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享譽世界文壇的美國作家福克納以南方文化為背景創作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以其獨特的敘述視角向我們呈現了美國南方婦女形象。本文旨在通過《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和《圣殿》這三部小說中語言與存在的關系以重新闡釋福克納的女性觀,并進一步指出福克納的女性觀并非單一的善惡,而是人道的、充滿人文關懷的女性觀。
【關鍵詞】:存在;語言;福克納;女性觀
女性在福克納小說中扮演者舉足輕重的角色,而隨著女性主義運動的興起,福克納小說中的所體現出的女性觀越來越引起評論家的關注。目前,學界對福克納的女性觀大致分為兩種傾向,其一絕大部分學者認為福克納對南方女性是充滿著深切的同情和贊賞,對于她們的反抗精神和創造力是贊賞的;其二,一些學者則持相反的觀點,他們認為女性在福克納的小說中多是妖女和情婦,認為福克納一定程度上是南方父權制的代言人,歐文豪在《威廉·福克納》一文中指出“福克納具有嚴重的厭惡女人的傾向”。[1]女性主義批評家特魯厄德認為,福克納在小說中壓制女性的聲音,使得婦女變得“只是男性想象中的流通物”她們成為失語的女性形象。因而,本文擬從語言與存在的關系作為切入點以探討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和《圣殿》中的女性觀。
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存在之家”這意味著語言是人生來具備,人不能離開語言而存在。女性批評家認為福克納用語言綁架了女性,《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我彌留之際》的艾迪以及《圣殿》中的譚波爾在書中聲音微弱,幾乎可以稱之為“失語”的女性。而這是否就足以說明福克納具有“厭女癥”傾向?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讀。海德格爾又指出,“人存在于語言中,首先要學會傾聽語言,才能有所聆聽,有所領悟,而要聆聽就要學會沉默。”[2]唯有沉默才能更好傾聽大地的叮嚀和教誨,而那些一味夸夸其談的人是無法說出有意義的話的。福克納小說中的女性雖然聲音微弱,但是她們卻具有大地母親一樣的特征,相比男性更善于聆聽。
福克納起初只想寫一個短篇小說《黃昏》,一個由白癡回憶自己姐姐的故事,但是福克納認為這不足以寫清楚那個他終生難忘的情景:凱特屁股上沾著泥水,爬上梨樹去看奶奶葬禮。因此他又寫了其他幾個部分以講清楚這個故事。一些男性批評家指出,福克納沒有賦予女性欲望一定的生存空間,也剝奪了凱蒂作為作為主體性應有的自述空間。瓦恩斯坦提出,“凱蒂始終是一個‘他者’,‘一個無聲地肉體’,被剝奪了她的朋友,她的聲音,她的欲望等構成她的主體性的成分,這一切都反映了福克納對他的‘令人稱奇’的敘述態度”。[3]是否這就可以說明福克納對女性是持有偏見的,其實不然。福克納在《群蚊》中就表明自己的語言態度,“談啊,談啊,談啊:詞語的這種徹頭徹尾,令人心碎的愚蠢性。它似乎沒有盡頭,好像會永遠持續下去。觀點、思想變成了純粹的聲音,被四處散播,直至它們消亡”。[4]因而,從他的語言觀上我們也可以知道,福克納并非是有意剝奪女性的話語權而是源于他本身對語言就持有懷疑的態度。福克納之所以沒有賦予凱蒂自白的敘述在于他認為凱蒂“太美麗,太動人,不能降低她來親自講故事”,“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她可以更充滿激情。”[5]凱蒂與她的三位敘述的兄弟不同,她雖然不承擔敘述的功能,但是她偶爾所發出的聲音卻比男性的話語更深刻更有力。當昆丁試圖阻止情人約會時,凱蒂說:“這沒有用,你也知道放我走吧”;[6]當凱蒂已失真,昆丁試圖以亂倫為名以恢復凱蒂的童真以抵消與達爾頓交往懷孕的事實,但是凱蒂更像是看透了昆丁欺騙自我的現實,她說:“你以為我確定了亂倫,它就不存在了?”[7]凱蒂作為女性與占據語言中心、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性不同,她善于傾聽他者的聲音,并且像母親一樣照顧著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尤其是在她與班吉的相處中可以看出,凱蒂善于傾聽,樂于付出。當凱蒂初次用香水褪掉了自然的氣息時,班吉呼喊不止,在場的杰生、康普生太太以及迪爾西都一頭霧水,唯有凱蒂不厭其煩反復的去尋找緣由,當她發現是香水的味道時,她毅然地將香水送給迪爾西并洗澡褪去這氣息以撫慰班吉。凱蒂不像男性,她不會通過夸夸其談無意義的語言去關愛他人,在她看來,傾聽與行動似乎更具有說服力,因而當昆丁問凱蒂是否真的愛達爾頓·艾米斯時,凱蒂并沒有言語,而是將昆丁的手移到她的胸口,讓他自己感受她的心跳。對于凱蒂而言,語言是不可靠的,語言不過是南方扭曲價值觀下男性言說自我、美化自我的工具而已,因而凱蒂的沉默并非是不言說而是她意識到言說本身就具有虛偽性,行動比語言更具有說服力。
凱蒂的沉默并非其所獨有,在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和《圣殿》中,我們亦可以看到沉默的女性形象。在南方人性淪喪,道德式微的社會,語言實際上充當了維護男權統治的幫兇,艾迪和譚波爾的沉默更能表現女性的生存境遇,以女性的反抗的無力要比語言的自白和討伐更深刻更有力。在《我彌留之際》中,艾迪在全書僅有的一段自白中闡明了自己的語言態度,她不相信語言的力量,認為“母性”“愛”這些詞都需要它的人即男性發明出來的,只是用來填補空缺的影子。雖然艾迪不相信語言,但是并不意味著自己就放棄了自我的存在,甚至要在毫無意義的存在中建立起她自我的認同。在艾迪看來,科拉眼中的信仰、激情和上帝不過是“言詞而已”,艾迪認為“把罪過當作言詞的人,同樣也只會把拯救當作言詞”。[8]而對艾迪而言,言辭代表著轉瞬即逝,是“一條細線,直飛上天,輕快無言,而行動卻多么艱難地沿著大地繞行,緊緊貼著地面”。[9]語言在沒有行動之前都不過是聲音,是沒有經歷的人用以掩飾他們不作為的庇護所,因而艾迪試圖通過鞭打學生以獲得行動的快感,打破生活的“常態”;與牧師的偷情也是為了證明虛偽的宗教中也存在著激情。至于《圣殿》中的譚波爾,雖然在小說中我們能夠傾聽到她的聲音,但是她的聲音極容易被淹沒在男性的話語中,極少受到重視。生活在在南方道德式微的社會,語言只不過是用以解決與男性關系的手段,因而她總是重復“我父親是法官”。但是,語言并不能證明譚波爾存在的價值,她認識到唯有身體和美貌才是控制男性的手段,語言在虛偽的社會尚可起效果,但是一旦置于毫無道德可言法國人宅院時,語言的力量徹底被消磨了。當譚波爾被金魚眼用玉米棒子強奸時,她對又聾又瞎老人的喊叫成了“熾熱寧靜的水泡落在他們周圍的明亮的寂靜之中”。[10] 當譚波爾給戈德溫作證時,她的語言也不過是重復父親等男性的話語而已,因為在南方傳統的道德中,女性要貞潔,而保持自我貞潔的方法只能是依賴于父權文化的認同,因而在法庭上她只能重復父親的話才能夠“回歸”。總之,艾迪和譚波爾作為“沉默”女性與凱蒂雖有差異,但是她們相比其他人(包括男性和女性)更加真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并延展了自我存在的意義。
雖然女性主義批評注意到了福克納小說中一直被忽視的問題——女性不承擔敘述,但是僅從這一觀點就斷言福克納是男性的發聲者,具有“厭女”傾向,這不免將福克納的女性觀進行了簡單化的概括,結合福克納對于語言的態度,我們可以看出作為女性依然是小說的敘述中心,通過男性的視角進行敘述更能表現出女性的命運。福克納正是通過凱蒂、艾迪及譚波爾被迫沉默的過程表現了南方婦女的痛苦和磨難。她們的無聲無息更說明了他們在男權社會地位低下,缺乏自我存在的價值。在男權社會她們不過是男性的使用對象,沒有權利,當然更不必提女性的話語。因此以沉默表現女性的生存境遇、以女性的反抗的無力要比語言的自白和討伐更深刻更有力。
在南方傳統社會,男性雖掌握著話語,但是他們多以自我為中心,成為語言的操縱者,同樣也是語言的失敗者。“他們無法用語言傳達意志,改變事態的種種窘境”[11]男性的語言敘述從一定意義上是維護南方傳統道德和社會秩序的行動,他們不允許自己失敗,但是福克納多把他們塑造成了語言和行動上的失敗者。對于昆丁而言,妹妹凱蒂的貞潔就是康普生家族純潔的象征,是被賦予了美、道德和榮譽等恒久意義的精神存在。而當凱蒂貞潔受到玷污后,他試圖以冥想和力勸以維護凱蒂和家族的名聲,但是凱蒂的質問卻是當頭一棒,“你認為我確定了亂倫,它就不存在了嗎?”相比女性而言他們不僅是語言上的失敗者,而且是行動上的失敗者。昆丁盡力挽救的臟兮兮的小女孩本該是神圣的但是卻以“堂吉訶德”式的羞辱而收場,被控訴調戲兒童;在送死后的艾迪回杰弗遜的過程中,達爾試圖通過火燒萊斯皮的谷倉以結束這場荒謬的不帶有任何崇高意義的“天路歷程”反而被家人誤解送入瘋人院;《圣殿》中霍拉斯試圖為戈德溫辯護以追求所崇尚“公正”,但是他在譚波爾做偽證的關鍵時刻放棄了戈德溫,致使戈德溫被冤枉活活被燒死。福克納雖然讓男性充當敘述者,但是值得關注的是福克納對男性并沒有偏愛,反而把他們塑造成了備受嘲弄和譴責的對象。因此,掌握著話語權的男性也不能夠說明福克納是男性話語的發聲者,更不能通過敘述語言的比例來判斷福克納對于性別的態度。
總之,上述“失語”的女性可能只涉及福克納對女性的一部分認識,雖然不夠全面,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出福克納并非是厭惡女性的,實際上,福克納并不憎恨婦女,他的夫人就曾對弗吉尼亞大學的記者說,“他喜歡女性,真有點讓我害怕了”,女兒吉爾也指出,“爸爸喜歡女士,喜歡婦女,這一點很清楚”[12]。甚至是福克納本人也做過辯解,說如果他的作品給人一種“女人在道德上要比男性低一等,那我會非常遺憾,我不是這么認為的”[13]顯然,將福克納小說中的“失語”女性簡單的歸納為福克納有“厭女”癥是對福克納小說思想的褻瀆。福克納不止于表現女性在清教徒社會受到的壓迫,進而去損害他人的南方社會惡性循環,而是意在揭示他對南方社會及其傳統所持有的態度和所做的道德和藝術的探索。他用藝術家的眼光,以女性作為視角暴露了南方社會的問題和清教徒的束縛,鮮明地表現出了他的女性觀并非是善惡的簡單價值判斷,而是站在人道主義立場去客觀的評價的女性,既同情她們“失語”緣由,又通過對“惡”的描寫讓他們羞愧,以修正南方道德式微的社會。誠如福克納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所言“作家的特權就是幫助人堅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讓他記住,勇氣、尊嚴、希望、自豪、同情、憐憫和犧牲,這些是人類歷史上的光榮”。[14]
注釋:
[1]Irving Home:William Faulkner .A Critical Study,New York:Vintage,1962.pp147.
[2]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199.
[3]瓦恩斯坦.福克納的主體:一個無人擁有的世界[M],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1992: 15.
[4]福克納.群蚊[M].美國:利伍萊特出版社.1995:186.
[5][14] 陶潔.福克納研究[M]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3:211,206.
[6][7]威廉·福克納.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上海:漓江出版社.2005:140,156.
[8][9]威廉·福克納.我彌留之際[M].藍仁哲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15:153,151.
[10]威廉·福克納:《圣殿》,陶潔譯,燕山出版社,2015:236.
[11]劉建華.敘述與生存——福克納的女性觀[J].歐美文學論叢,2002:109.
[12]潘小松.福克納——美國南方文學巨匠[M].吉林:長春出版社,1995:127-130.
[13]Faulkner:Lion in the Garde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8,pp12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