一直為文人墨客所喜愛，歷史上留下了許多歌詠描繪梅花以抒情詠志之作。陸游有詞：“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王冕詩云：“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币淮娙水嫾彝ㄟ^表現梅花孤傲、清高的品質來體現他們所追求向往的淡泊飄逸的風骨與氣節。八大山人生平也畫了很多梅花，他的傳世作品中梅花的題材占了不小的分量。而本文要討論的這幅《古梅圖》便是八大山人以畫梅的作品中很有代表性的一幅。

一、創作背景和構圖分析

這幅《古梅圖》是八大山人57歲時所作，此時八大山人的藝術創作已經進入了追求變革的轉折期。在飽受了世態炎涼變故之后，八大山人內心的憤懣惆悵令他已經無法再繼續早期作品中沉穩安逸的風格，這個時期，他不再拘泥于具象的表達，開始在作品中使用夸張的造型、獨特的構圖和雄奇的筆墨來表現內心的波動，從而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藝術意象。《古梅圖》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就充分表現了八大山人孤憤的心境。畫面中呈現了一株斷枝露根的古梅，樹干皴裂蒼古，好像遭受過嚴重的外力摧殘，但這株梅花依然頑強地生長著，在樹稍的出枝上可以看到零星幾朵梅花，整個畫面透著一種凄寒古樸、荒率蒼凜之感。從構圖上分析，這幅作品采用了大膽剪裁進，打破一貫思維將畫面的空間分割為孤立的視覺中心，強化梅花在空間中的扭曲、壓迫和孤立感，從而引領觀賞者橫通過不同層次的欣賞，進入到更深層的境界，使畫面和觀賞者產生對話，畫內外相聯系。從用筆上分析，八大山人先是用濃墨瀟灑地畫出古梅的枯洞，然后用淡墨雙勾，畫出梅花的樹桿，再用剛健的線條寫出梅的枝條，并加以干墨略作皴擦，使得梅花呈現出立體的明暗效果，最后用溫潤的筆墨暈染點出枝稍幾多梅花。整幅作品筆墨靈動自然，簡練凝重，一氣呵成。八大山人所畫的這株梅花，造型特異，這株梅花比例短小，根部粗壯，花枝稀疏，姿態突兀，呈劍拔弩張之勢，這正符合八大山人的心情。他以這樣的一株梅花來象征自己歷經家園慘遭踐踏后滿腹憤懣的心態。因此，這幅《古梅圖》正是八大山人內心情愫的外露。

二、題跋分析

這幅《古梅圖》上先后共有三處題跋，其一云：“分付梅花吳道人，幽幽翟翟莫相親。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魚掃（虜）塵。驢屋驢書。”其二曰：“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壬小春又題。”第三跋曰：“前二未稱走筆之妙，再為《易馬吟》：夫婿殊如昨，何為不笛床，如花語劍器，愛馬作商量。若淚交千點，青春事適王。曾云午橋外，更買墨花莊。夫婿殊驢?！?/p>

第一段題識中，八大山人對吳鎮說：梅花道人啊，你不要太流連于竹韻清幽的生活。吳鎮作為南宋遺民，在元人滅宋之后，選擇了遠離政治紛亂的道路，過起了隱逸的生活，畫了許多以竹為描繪意象的作品，并有大量題畫竹的詩，如：“我愛晚風清，新篁動清節”等等，吳鎮的這種心境，和八大山人是有所重合的。大明王朝早已支離破碎，滿清入主中原后江山易主，身為大明朱家后代的八大山人經歷了國破家亡的悲慘人生，感嘆著天下雖大，卻已沒有他可歸之家了。他作出了和吳鎮一樣的選擇，而他所畫的這株離根之梅正暗喻著他漂泊的人生。他失去了感情的歸屬，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像這株飽經風霜的離根之梅，孤獨憤懣地在世間頑強飄零。在這一段題識里，八大山人表達了自己的憤懣之情和對復國的向往。

第二段題識寫在壬小春，時間應該是在1682年。這首詩由鄭思肖的“本穴世界”寫起，八大山人由此聯想到自己的漂泊身世，大明王朝已經滅亡，如今回到南昌，故土雖在，江山卻已經易主，物是人非，滿目瘡痍，撫今追昔，嘆惋之情，不禁悲從中來，八大山人此刻的心情正和當年的鄭思肖一樣，因此他通過表達對鄭思肖的思念來抒發自己的思念故國之情，意不忘本。鄭思肖有畫離塵之蘭的作品，以表達自己不愿對元朝俯首稱臣的氣節，表達了他對故國江山被入侵者奪去的憤恨。這和八大山人畫《古梅圖》中的離根之梅裸露于天地間的立意是相契合的。末句中提到的伯夷和叔齊也是同樣地表達了八大山人不忘故國的守節志向，他感嘆自己雖然是個和尚，但也要學這兩位隱逸高士的行為，不屈不移。

第三段題識雖然沒有標注時間，但推測應該是作于1682年初春后不久。仔細揣摩這段題識中小序的語氣，可以感受到八大山人一些微妙的思想情感變化。這里的“前二未稱走筆之妙”并不是指前兩段題識的書法不理想，而是說前面兩首詩所寫不能完整表達他的想法，所以又題。因此第三首詩反映的內容，可以看作八大山人內心情感糾結涌動之后歸于冷靜的結果。這一段題跋的語氣較前明顯緩和了很多，但意思也較前難懂晦澀。前兩次題跋的詩都沒有名字，而這一首八大山人卻在序言里特別指出它的名字為《易馬吟》。“易馬”本來是指東漢末年戰將曹彰以愛妾換馬的故事，是說三國時魏國的曹彰，生性風流倜儻，他偶然遇到一匹駿馬，非常喜歡它，但馬的主人也很愛惜這匹馬。曹彰就說：“我愿意用美麗的小妾來換取這匹馬，我的小妾們美女如云，任您挑選。”馬的主人于是手指一妾，曹彰就用她交換得到了駿馬。封建社會時，婦女沒有地位，曹彰“愛妾換馬”的故事就充分反映了這一點。在曹彰的心中，美妾和駿馬都是供他玩樂的玩物罷了，他沒有把小妾當作人來看待，想也不會在乎小妾的內心感受。站在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行為當然是不公的、非人道的。但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大環境中，人們反倒認為“愛馬甚于愛美人”是件風流倜儻、豪放瀟灑之事。但在八大山人此詩中，我們并沒有看到任何換馬的瀟灑，他筆下這位得到馬的夫婿一點也不開心?！叭魷I交千點，青春事適王。曾云午橋外，更買墨花莊。”四句正體現了八大山人內心的苦楚。他空懷一身抱負，想要有所作為，但是大明江山卻已經不復存在，而他強烈的傳統意識和個人操守使他不得不選擇隱逸的生活。國仇家恥的沉重，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使得八大山人無法灑脫，只能寄情于古梅詩詞中，聊以遣懷。

通過這三段題識，可以感受到八大由憤怒到哀思到悲傷再到黯然的心理變化，像這樣完整而清晰的情感展露，在八大山人的存世作品里是很少的。

結 語

八大山人的這幅《古梅圖》，以其獨特的構圖、雄重的筆墨和多次的題跋表現了他自身心理的壓迫與沖突和無國無家后孤寂落寞的思想感情。通過對《古梅圖》的探析，我們可以讀懂八大山人孤獨、憤懣的懷揣著復雜情緒的心，從而更深層次地理解他作品中所蘊含的藝術精神。

注釋：

[1]八大山人：朱耷（1626—約1705），著名畫家，清初畫壇“四僧”之一，本名由桵，字雪個，號八大山人、個山 、人屋、道朗等，漢族，江西南昌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的九世孫。明亡后削發為僧，后改信道教。擅書畫，能詩文。

參考文獻：

【1】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2】倪勇、孔六慶，析八大山人《古梅圖》之三境，美術界，2015.10

【3】《八大山人全集》，江西美術出版社2000年版

【4】石泠，《八大山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5】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