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小說《無字》是對一個世紀的中國婦女命運的總結,審視作品中幾代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命運,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背景上,展開了女性生命歷史的追溯,在描摹人物的坎坷人生中表達出對生命的體味、對生活和命運的感悟。在這部長達八十萬字的三卷本長篇中,小說情節(jié)主要圍繞兩條線索展開:一是從離婚后進入精神病院的吳為的慘狀開始,追訴吳為、胡秉宸、白帆三人的復雜關系及胡秉宸的經(jīng)歷;二是與前一線索交叉并行的,講述墨荷、葉蓮子、吳為一家三代女人在婚姻、愛情上的慘敗及她們充滿磨難的悲慘命運,另外還有最終改變了家族這種悲慘傳遞的第四代人——禪月。
《無字》里葉家四代女人有三代過著不幸的生活。墨荷是不幸的,她出生在一溜大瓦房,雞鴨鵝叫、熱熱鬧鬧的院子里,家里不但有大馬車,還有長年的雇工,可她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chǎn)物,嫁到葉家之后,昔日的生活大變,她和家里的長工沒了兩樣,丈夫葉志清可以逛窯子逍遙自在,她卻必須得奴仆般服侍他,她被那個時代所毀滅,是封建時代的犧牲品,一生逆來順受,受盡封建夫權的壓迫,最后因難產(chǎn)而死。一窮二白的葉家,自從墨荷嫁過來,便即刻有了地主的修養(yǎng)和脾性,而墨荷從來都是忍辱負重,逆來順受,女人的天敵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小姑姐和婆婆,弟媳三個女人都對墨荷的不幸命運起到不容忽視的作用,各種指使,幾乎讓人來不及停下來喘息,最后由于難產(chǎn),墨荷悲慘的死去,直到她即將死去時,她才明白,只有她那六歲的女兒才是真真確確、一心想要解救她,卻無能為力的人,可是墨荷的悲慘命運并沒有因生命的終結而終止,就連死去了,都還要繼續(xù)被燒掉,未經(jīng)墨荷娘家人的許可,葉家就擅作主張將一生悲苦的墨荷的身體燒掉。
從小見證了母親悲苦生命的葉蓮子,嘴角始終帶著一種淡淡的哀傷。顧秋水的薄情寡義使她一生吃夠了苦頭,她帶著吳為歷盡艱辛,萬里尋夫,而顧秋水“心狠手辣”,葉蓮子知書達理,美麗善良,從一而終,無疑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典型。她的生活有許多不如意,父親葉志清沒有給她多少父愛,從小失去母親的她,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好在她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小說中早已經(jīng)為葉蓮子的悲慘命運埋下了伏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熱、槍林彈雨、戰(zhàn)亂流離、貧困失所、寄人籬下、慘遭遺棄”。葉蓮子作為二十世紀的女性,所謂的獨立自主以及為生存所做的抗爭有很強的目的性,雖說不是自發(fā)的一種意識,但是她始終在為自己和吳為的生存做出努力。
張潔筆下的葉蓮子在現(xiàn)實的逼迫下走出了一條自強自立的道路,這讓我們看到女性在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的勇敢和無畏。葉蓮子不再像母親那樣軟弱。首先,葉蓮子在選擇自己婚姻時有自己的主見,她不愿嫁給軍痞做二房,而是自己毅然決定嫁給了顧秋水。其次,在慘遭拋棄后,依然艱難而執(zhí)著的生活,在幾乎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做過傭人、當過黑戶老師、兼職過各種副業(yè)。即便在最艱難的處境下,她也沒有向現(xiàn)實低頭,仍舊保持著自己的一份尊嚴。“在眾人面前,葉蓮子反倒是微笑著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磣外面的尊嚴”。
文章一開始,我們就大致知道了結局,吳為最后的路是婚變離異、神經(jīng)失常、撒手人寰,從敘述的角度講并無懸念,但在作品的內(nèi)涵上它卻提出了一個大問題:經(jīng)過千辛萬苦、千難萬阻甚至用生命做代價追求到的愛,到頭來為什么是會是這樣一種結局?吳為屬于成長在舊時代,生活在新時代的知識女性,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社會地位。面對愛情,有自己的選擇權利,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只有在理想境況破滅的情況下,才能夠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吳為的成長經(jīng)歷很坎坷,她自幼的磨練給她帶來了執(zhí)著和堅韌,同樣也給她帶來難以跨越的障礙。這使得吳為的個性成長以及她的獨立人格方面,都有著叫復雜糾纏的一面。吳為這一形象執(zhí)著堅韌、知性明理,雖并未完全擺脫男權社會的桎梏,然而自強和自由的種子已經(jīng)開始生根發(fā)芽,她可以說是幾代女性中生活由被動走向主動的伊始。
作者在文章中塑造的一個女性自由獨立的完美形象——禪月。書中描述她的文字并不多,但每次描寫都讓讀者隱約看到了一位擁有獨立人格的女性。從出生時的啼哭開始,對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有著清楚的認識和把握,真正做到了自立、自尊、自強。禪月曾經(jīng)對自己的姥姥和母親說過:“姥姥、媽媽,瞧瞧你們愛的都是什么人!哼,咱們家的這個咒,到我這兒非翻過來不可。”覺醒的禪月最終有一個決然的行為——遠走海外。借助禪月的“遠走”,作者其實是在絕望中講述一個關于困境“出逃”的故事,咀嚼著個體生命體驗,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涵蓋了中國近百年來的諸多女性形象,但是無論是“舊”女性,還是“新”女性,擺脫不了的都是宿命般的悲劇,悲涼的、個體無法控制的時代基礎上人的悲劇,作家正是基于這種女性命運悲劇的書寫進行理性的思考,使讀者讀來倍感凄涼,引發(fā)對于命運的深切思考。
虛無的愛情、無愛的婚姻使得墨荷一生受盡苦痛,婚姻對她來說毫無幸福可言,一個不愛的丈夫,一個愚昧的家庭,封建的三綱五常讓墨荷一生受盡折磨,死去還要被焚尸。而葉蓮子在史嶠突然失蹤后,大膽決定嫁給顧秋水,這段婚姻曾給她帶來幸福,卻很短暫,而她固執(zhí)地執(zhí)著于對顧秋水的追隨,一心一意忠實于顧秋水,卻不知道顧秋水早已把她拋之腦后,她和墨荷一樣禁錮于婚姻,她的命運可以說是和婚姻因素密不可分的。而吳為和第一任丈夫韓木林離婚后,依然飛蛾撲火般嫁給胡秉宸,然而狡猾的胡秉宸在她和白帆之間糾纏不清,吳為也在這場“爭奪”中遍體鱗傷,最后以發(fā)瘋死去告終。禪月是新時期獨立的女性,接受過高等教育,看多了外婆和母親的經(jīng)歷,對待婚姻和愛情,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把握,她有自己獨特的思想,不依賴于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自立自強,不受制于婚姻約束,勇敢追求幸福。
作品中對墨荷苦難命運的書寫有對傳統(tǒng)社會制度、封建社會觀念的控訴,對當時封建父權、夫權的批判,“夫為妻綱”的觀念,男尊女卑的思想可謂根深蒂固,在那個時代是盛行的,女性沒有離婚的權利,她們只是丈夫的私有物品,充當著生育機器的角色,這對墨荷的命運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而葉蓮子的苦難命運則與封建思想“從一而終”相關聯(lián),傳統(tǒng)女性內(nèi)斂、忍辱負重,有著極大的忍耐能力。墨荷和葉蓮子都是默默無聞、忍辱負重的形象,這都和當時的社會歷史有關,而吳為和禪月,要比她們進步很多,社會的發(fā)展,歷史的變遷對人的命運也會產(chǎn)生影響,禪月作為新時期的女性,有較清晰的頭腦,她留學美國,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為葉家女性扳回了一局。
“性格決定命運”,這一說法雖然片面,卻有一定道理,如墨荷的軟弱和容忍,使得她在葉家活的像長工,葉蓮子同樣繼承了母親墨荷的品質,對一切苦難都有極大的容忍,一個人帶著幼小的吳為,艱難而堅強的生活著。吳為天生被賦予雌雄兼容的秉性,然而遇到胡秉宸后,她又變得非常女性化,為愛情沉迷以致發(fā)瘋。禪月與她三位前輩在命運面前的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在我看來,作者張潔刻畫的這一形象,是理想的女性,她對現(xiàn)實認識得最深刻,憑著優(yōu)秀的學習成績考到了國外留學,也獲得了幸福,不同于前輩的逆來順受。
張潔的《無字》在簡單的家族人物故事之中挖掘了深層的人性內(nèi)容,闡釋了生活的邏輯,為我們留下生命之思,既表現(xiàn)在對兩性感情關系的糾葛上,也體現(xiàn)在對每個個體的性格內(nèi)涵的分析和人生道路的剖析上,作者不是為道德而寫,試圖給讀者一個更“真實”現(xiàn)實真相,給讀者以生活啟示,讓讀者深入了解歷史,理解人性。“無字”是追問生命意義之后的結果,而不是過程。作為一部經(jīng)驗之書,一部智慧之書,一部歷史之書,一部生命之書,一部女性之書,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蘊和人生哲理值得我們認真閱讀和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