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與中國文藝
唐君毅是這樣描述“中國藝術精神”的:“中國文學藝術之精神,其異于西洋文學藝術之精神者,即在中國文學藝術之可供人之游。凡可游者之偉大與高卓,皆可親近之偉大與高卓、似平凡卑近之偉大與高卓,亦即‘可使人之精神,涵育于其中,皆自然生長而向上’之偉大與高卓。凡可游者,皆必待人精神真入乎其內,而藏焉、息焉、修焉、游焉,乃真知其美之所在。”唐君毅在《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中分兩大章節,考察了整個中國藝術門類,包括建筑、繪畫、雕塑、音樂、戲劇、戲曲和文學。唐氏向人們徐徐展開中國文學藝術一幅連綿的畫卷,精到地分析了各藝術門類審美特質——“悠游之美”。
就建筑而言,他指出,西方教堂高聳云霄,使入于其中之人可仰望而嘆其高卓,卻無法游于其頂下之半空,此乃不可游者也;金字塔橫亙大漠,人可遠觀而贊其偉大,卻不能游于塔外,此亦不可游者也。而中國之塔則高卓又可于人拾級而登,遠望四方,此乃可游之高卓。中國古之人家多重門深院,可堪人之游息;西式洋房則恒重高大,缺平順深曲。此乃融精神于生活,納高遠于卑近,藏無限于有限中也。另外,洋房多瓦與墻齊,無檐下,有過道而無回廊;中國房屋則有檐下之回廊,亦所以使人之精神隨處有藏修息游之地。瓦與墻齊,則內外自成界限;有檐下之空間,則虛實相涵,內外相通。……中國園林之曲徑回環,花木幽深,較西式之公園便于人游息,亦是心靈可悠游往來之處也。中國古代書畫同源。書法為中國特色藝術,毛筆之毫可任意鋪展,回環運轉,作書者可順其意之所至而游心于筆墨中,輕之重之,左之右之,上之下之,橫斜曲直,陰陽虛實之變化遂無窮。因虛處以涵實,故能有沉著蒼勁之美,亦所以可成人之精神所藏修息游之所。中國畫重線條,所以有書法美。西洋畫總愛涂滿顏料,其質實而可遠觀;中國畫卻必要留出虛白,有虛白才能有疏朗空靈之美。此虛白,為意之行、神之運之往來處,即山川人物靈氣之往來處。又西洋畫重光色明暗,講究科學比例,說明其觀景有一定角度;而中國畫家游心于物,隨時易景,并無一定觀。故中國山水畫重遠水近流,縈回不盡,遙峰近嶺,掩映回環,煙云綿邈,縹緲空靈之景,亦皆所以表現虛實相涵,可悠游往來之藝術精神也。中西音樂藝術亦有本質差異,西洋壯美之歌唱可使人之精神奮發而起,優美之音可使人之心柔和而含情,然終不覺精神得藏修息游之所也。不像中國京劇中老生之沉郁頓挫,聽來有回腸蕩氣之感,亦不如中國昆曲之悠揚安和之能往復而順適也。西方樂器,主要是鋼琴和提琴。鋼琴音脆響,提琴音勁急,皆欠優和之致。中國本土之七弦琴,音有舒徐淡宕之致。洞簫之音,有清幽優和之致。寺廟之暮鼓,使人反虛入渾而發深省,磬聲則使人沉抑而意遠。鼓磬之偉大,即在其中為虛空,其聲之渾淪清遠,足以泯人之意念而“藏”之,使人之精神“游”于無何有之鄉,而“息”焉、“修”焉。中國文學重詩歌散文,西方文學重小說戲劇。小說戲劇之內容,在本質上有一緊密勾連性,讀者精神一旦被提起,便如同被驅迫著,不至結局,難放下而休息。西方小說戲劇好布局謀篇之大開大合,使人精神振幅隨之擴大而生激蕩。然中國散文,顧名思義,乃疏散豁朗,非緊密勾連。詩歌主寫景言情。二者皆不以表現生命力見長,而重在表現理趣、情致、神韻等。“詩文之好者,其價值正在使人必須隨時停下,加以玩味吟詠,因而隨處可使人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而精神得一安頓歸宿之所。”中國詞類較多助詞,如矣、也、焉等,乃用來助人涵詠吟味。此類字并無意義,純表語氣,卻能使文章讀來頗有韻致,正如中國畫中之虛白。
因此,唐君毅以“游”來解釋中國藝術精神,其實是把握了中國藝術虛實相涵和婉曲含蓄兩個特點。中國藝術偏愛于實在處求空虛,以空來表現生命的靈動,追求一個空靈的世界。所以傳統繪畫理論有“無畫處皆成妙境”之說。而中國園林藝術有一原則:景露則境界小,景隱則境界大。為何? “露”則質實無虛、一覽無遺、境界淺狹,“藏”則若隱若現、虛虛實實、境界深曲、可堪回味。
二、“悠游之美”的現代闡發
文章開篇說到“中國文學藝術之精神,其異于西洋文學藝術之精神者,即在中國文學藝術之可供人之游。凡可游者,皆必待人精神真人乎其內,而藏焉、息焉、修焉、游焉,乃真知其美之所在。”并且“藏修息游”被唐君毅多次用來形容中國藝術精神中獨具的“悠游”之美,比較妥帖和傳神。“藏修息游”語出《禮記?學記》:“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根據孫希旦《禮記集解》,“藏”意為沉浸學業,“修”意為修持正業,“息”為退而憩居,“游”意為游心于所學。所謂“藏焉必有所修,息焉必有所游……其求之也博,其人之也深;理浹于心,而有左右逢源之樂;身習于事,而無艱難煩苦之跡。”顯然,“藏、修、息、游”原意是沉浸學業的過程與步驟。藝術審美活動也是由象內的感知世界起步,經象外想象空間的拓展,而涵泳于情思空間,是一個從具體的生活感受逐步提升為對生命情趣和意蘊作領略的過程。
“游于藝”出自《論語·述而》“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一句。此處“藝”指六藝。六藝中含藝術的成分,因此“游”又必定與藝術有關。在孔子那里,藝術與道德似乎從未截然兩分,更多的時候,兩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或者說道德的藝術化與藝術的道德化已經相滲相糅,精神互化了。兩者皆為孔子修身之道。孔子將“游”用在“藝”之前,現在看來很難說有多少藝術思考的成分在里面,應該有但并非全部。唐君毅論述中國藝術時所說的“藏、修、息、游”,主要是指藝術創作者和欣賞者通過這種獨特的藝術而使精神和心靈可以像身體暢游于自然山水中一樣,觀觀走走,賞賞看看,回環游視,悠游往來,會心玩味,與天地共和諧。人之身心與藝術“物我合一”,無隔無礙,并在此狀態中獲得趣、獲得靜,得以休、得以安。這些意涵顯然已經超出了孔子“游于藝”之“游”的內涵和外延。實際上,唐君毅的“游”的文論范疇有兩個源頭:一是孔子的“游于藝”,一個是莊子的“逍遙游”。尤其是莊子的“逍遙游”所包含的“無待”思想乃后世藝術家所追求的藝術至高境界的源頭。后世文人似乎更愛用莊子的“逍遙游”來表達自己在藝術活動中所獲得的精神忘我超脫之境。
事實上,中國古代畫論家也秉持“悠游”觀念,例如郭熙《林泉高致》認為,繪畫作品,莫大于飽游飫看”。山水畫的極致境界是“可居,可游”。他說:“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人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者。君子之所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本意。”(《林泉高致?山水訓》)。郭熙指出:成功的山水畫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作品,山水作品與人生喜好山水的心靈互相契合。一幅成功的山水畫,不僅在于繪畫技巧的高超,而且在于它所展現的境界可以滿足心靈渴望的境界,也就是與林泉之心相契合的境界。“可居可游”也就是要求創造一個理想的虛境。中國藝術的“悠游”——婉轉、飄逸、瀟灑之美,表現了可望可行、可居可游的豐富性,即動態的、有機的、循環往復的自由空間,寄托著人們的生命情懷,安頓著生命的性靈。
“悠游”是中國文藝的創作宗旨之一,它引導著中國文藝與審美的獨特走向。唐君毅深有感慨地指出,中國文學藝術的精神,“不重在表現強烈的生命力,精神力,而重在表現溫厚和平的性情和飄逸灑落的胸襟;中國文學藝術的價值,亦不重在引起人一往向上向外之企慕向往之情”。中國文學藝術的偉大,“非只顯高卓性之英雄式的偉大,而為平順寬闊之圣賢式、仙佛式之偉大,故偉大而若平凡,并期其物質性之減少,富虛實相涵及回環悠揚之美,可使吾人精神藏修息游于其中,當下得其安頓,以陶養其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