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在其著作《空谷幽蘭》中塑造了一群特定的中國隱士形象,而這些隱士與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大相徑庭。本文擬比較分析這兩種隱士形象的異同以及造成其差異的成因,并嘗試探尋波特筆下的中國隱士所具有的文化功能。
【關鍵詞】:空谷幽蘭;中國隱士;差異
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前往終南山尋訪隱士,并將其尋隱之旅記錄在《空谷幽蘭》中。在書中,波特以較大篇幅刻畫了一群特定的中國隱士形象,并將之與美國隱士對比,表現出對中國隱士的高度肯定和推崇。據悉,《空谷幽蘭》的出版,曾在歐美各國掀起了一股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潮。而事實上,波特筆下的隱士卻與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頗為不同。這與波特對中國隱士文化的選擇性接受以及其創作意圖不無關系。本文將對此進行簡要分析。
在《空谷幽蘭》的序言中,比爾·波特坦言其尋隱行為直接啟發于《寒山詩》和《石屋山居詩》。他認為這是中國最偉大的隱士們的詩,在英譯這些詩歌的過程中,波特對中國隱士文化和隱士傳統表現出愈發濃厚的興趣。為了一尋究竟,波特便開始了他的尋隱之旅。由于初步的尋訪便卓有成效,波特決定寫一本書,將中國文化中“很有活力的部分”介紹給西方人,給西方修行者以鼓勵,使西方社會亦能從中受到啟發。由于這本書的預期受眾是西方讀者,作者首先介紹了中國隱士文化的深厚傳統和許多廣為流傳的隱士事跡作為鋪墊,然后才開始娓娓敘述自己的尋隱之旅。在《空谷幽蘭》中,波特不僅對終南山隱士群體的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還將自己的尋訪路線和部分照片附在書中,保證了敘述的全面性和真實性。根據波特的尋訪路線,美國導演愛德華·伯格于2008年拍攝了一部關于終南山隱士生活的紀錄片,片名為《共坐白云中》,在美國再次引起了較大反響。
具體而言,國外(以美國為主)對《空谷幽蘭》的研究大體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波特與隱士的對話,研究隱士對獨居、冥思、饑餓的看法以及部分隱士對“文化大革命”和城市生活的評價;二是通過對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與愛德華的紀錄片《共坐白云中》進行比較,分析波特與伯格對終南山隱士刻畫方式以及情感傾向的異同。國內對《空谷幽蘭》的研究視角則更為單一,一般表現為對比爾·波特尋隱的肯定和贊揚以及對中國隱士文化傳統的高度認可。鮮少有人將波特筆下的隱士與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加以比較。
通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雖然波特刻畫的隱士人數頗多且他們的年齡跨度和信仰差異也極為明顯,但是《空谷幽蘭》中的隱士群體仍表現出顯著的相同性。首先,就隱居的地點而言,他們均隱居于終南山脈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其次,就隱士們的身份而言,他們均為佛教徒或道教徒,為修行而隱居;最后,這些隱居者雖整體文化水平較低,但都表現出極高的思想悟性和超然的處世態度。比爾·波特對此大加贊賞,他認為,中國隱士曾經歷戰爭、革命,卻依然不畏艱苦堅持修行,他們在獨處中變得更有智慧、更為仁慈,堪稱中國社會的精英。中國的隱士文化和隱士傳統的確源遠流長、博大深厚,自從巢父、許由以降,一直到今天,“中國隱士不下萬余人,其中事跡言行歷歷可考者亦數以千計”[1]。與《空谷幽蘭》中的隱士相比,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表現出更為復雜多元的特點。
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對中國隱士的特點提出了如下論斷。他認為,“一般高人隱士顯著之共同特點有三”,首先,在政治上表現為“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雖再三禮請,亦不出來”;在經濟上則表現為“淡泊自甘,不務財利,恰為宗教禁欲生活與近代西洋人欲望本位之一中間型”;在生活態度上,表現為“愛好自然而親近自然”。[2]梁漱溟先生從政治、經濟和生活三個重要方面概述了中國隱士的特點,對隱士的觀察和把握比較準確。但是,隱士的問題是相當復雜的。筆者認為,梁先生的論述依然不夠全面。
幾乎世界各國都有隱士,但是唯獨中國的隱士文化尤為發達與突出,這與中國社會的特點息息相關。中國封建社會是重農抑商的農業社會,農業社會的特點是自給自足、簡單安定。這種生活方式,幾乎不必仰仗外來物資而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勞作滿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而工商業發達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更多,人對外來物資的依賴程度很高,難以實現自給自足。中國領土廣袤,古代人口密度較小,所以,在廣闊的疆域中尋求一塊幽靜的隱居之地也極為容易。就社會制度而言,中國五千年的封建社會也滋養了隱士傳統。在中央集權、皇權至上的時代,個人志向和抱負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君主的明眸善睞。若得不到君王的認可與支持又無其他事業可以寄托,士人便轉向田園、寄情山水,成為隱士。在朝代更迭的年代,前朝遺民若不愿在新的政權任職,也多選擇歸隱。伯夷和叔齊便是這樣的典型。同時,中國傳統文化崇尚謙讓、標榜中庸、淡泊名利,這些思想因素也有助于隱士思想的生成。由此可見,中國深厚的隱士傳統是中國的社會形態、封建制度以及文化特點綜合作用下的產物。
由于形成因素的復雜性,中國隱士的特點亦呈現出多元性,而難以一言蔽之。范曄在《后漢書·逸民列傳》中將隱士分為了六種類型。一是隱居以求其志,二是曲避以全其道,三是靜己以鎮其躁,四是去危以圖其安,五是垢俗以動其概,六是疵物以激其清。[3]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中的隱士多為第二種和第三種類型。筆者認為,宏觀地講,中國隱士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真實的隱士,一則是虛偽的隱士。真實的隱士由于種種原因隱居之后,不再為仕途瑣事而煩惱,雖有以在野之名務在朝之實的情況(如陶弘景、王維等),但卻榮辱不驚,去留無意,逐漸達致一種超然物外、寧靜淡泊的生活境界。梁漱溟先生關于隱士的論述可以說概括的就是真實的隱士的特點。而虛偽的隱士,則以在野之名謀求在朝之位,隱居的目的是為了傳播聲名,以便聞于天子,求得一官半職。如“終南捷徑”典故的主人盧藏用。這樣的隱士雖隱居山林卻存留利欲之心,雖遠離喧鬧卻執念繁華,有違隱士淡泊之名,故謂之為偽隱士。由于隱士有真偽之分,所以對于隱士的評價也有褒有貶。甚至,即使是對于真正的隱士,也有不少人提出批判。如孔子就認為“天下有道”,所以“鳥獸不可與同群”。清代劉鐵云在《老殘游記》中也借老殘之口指出“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遁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4]對真隱士尚且頗有微詞,更別說是對偽隱士了。所以,雖然一直以來,中國社會對隱士的態度以贊美和褒揚為主,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隱士均為正面高尚的形象,對于全面了解和把握中國的隱士傳統而言,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
基于上述分析,對波特筆下的隱士與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現在很多方面,兩種隱士形象都存在著較大差異。
首先,就隱居地而言,《空谷幽蘭》中的隱士均隱居于終南山中或附近,表現出很高的隱蔽性;而傳統的中國隱士隱居地遍布全國各地,既有深山密林,也有村舍郊外。整體而言,對隱居之所隱蔽性的要求不是很高,更為重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心境。其次,就隱士的身份而言,波特筆下的隱士均為佛道教徒,為修行之人;而傳統的中國隱士既有修行之人,也有知識分子,還有被貶謫之人。再次,就隱居的目的而言,《空谷幽蘭》中的終南山隱士均為為宗教修行而隱居;而傳統的中國隱士隱居的目的更為復雜。有為修行而隱居的、有為避禍而隱居的、有為解憂而隱居的、有為出名而隱居的……最后,就對隱士的評價而言,波特對終南山隱士予以高度的肯定,對他們的處世方式極為認同,認為他們有如空谷幽蘭,遺世獨立;而傳統的中國隱士雖也備受贊揚,但真隱士的遁世行為和偽隱士的功利之心也飽受詬病。
整體而言,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隱士比波特筆下的終南山隱士表現出更為多元化的特點。而造成兩種隱士形象差異的原因,則與波特對中國隱士文化的選擇性接受及其創作動機密不可分。
如前所述,比爾·波特的尋隱之旅是受到他所翻譯的漢詩所啟發。波特曾以極大的心力從事唐詩和佛教典籍的英譯工作。他極為欣賞寒山、拾得、豐干和石屋的詩歌和超然的處世方式,認為他們是中國最偉大的隱者。自1972年起,波特就長期生活在臺灣和香港,并在臺灣的一座寺廟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曾這樣描述自己在寺院的獨處生活:“天亮前就起來誦經,夜晚聽鐘聲,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并表現出了對這種極簡生活的神往:“在云中,在松下,在塵廛外,靠著月光、芋頭和大麻過活”,這種生活所需求的只是“一些泥土,幾把茅草,一塊瓜田,數株茶樹,一籬菊花,風雨瞑晦之時的片刻小憩”。[5]比爾·波特的翻譯經歷和寺院生活直接影響到了他對中國隱士和隱士文化的認識,使他形成了對中國隱士文化的肯定、向往以及褒揚態度。所以,他在《空谷幽蘭》中對終南山隱士高度贊揚,認為他們雖然生活簡陋但思想卻高度覺醒,是中國社會的精英。
在《空谷幽蘭》中,波特指出他的創作緣由是將中國的隱士文化介紹給西方世界,一方面鼓勵西方的修行者學習中國隱士心無旁騖潛心修行,另一方面反撥美國社會“那些喜歡自個兒待著,往往都有點兒神經質”的所謂隱士和風氣。在波特看來,中國的隱士是世間最幸福平和和仁慈之人,在隱居的過程中,他們的精神一步步覺醒,從而變得更有智慧,而中國社會亦從中受益匪淺。顯然,波特對美國隱士心存不滿。他認為,美國隱士的獨處只能算得上是離群索居,他們不能從中獲得智慧。為了扭轉這一局面,波特為美國社會塑造了一個隱士的異托邦。以期能引導美國的修行者和隱士學習終南山隱士的處世方式和修行態度,獲得“更深的覺悟和仁慈,與大家更為和諧地共處”。[6]既然波特的創作目的是為美國社會、西方讀者樹立一個完美隱士的典型范例,那么他自然會對其筆下的中國隱士大加贊賞備加推崇。
綜上所述,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中的終南山隱士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隱士在隱居處所、隱居原因、身份以及社會評價等方面均呈現出顯著差異。傳統的中國隱士比波特筆下的終南山隱士具有更復雜、更多元的特點。波特對中國隱士表現出的單純的禮贊和高揚,決定于其對中國隱士傳統、隱士文化的選擇性接受以及他的創作意圖。而《空谷幽蘭》中的中國隱士所具有的文化功能歸根結底在于為美國社會塑造一個隱士文化的異托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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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鶚.老殘游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21.
[5][6]比爾·波特.空谷幽蘭[M].明潔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