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你我皆似繁星

近來和一位朋友聊天的時候談到我的小舅舅。

我不常提起他，家里人聚在一塊兒的時候也很少說起他。關(guān)于他的話題，無論在何時提起都一貫格格不入。不是說他不好。他很好，又或許他太好了。所以在提起他的時候，往往讓人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我小時候很喜歡他，也從不這樣覺得。他是我外公的小兒子，和我媽媽差了許多年紀，我小時候在洛林的鄉(xiāng)下長大，正好與他的青春年華不期而遇。我媽媽和他似乎從不和睦，他們年紀差了十來歲。想來，即使在多年之后，也未必能夠坐下來談天說地地交心。

這不妨礙我喜歡我小舅舅，也不妨礙他帶我玩得很開心。

在村莊的西邊有一條小溪，離我外公外婆家不遠，那里是我們的秘密基地。確切來說，那里曾是他的秘密基地，后來他把這個秘密同我一起分享，并且將這個完美的基地轉(zhuǎn)送給了我。

那是一座樹屋，在一株很大很高的樹上。

我至今不知道那是棵什么樹。在我離開洛林的第二十個年頭，我回來過一次，外祖父母早已過世，小舅舅也搬離了那里，村莊已全然變了樣。我小時候的那些玩伴們，有幾個還留在那里，其中一個做了雜貨鋪的老板。她認出我的時候，忍不住又哭又笑，給我做她媽媽教她的檸檬雞。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很喜歡她媽媽的手藝，總是和她在飽餐一頓后暢想未來。

我記得我說我討厭學(xué)校，讀完社區(qū)大學(xué)之后，就差不多了。然后我就在洛林鄉(xiāng)下開個雜貨鋪，午后沒生意的時候，就待在廚房里，烤蛋撻和泡芙吃。吃成一個又肥又丑的大胖子，心滿意足地打嗝，打完嗝可以喝一杯酸奶。

你是個超級大騙子。我的雜貨鋪老板朋友這樣說我。我知道她沒怪我，但我忽然酸了鼻子，很想哭。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物是人非，卻又像好夢如舊。

在我們年幼的時候，總是暢想自己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但過去很多年后再回頭看這些暢想，有些人夢想成真，有些人根本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愿望，有些人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卻仍然選擇了另一條路。

那一瞬，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她說，我總以為你會回來看我們。說完，笑著哭了出來。

我想笑，又怕自己笑了會控制不住眼淚哭。

我晚上住在她家，睡在我小時候來她家寫作業(yè)留下過夜時住過的房間。睡前她來和我道晚安。說完后，卻沒有立刻走，而是猶豫許久后才欲言又止地告訴我：

你知道你從小就和人群格格不入嗎？

我沉默了一下，才說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在我們的大家族里，我和小舅舅是最格格不入的兩個人，也因此我們特別喜歡彼此。一個人做異類，太孤獨。兩個人就剛剛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出門，去了村子的西面。那條小溪還在，早上有些霧氣彌漫在水面上，我站在灘邊盯著溪水底下的卵石看了會兒，覺得水質(zhì)和以前似乎沒什么分別，依舊是如此清澈。

那棵樹不見了。樹屋也沒有了。

那個地方留著一個巨大的樹墩，可以圍坐好幾個人。木質(zhì)的紋路一圈圈很清晰，我沒數(shù)清楚到底有幾圈年輪，有些圓圈印記疊合在一起，數(shù)到后來就全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砍掉了這么大的樹，難道不知道越大越名貴的道理嗎？

其實無所謂這道理，我只是茫然無所適從。

我只是想著這里該有一棵茂密繁盛的參天大樹，樹上有個樹屋。夏夜來臨的時候我和小舅舅并排躺在軟墊子上，透過拆掉的一大塊房頂，透過層疊掩映的樹葉和枝椏，安安靜靜地感受夜里的陣陣涼風(fēng)，默念著在心里數(shù)天上的星星。

我讀漫畫的時候，很羨慕超人家在堪薩斯有一片很大的農(nóng)場，有很多很多麥田。他可以躺在麥堆上，聞著麥子的香氣，沐浴整片夜幕下的星光。

不知道為什么，我那會兒沒法理解外星人的概念。我很好奇超人從天上的哪個地方來。

天上一顆星星墜地，地上就有一個孩子出生。我小舅舅這樣告訴我。

我問他，超人是星星變的孩子？他回答我，每個人都是星星變的，所以都會像鉆石一樣熠熠生輝，有獨一無二的光芒。我信了他的話，卻忘了問要怎么才能煥發(fā)出自己的璀璨光輝。我盲目地相信自己獨一無二的光芒，甚至一度愚妄自大地想要將我的星光普耀給所有人。我?guī)е@樣的驕傲感，在成長的許多年月里，自信得滿溢。

而當我真正長大，走上過巔峰，也跌落過谷底，崇拜過太陽的耀眼，也目睹過星光日漸黯淡，我才知道——每個人都可以是星星變的，但有的人會蛻變?yōu)殂@石，有的人永遠只是玻璃。有的人生來就是鉆石，也有的人生來就是玻璃。我是玻璃，尖銳鋒利，一不小心就割得人鮮血淋漓。他是鉆石，堅硬珍貴，只是璀璨得幾乎刺眼了。我們一樣格格不入，卻并非同病相憐的同路人。

我們最大的共通之處就是，我們太喜歡自己了，喜歡自己勝過世上的一切。

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我見證過的那種表面溫和有禮、風(fēng)度謙讓，內(nèi)里卻棱角陡生、孤桀鋒銳的美麗，它橫劈開星光熠熠的夜空，傲慢又兇惡地霸占去人們心底所喜愛的一切，以此種無可抵擋的畢露鋒芒，掛著虛假得體的面具，所向披靡地攻城略地。所過之處，片甲不留。長輩們都說他在情感方面是個最惡劣的人，說他一貫擅長些虛情假意玩弄人心的把戲。

可我沒法在這方面評價他。我既不是受害熱，也不是加害者，我不知道他有否悔過，也不知道他的追求者們是否曾心甘情愿到底。于我而言，他只是我的小舅舅。陪伴我度過生命最開始的時光，認真呵護著我的天真與快樂，在我幼弱無所依靠的年歲里充當著我父親角色的小舅舅。

在我們的樹屋里，他平靜又溫柔，會輕聲細語地為我讀一首詩。我們很愛吃一種硬水果糖，留下五彩繽紛的糖紙，整整齊齊地疊成星星，收藏在盒子里。天氣好的時候，我們走上很遠的路，去一條更大更湍急的小溪里飛釣。他甚至可以用一根草作餌，就把魚釣起來。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就在帳篷前的空地上生火烤魚吃。

他有時會問我很多自己也答不上來的奇奇怪怪的問題，然后假裝自己都知道的樣子，說我是個大笨蛋。如果不幸把我逗哭，他也仍能從容不迫地把嘲笑我的玩笑話說完，而后才好聲好氣地說軟話讓我重新開心起來。

我父母親帶我回家的那天，小舅舅叮囑我以后寫作文別再看見什么寫什么了。那樣子很傻，他說，可你一點也不傻。

這話我記了很多年。

他從不覺得別人聰明，他喜歡自己勝過任何人。他與我媽媽不睦，也未與我父親好好打招呼。

可他愛我，很愛我。像愛自己那么愛我。像一個父親愛女兒那樣愛我。

這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大家渴望親近他，卻終究望而止步。他暗藏心底的冷酷令人畏懼。我不止一次地從長輩口中聽到訓(xùn)斥，他們說他把一顆惡毒的心種進我的胸膛里。只有我知道，他用很多自己不屑一顧的謊言為我堆砌起一整個無邪的童年。

他在我心底放進了一顆星星。一顆充滿愛的星星。

他從未讓一丁點邪惡接近過我。他讓我變得和他不一樣。

后來又有許多人陸陸續(xù)續(xù)將他們的星星放進我心底，直至那一片漆黑夜幕變得星光璀璨。我慢慢長大，也帶著我的星星去照耀仍在黑暗里的人。如果有一天有人為我所給予的光輝而震驚觸動，問我為什么這里的星星這樣明亮，我就告訴他：因為他不只是星星，他是鉆石啊。

這顆星星隕落于前年初冬，獨身一生，彌留之際掛念的只有我。我卻沒來得及趕到。

我寫下這個故事，不是想說我有多愛他或是他有多愛我。我只是想記錄下一顆鉆石最璀璨的一道光芒。

那種難以形容的美麗貫穿了我的一生，永生永世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