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豆棚閑話》是一部極具特色的擬話本小說。作品通過眾人在豆棚下集會閑談引出十二則各自獨立的故事,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本文擬通過艾衲居士何許人也,作品中佛教術語的使用情況及其閑話模式對講經方式的借鑒等方面分析作品所呈現的佛學意味,以期對作品的思想文化內涵有更加全面的觀照。
【關鍵詞】:《豆棚閑話》;艾衲居士;擬話本小說;佛學意味
《豆棚閑話》是一部極具特色的擬話本小說,作品通過眾人在豆棚下集會閑談引出十二則各自獨立的故事。由于作者的相關資料典籍中所載甚少,故艾衲居士為何許人?作者為何自稱“艾衲”,又為何自稱“居士”?作品中佛教術語的使用有何深意?其所呈現的對話式結構來自哪里?本文欲從上述諸多問題入手,探討《豆棚閑話》的佛學意味,以期對作品的文化內涵有一個更加深刻地認識。
一、“艾衲居士”何許人也
學者對于有清一代的話本小說歷來評價不高,大多認為“(其)多是令人討嫌的衛道說教和陋儒陳言”,而《豆棚閑話》確是中國古代小說領域中一部“以往不受重視但卻異彩紛呈的佳作”[1],石昌渝評價它是“話本小說文體演變史上又一次里程碑式的作品”[2]。那么《豆棚閑話》的作者“艾衲居士”究竟是何許人?學界大致有以下意見:其一,鄭振鐸在《明清二代的平話集》中指出“在平話集中,這部書確是一部別有會心之作,與一般以游戲及勸戒的態度出之者不同。若求相似,董若雨的西游補,或可與之并肩,或即出至于若雨之手也說不定。”[3]其二,胡士瑩在《話本小說概論》中推測“或云為范希哲作,希哲別號四愿居士,著有傳奇多種。王國維《曲錄》卷三謂《萬家春》、《萬古情》、《豆栩閑話》三本名《三幻集》?!盵4]但是據莊一拂《古典戲劇存目匯考》所說,王國維《曲錄》中的《豆棚閑話》應為《豆棚閑戲》,故胡士瑩先生的推測證據不足;其三,韓南在《中國白話小說史》中推測“艾衲或許就是有關濟顛的長篇小說的校訂者,即杭州的一位無名作家王夢吉,如果不是王夢吉本人,至少也是王的友人之一?!盵5][10]其四,李金松在《<豆棚閑話>作者艾衲居士考》一文中指出“(其)與家中筑有艾衲亭,并著有《艾衲亭存稿》之張九征為同一人?!盵6]由于現存艾衲居士的相關資料甚為有限,故學界對其究竟為何許人尚無定論。
二、“艾衲居士”名號中的佛學意味
艾衲居士為何以“艾衲居士”自稱呢?我們可以把“艾衲居士”拆分為“艾衲”、“居士”兩個詞來理解。從字面上來理解,“艾”,在《漢語大字典》中有“年老的人”的解釋?!啊斗窖浴肪砹喊?,老也。東奇魯衛之間,凡尊老謂之叜,或謂之艾。”[7]“衲”,在《漢語大字典》中有四種解釋:其一,補、縫綴。《廣雅·釋詁四》:“衲,補也?!逼涠苊艿乜p;其三,僧衣。《正字通·衣部》:“佛衲?!吨嵌日摗肺澹罕惹鹪唬骸甬斨蔚纫隆鹧裕骸畱囊??!逼渌模阶苑Q或代稱。如衲子、老衲?!墩滞āひ虏俊罚骸榜模裆ǚQ衲子?!盵8]故“艾衲”或許就是老僧的意味?!熬邮俊币辉~,古代稱有德才而隱居不仕或未仕的人;此外還是梵語意譯詞,“原指古印度吠舍種姓工商業中的富人,因信佛教者頗多,故佛教用以稱呼在家佛教徒之受過‘三歸’、‘五戒’者。”[9]且在佛教講席制度的形成過程中,除了僧講、尼講等形式,亦有帝王、居士等講經人。結合前面所述“艾衲”之意,似乎“居士”可以解釋為佛教信徒。但是,韓南在《中國白話小說史》中指出:“《豆棚閑話》的評論者又曾把作者稱為‘艾衲道人’,并把他比作反對佛教的韓愈??磥恚瑢Α邮俊辉~就只好作中間的解釋了?!盵10]由于有關作者的真實姓名、生平資料相對匱乏,故“艾衲居士”究竟何意,難以定論。但是,從上述分析看,其所蘊含的佛教意味十分濃厚。
三、《豆棚閑話》中佛教術語的使用
《豆棚閑話》共12則故事,其中最能體現其佛學意味的文字集中在兩處:第六則《大和尚假意超升》和第十二則《陳齋長論地談天》。其對佛教術語的使用如下:
“大凡大和尚到一處開堂,各處住靜室的禪和子,日常間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西堂、維那、首座、悅眾、書記、都講、堂主、侍者、監院,知客、知浴、化主、點座、副寺、貼庫、行堂、殿主、值歲、值科、香燈、下院、知藏、知隨、鋪堂、巡照、總管、都管、知眾、知山、庫頭、萊頭、柴頭、田頭、飯頭、茶頭、園頭、火頭、水頭、圊頭。這些名目科派出來,寫下一張榜文,貼在茶寮卻也好看?!?/p>
“《佛經》云,西方有凈善國,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羅。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缃癫榭嘉鞣浇孕入糁娜?,何得以“凈”字名之?”
上述佛教術語的使用示例僅是作品中較有代表性的例子,在文中還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此外,從這兩則故事的內容看,我們可以進一步解讀作者的佛學觀。
《大和尚假意超升》主要講述了兩個故事:其一,湖廣德安府應山縣普明寺中一群佛門敗類謀殺老僧、坑拐奸淫婦人、盜取新婦腿骨謀取厚利的荒唐行徑;其二,河南懷慶府河內縣開元寺僧人死灰欺騙信徒,謀取百姓血汗錢,供一己之私,后因戰事物資貧乏,領兵元帥李抱真識破其虛偽形象,設計使其“超升”,為民除害的故事。文中諸多細節體現了佛門的罪孽,如佛門中的和尚本應該是發愿修行,聰明上智之人,可卻是一群在社會上走投無路的奸盜詐偽之人;這些大和尚在外詐作商客,坑騙婦人藏于深房曲室供其淫樂,使婦人不見天日;每逢花費盡了,便謀殺老僧,或圈住過往單身客人,扮作佛陀模樣,稱其坐化,與地方佛頭佛總里應外合,騙四處鄉民攢錢設供,干這活佛勾當……
《陳齋長論地談天》一文主要講述了以復興儒學為己任的陳齋長對道教尤其是佛教的極端抨擊,這是最能體現作者思想的一則故事。在這則故事中,陳齋長認為圣人與天地并稱,無疑是對儒學推崇備至。而對于道學,其認為“老子乃是個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論尚虛、尚無、尚柔?!x經、易理尊重‘剛’字,老子說個‘柔’字,則已違悖圣經天道矣。”[11]他對佛教的批判更是體現了其思想的極端性。首先,陳齋長認為佛氏是一個貪圖壽命的小人,其學說尚空。因佛祖出生時先傷其母,遂將佛的出生與惡類等同,從根源上對于佛學進行了否定。其次,對佛學之說進行抨擊,認為佛學之修行好善、四生六道、報應輪回諸說,皆是愚弄四鄰、惑亂天下的邪說。接著,又歷數佛學十樁罪狀:滅天性一體,妄自殺身,淫亂閨門,陰助奸盜,陷害世情,滅親背祖,敗壞廉恥,欺君誣國,陷世斬殺,廢業蠹財之事。樁樁件件,皆為不可饒恕之罪,更何況其只是“聊舉十件,他類尤多,不可勝數”!最后,他將佛學中天堂、地域、鬼神等一道滅絕,認為神鬼之說源于人之貪利邀福之心,佛老利用此心,蠱惑人心,騙取資財,擾亂人倫,意圖挑戰儒學權威。
上述兩則故事所流露的皆是一些極端的否定佛老之說的言論,在整部作品中還存在著與上述觀點相悖的言論:
《大和尚假意超升》中有一位少年在發表對儒釋道三家的看法時,指出佛門變種敗類與真正的佛教徒不能混為一談。雖然佛門有諸多敗類,但是亦有達摩等“度世金仙,現身佛子,登壇說法,救拔沉迷?!痹谄渌轮校嘤袌孕泡喕刂f,幽冥之事之言。如《藩伯子破產興家》一則故事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敘事框架下本身就有極強的因果色彩;第五則《小乞兒真心孝義》中:“列為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砸騾琴t無心說這兩句放肆之語,那知就落了這個輪回,可見說話要謹慎的?!盵12]
由此可見,作者對于佛學的態度十分復雜。在作品中將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同時呈現在讀者面前,說明作者似乎也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說,在對佛學的批判中隱藏著作者對佛學發展的深深憂慮。
四、“閑話模式”對“講經模式”的借鑒
講經活動是中國古代佛教文化傳播與發展的重要形式之一,它始于漢末魏初,在兩晉南北朝時期獲得極大發展,至隋唐時期盛況空前。唐時分化出僧講和俗講兩種形式,僧講是講經活動的主體,俗講是為了教化民眾。至宋元明清時期,又有了新的發展。
講經活動的起源最早來自于印度佛教。相傳印度迦毗羅衛國王子喬答摩·悉達多放棄王位選擇出家訪道,經過六年苦修無果,于菩提迦耶獨坐樹下冥思,終于悟道,成為覺者佛陀。后來到鹿野苑,對最初的五位追隨者講法,之后開始了四十九年的說法歷程,這是佛教講經活動的最早源頭。在講經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有主講人和輔助人兩種角色。主講人主要職責是宣揚佛法,闡發義理,辨析經義。由于佛法深奧,眾生難以理解,就需要輔助人來問難,以便聽眾更好的理解佛經義理。故輔助人的職責是對所要講述的經義進行提問、發難,并參與辯論。如《道行般若經卷第二·摩訶般若波羅蜜功德品第三》云:
佛言:“若有一菩薩從其中出,便作是言:‘我欲疾作佛。’正使欲疾作佛,若有人持般若波羅蜜經卷書授與者,其福轉倍多?!?/p>
釋提桓因白佛言:“如是,天中天!極安隱菩薩摩訶薩,疾近佛般若波羅蜜,若教人、若授與人,其福轉倍多。何以故?天中天!”
佛言:“其得般若波羅蜜疾近佛者,近佛座?!?/p>
由上述例子可見,佛宣揚義理,釋提桓進行問難,須菩提參與討論。(在佛教用語中,“論難”稱之為“往復”。)并且,通過身邊的事例來闡釋佛經義理,使得佛經更容易被大眾所理解。
在《豆棚閑話》的講述模式中,“閑話”成為主體形式。作者打破了由傳統說書人一人貫穿始終的敘事模式,采取多層次的敘述模式,建立多級敘述者,由在豆棚下閑談的鄉民通過互講故事引出故事主題,從而達到勸善懲戒的作用。
《豆棚閑話》所特有的幾個不同級別的敘述者構成它不同的敘述層次:以第一則《介之推火封妒婦》為例,作者的直接敘述作為故事的超敘述層存在;豆棚下的故事,包括少年、第一個老成人、第二個老成人、老者的言論為第一敘述層;蒙館老人和驢夫的敘述為第二敘述層;東山妒婦和介之推的故事則構成了第三敘述層。這種多層級的敘述模式與佛陀與弟子說法的模式十分相似,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由作者引出“妒”這個主題,再由一個少年拋出一首詩提出疑問,引出兩個老成人的議論,最后再由一位老者講述“介之推火封妒婦”的故事,從而使主題更加深刻。
此外,作者通過對歷史進行結構,使宏大的歷史敘事瓦解,以“小眾話語”重新審視道德和歷史。如將歷史上跟隨重耳流亡十九年后攜母歸山隱居的功臣介之推寫成了一個十分懼內的“妻管嚴”;將絕世美女西施寫成了一個“老大嫁不出門的滯貨”;將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叔齊寫成一個投靠新朝謀取權貴的小人……作者通過對這些具有典型意義的歷史人物進行結構,揭開歷史賦予給他們的神話外衣,使之從道德的神壇重新回到生活中,從而對傳統的道德觀念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這種通過“小眾話語”消解歷史的宏大敘事的模式與講經模式息息相關。
綜上所述,從艾衲居士的名號所寓含的佛教內涵,作品中諸多佛教術語的使用情況,作品中充斥的矛盾的佛學觀念,以及作品所呈現的“閑話”模式對佛陀“講經”模式的借鑒等方面,我們不難看出作品所蘊含的佛學意味,從而對作品的文化意涵有了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
注釋:
[1]顧啟音.《豆棚閑話》序說[M].中華書局.2000:1.
[2]石昌渝.中國古代小說源流論[M].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1994:284.
[3]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第5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408-409.
[4]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下)[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819.
[5][10](美)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191.
[6] 李金松.《豆棚閑話》作者艾衲居士考[J].明清小說研究.2013(4).
[7][8][9]徐中舒.漢語大字典[Z].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1986-1990:3381.
[11][12]艾衲居士.豆棚閑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13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