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乎清綺
初讀此書,只覺文字清綺,從細節(jié)看來,似乎也是絲絲入扣,
歷史人物無論著墨濃淡,掩卷思之,都令人會心一笑:
“被人盯得久了,自然會生出感應來,多爾袞轉過頭來看她,兩人四目相接,卻也不見她羞懼,那灼灼的目光還在他臉上打轉。多爾袞挑了挑眉,生出些興味來……
用筆較簡,無刻頭畫腳之繁褥。多爾袞瘦弱、精細而暗藏銳氣的形象躍然紙上,不需穿戴浪費絲毫筆墨。
寫古人之心,端得是入木三分,如馮銓與多爾袞談漕運:
“依你之見,金之俊所奏可取否?”多爾袞把折本遞下去,端起茶盞皺眉問。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躬身接過,翻開早已讀過的折子,裝模作樣地瀏覽了幾眼,笑回道:“豈凡曾主理漕運,又是江南人,對此等事很是熟稔。臣以為其上疏所言可用,王上當納之。”多爾袞笑著吹茶道:“哦,金之俊可是個南人,你竟心無芥蒂?”
多爾袞渴求生財之道而戒備黨爭,馮銓察言觀色而暗藏私心,心理、語言描寫準確到位,
性情口氣,更是栩栩如生,深刻簡潔。如《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所言:“文字逼真,化工肖物……不惟能畫眼前,且畫心上;不惟能畫心上;不惟能畫心上,且能畫意外。”
作者行文老練有些段落,難以增刪一字一句;知識豐富,除了歷史外,對詩文、經(jīng)濟也有了解,如錢昭講海上貿(mào)易。聲情并茂,節(jié)奏感、觸感、色彩感、動感十分豐富,幾乎可出聲誦讀。
許多讀者卻認為,本書千好萬好,若是萬花叢中一棵枯木,再好的景致也如一匹蜀錦:光華再盛,被生生撕爛就不值錢了。是什么,撕爛了才女文章?
二、撕裂:斯嘉麗的東移和異化
小說三要素: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本書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如多鐸欲娶錢昭,讀者本以為馬上便是花好月圓,誰料錢昭被秦氏兄妹擄作為從清軍手中換回掌門的人質(zhì),并參加了反清起義,橫生一段曲折筆墨;起義籌劃正酣,多鐸橫空出現(xiàn),她半推半就同他回了王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時代背景作者也把握得不錯,清軍屠殺是為了震懾,貴族內(nèi)部貌合神離,“弊政”是多爾袞為維護穩(wěn)定的國家統(tǒng)治,向貴族妥協(xié)居多,錢昭由想刺殺多鐸到認識的民族平等、明朝主要亡于腐敗……
瑕疵在人物,在女主角錢昭的塑造上。
斯嘉麗,《飄》女主角,驕傲自私、又具風情,憑借才干,收獲了絢麗如火的事業(yè)和愛情。
錢昭,被清軍俘虜?shù)臐h女,言談、相貌俱是出類拔萃,行事極有主見,書中英俄爾岱認為她“國士無雙”。作者想讓讀者贊嘆,“好個光彩奪目的‘中國斯嘉麗’”!
讀者遲疑:錢昭真的這般美好么?
美人在骨不在皮,不妨從“皮相”說起。
作者寫多爾袞為增加財政收入,問錢昭良策。錢昭看似頗具才干,兜了一大圈回答:短期可以向貴族借錢、賣官鬻爵;長期可以開放貿(mào)易,用增印紙幣來增加收入……經(jīng)不起推敲:向貴族借錢阻力重重;開放貿(mào)易,倭患重重的晚明便是例子。社會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古代,放棄金屬貨幣,會縱容貪污搜刮、通貨膨脹。這樣的才干,“國士無雙”她擔待得起?
真實的情節(jié)、人物才能讓人產(chǎn)生同理心和審美快感。
康德《判斷力批判》:“美是不涉及概念而普遍地使人愉快的。”刻意突出錢昭,不僅讓人想起“文革”文學的“三突出”創(chuàng)作原則,而且人物形象易流于概念化,撕裂了“中國斯嘉麗”的皮相――好一派 “書生意氣”!
錢昭作為知識分子,逐漸喪失獨立人格、知識分子的話語權――針砭時弊,提出洞見,淪為統(tǒng)治工具,是自我實現(xiàn)、精神人格雙重悲劇。如果寫好,會使小說復雜而深刻。可是只有混亂的“復雜”喪失真實性。
錢昭之骨,一品豐富美好,二品自私真實,三品分崩離析。
斯嘉麗之骨,一品粗糙凌厲,二品香辣灼舌,三品香風涌流、淹然百媚。
為什么?
莎士比亞化是馬克思提出的現(xiàn)實主義美學原則。
針對人物塑造的席勒化而言,席勒人物性格單一,主題概念先行,具有教育意義,但藝術價值不高。莎士比亞化人物塑造性格豐滿,既具有邏輯性、又有戲劇性性格復雜多樣,充滿發(fā)展變化。
斯嘉麗是莎士比亞化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從個別到一般,從現(xiàn)實的人出發(fā),不虛美不隱惡,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斯嘉麗美好能干,但不避諱她的虛榮和幼稚,更不為人物“復雜性”硬加自相矛盾的缺點、優(yōu)點。她的性格發(fā)展雖出人意料,但因保衛(wèi)家園和美蘭化敵為友,富于真實性,作者喜歡跌宕的情節(jié),但不沉迷于此而淪為游戲筆墨……種種妙處,使鮮活飽滿的斯嘉麗躍然紙上,讀者能夠理解她的成長。
反觀錢昭,作者也許把斯嘉麗作為她的原型之一,但缺乏相關生活體驗,使得人物前后轉變流于生硬、跳躍,人物價值觀出現(xiàn)矛盾、混亂。她對清廷滿懷偏見,卻真心幫多鐸處理公務!也許有人要說,是因為她作為“征服者”的天性決定的。然而征服也要合情合理。幫多鐸處理完政務之后積極參加起義,即使是自私的征服者,也要掂量幫助清廷還是農(nóng)民軍對自己好處更多。
為什么作者寫出的錢昭形象分崩離析、人物價值觀混亂呢?
一是作者缺乏相關生活經(jīng)驗,思維能力也有待提高。虛構人物,比史書記載的歷史人物更難寫好,她可能是作者審美理想(可能是斯嘉麗)、作者人格、時代背景結合的產(chǎn)物――典型的“人造人”。因而斯嘉麗在世俗中有一份率真,雖有變化、矛盾,能維持符合邏輯的統(tǒng)一整體,自然比錢昭生動。
二是,斯嘉麗的桀驁不馴的率真野性,即使自私,依舊真實可愛,在禮教盛行的封建社會,縱有薄弱的資本主義萌芽,這樣的人物難出現(xiàn)。黃梨洲雖言“是非決于學校”,但他的言論,左右不出開明君主專制。錢昭的民主思想和西學意識,缺乏時代土壤。“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三是,作者的人格和思維方式,與審美理想,自我實現(xiàn)目標有差異。錢昭渴望自我實現(xiàn),卻難以擺脫父母灌輸?shù)娜鍖W、夷夏觀控制,故只能成為一個不甚高明又不甚鮮活的政客。
因而錢昭的骨骼,也被書生意氣和種種矛盾搞得分崩離析。“中國斯嘉麗”也只能異化、蒼白,在中國深厚的封建土地難以綻放。
四是,錢昭不符合時代背景,作者也缺乏生活經(jīng)歷,因此只能使用“席勒化”創(chuàng)造,從個別到一般,人物流于公式化造成的“復雜豐滿”。葉晝認為,世上先有《水滸傳》一部,然后作者信筆拈出。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藝術只有源于生活,才能有“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和自由的合目的性”,真正打動讀者。
錢昭娟秀的面目漸漸變得扭曲模糊。我想起李商隱《無題》中的女子: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
當時真實的女子,便如風中花,榮華貧賤都身不由己。“簪盡秦關蜀嶺花”的豪闊背后,也是無助。
錢昭,像是斯嘉麗的東移和異化,細思似乎不是。
書中的錢昭,想從紙上沖出,卻掙扎不動了。書生意氣,生生撕毀了這才女文章, 似乎又不僅僅是這樣。
“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書頁中,依稀聽見錢昭越來越微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