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宋期間,大量文人因貶謫、游歷、遷居等原因流寓廣西,他們影響或直接建立了廣西最早的一批書院,對廣西文化進程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流寓文人決定了廣西書院的教學內容、教育宗旨和教學目標,也導致了廣西書院分布的地域性。唐宋時期廣西書院通過祭祀與理學傳統體現出對流寓文人的紀念,書院文化則展現出對中原文化的“北方認同”。
【關鍵詞】:唐宋;流寓文人;廣西書院;理學;北方認同
書院是一種獨特的教育制度,其組織形式介于官學和私學之間。書院秉承“有教無類”、門戶開放的原則,以圖打破“學在官府”的特權,推動教育向平民化發展。廣西書院的產生與興起,與唐宋時期流寓廣西的諸多文人有關。離開本籍的生活經歷一般稱作“流寓”[1],包括貶謫、流放、調任、幕僚、流民、遷居等等。廣西文化與流寓者關聯極深,如汪森《粵西詩載》收錄歷代文人有關廣西的詩歌,832個作者中,廣西籍作者僅有60人,其余都是流寓者在廣西創作的作品。這些流寓文人帶來了大量的外來文化,不斷與本土文化融合,深刻影響了廣西的文化進程。
一、流寓文人與廣西文教的興起
由于特定的地理位置與環境,嶺南自古便是貶謫官員的主要流放地。三國時,文學家顏延之、經學家陸績、程秉都曾因戰亂或做官流寓廣西,唐宋時期流寓廣西的名人更多,如唐朝裴伷先、桓彥范流瀼州,宋之問、張說流欽州,袁恕己流環州,張鈞流合浦。宋朝時,包括黃庭堅、秦觀等蘇門門人有許多被新黨打擊,貶到嶺南,他們構成了非常活躍的非本土文學家隊伍。
唐朝,旅桂文人們不遺余力地推動了廣西文教的發展。他們興辦學校、教育人才、議論學術,希望以明道宗經之風將廣西民眾從蒙昧狀態中開化出來。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期間,修葺柳州學,親自講學以開柳州學風。大歷八年(773年),李昌巙遷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于獨秀峰下顏延之讀書巖前興建桂州學。元和初年,韋丹任容州刺史期間,“教民耕織,止惰游,興學校。”[2]柳開于端拱元年(988 年)任全州知州期間,“在縣城之北山,筑室訓讀士人。”[3]這些旅桂文人從較為先進開化的黃河、長江流域走向偏居邊陲的廣西,將文學與文化外播粵西。
宋朝時,廣西依然是文人主要貶謫地之一。有的在桂流寓文人捐資助學,如《廣西通志》載,南宋文學家方信孺捐鹽錢24萬扶助宜州建龍溪書院,又捐40萬買學田助學。還有很多流寓文人開館講學或來往論學,如程珦任龔州(州治在今平南縣)知州時,曾在龔州暢巖講學,二子程顥、程頤即讀書其中;趙抃任宜州通判時曾在宜州香山寺講學;理學家周敦頤和兩弟子曾到潯州(今桂平市)白沙鄉羅叢巖設館講學讀書;黃庭堅羈管宜州期間,“日與州人士講學諷詠其間”[4];秦觀曾在橫州設館講學。書院文化正是由林岊、張栻等關心開館講學的名臣和文人在南宋時期建立和發揚的。由此可見,唐宋時期廣西文教之風轉為濃郁,與流寓文人大有關聯。他們也帶動了廣西本土文學家的初步繁盛。
二、唐宋時期的廣西書院發展
書院之名,始于唐末,起初只是作為藏書、校書之地。五代末、北宋初出現了以學習修業為主的書院。書院是一種半官半民的教育機構,有固定的辦學地點,廣泛招納生徒,設學長,開講會,置學田,定學規會約。一方面,它有別于官學。在廣西地區,唐初即有岑溪縣學、柳州府學、永福縣學等官學出現,官學能夠獲得政府財政支持,往往以官家子弟為教育對象。而書院主要由民間集資創辦,有一定獨立自主性,入學人員具有平民化色彩,不受身份和地域限制。另一方面,相對私學,書院是一種制度化的教育體制,組織性較強,且或多或少有類似官方的辦學宗旨,教授內容與官學相近。幾乎每所書院中,都會有知府、知州、知縣、學正等地方官員親自到所在地書院授課,稱為官課。
廣西自南宋開始建立書院。宋朝時廣西的書院數量,有10所、11所、12所、13所等不同說法。《廣西通志·教育志》中列出了南宋時期廣西創建的、有名可考的11所書院,其中9所資料較為確鑿,分別為嘉定八年(1215年)郡守林岊創建于全州城北柳山的清湘書院、淳熙間大田村進士鄧寧民創建于全州恩鄉的太極書院、知州鄧公創建于全州建鄉的明經書院、景定三年(1262年)知府兼經略使朱禩孫創建于靜江府(今桂林市內)的宣成書院、宋紹興初創建于柳州駕鶴山的駕鶴書院、慶元間州守李興時創建于融州(今融水苗族自治縣)的興文書院(又名真仙書院)、嘉定八年(1215年)張自明創建于宜州(今宜山縣)的龍溪書院、嘉定十四年(1221年)邑人澹然居士毛基創建于富川縣(今富川瑤族自治縣)的江東書院以及為紀念被編管容州的吳元美而創建的容州(今容縣)勾漏書院。另兩所,升鄉書院僅見《蘇志》孤證,思賢書院則被認為并無講學授徒之實。
南宋廣西書院有三個突出的特點:首先,宋朝時建立的廣西書院多與流寓文人有關,或直接為南來的流寓者所開辟。上述的南宋時期書院建立者中,林岊為福州沙堤人,朱禩孫為四川閬中人,張自明為江西建昌人,李興時籍貫不清,或說江西人,或說福建寧德人。其次, 南宋時期廣西書院分布的地域性非常明顯。以有確切資料的九所書院為例,其中八所集中分布在桂東、桂北區域,僅有勾漏書院一所位于桂東南。究其原因,應為桂東接近文風昌盛的湖南,而桂東南則靠近嶺南文化中心的廣東地區。桂北、桂東南地區與外界溝通密切,也是當時往廣西調任、遷居、游歷、投親的集中區域,流寓者數量最多,容易產生文化交流,因此成為廣西文化事業最早發展起來的區域。最后,廣西書院文化與其他地區的書院文化一樣,同為儒家文化的產物。宋朝時廣西書院的傳授內容大多為“五經”等儒家經典,在桂北地區思想界中占有主導地位的是分別以張栻、朱熹和呂祖謙為代表的湘學、閩學和婺學。毫無疑問,這些學問最初都是以南來的流寓文人為主體在廣西傳布的。
自宋朝以后,書院成為廣西區域普遍采用的教育手段,持續發展了一千多年。按季嘯風《中國書院辭典》,廣西書院數量在明代為76所,在清代則達到了256所,甚至超過了清代時山東、江蘇、湖北的書院數量(三省分別為154所、144所、127所)。[5]宋朝時廣西書院文化的基調,也直接影響了后來書院的傳承脈絡。
三、廣西書院文化的“北方認同”
流寓文人對廣西地方文教有開化之功。他們或興學校,或親自講學,他們帶來的中原文化以“文化拓邊”的形式開拓了百越民族的眼界,超出了本土性文化的藩籬,推動了廣西甚至珠江流域、整個嶺南的社會文化發展。
流寓文人在移居廣西時,始終保持著對北方中原文化、儒家文化的崇奉與懷念,保有著普遍的“北方認同”。許多流寓文人在詩文中表達出了戀北之情。宋代,李師中曾出任出任廣西轉運使,其詩《和李明叔理定道中》有“客土相思空引望,天涯風景似新亭”句。陶弼兩知邕州,有《邕州城》詩道:“憂邊日繞南云下,戀闕心隨北斗回。”折彥質在《超然亭》歌曰:“回首不堪東北望,桂林萬里是秦關。”這些詩句都表現出以北方為精神家鄉而導致的嚴重客居心理。這種心理難以釋放,許多流寓文人就將廣西與中原風物聯系起來。唐人莫休符在《桂林風土記》中贊頌桂林風物之美,其中有言“遠眺長江,極目煙水,北人至此,多整鄉思”,宋之問有詩“流芳雖可悅,會自泣長沙”(《經梧州》),元稹有詩“明公莫訝容州遠,一路瀟湘景氣濃”(《奉和竇容州》),均有見粵西美景而思念中原之意,也從側面反映出此時在文人心目中,廣西部分地區的自然、人文景觀與中原、湖南等傳統文化中心已較為接近。
這種“北方認同”也輻射到了廣西本土文人。鐘乃元的博士論文《唐宋粵西地域文化與詩歌研究》中曾明確指出唐宋時期本土詩人對中原文化的接受與認同。他提出,這種認同首先體現在對中原巨族的認祖歸宗,如韋敬辯以其中原先祖的顯赫家世為榮,本土進士、桂林三才子之一的曹鄴以曹魏后人自居等等。其次體現在本土詩人無論道、佛、儒,都不約而同地對中原文化進行贊頌。[6]這些觀點是比較可信的。唐代澄州(治所在今上林縣)刺史、澄州地區部落壯族首領韋敬辯在《六合堅固大宅頌碑》中道:“維我宗祧,昔居京兆,流派南邑,上望無階”[7],足見其對中原文化的認同感。宋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中談到,“近歲峒酋多寄籍內地”[8],這也是對中原文化認同的表現。
受到流寓文人與本土文人的雙重影響,廣西書院文化也帶有比較濃厚的“北方認同”特征。這些特征表現在:第一,宋朝初興的廣西書院,多有祭祀唐宋流寓文人者。書院本就有祭祀先賢的職能,祠和書堂往往聯系在一起。彭汝實《九峰書院記》中認為“書院之設”,“或以襲勝,或以表賢,或以就祀。”[9]廣西書院繼承了書院的祭祀傳統,如《廣西通志·教育志》認為思賢書院“目的是紀念和效法五賢善政……可見思賢堂是祠廟性質的建置。”+有學者根據《容縣志》認為勾漏書院是祭祀吳元美的祠:“美嘗忤秦檜,編管容州,士子從學甚眾。曾游勾漏山,著《寶圭十洞記》。未幾卒,容人建書院祀之,以勾漏為名。”[10]
宋朝時廣西最早的一批書院往往祭祀本地先賢、本土文人的少,祭祀中原先賢、南來文人的多。清湘書院祭祀柳開、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張栻七先生,龍溪書院祭祀黃庭堅,勾漏書院祭祀得罪秦檜而被貶廣西的安撫機宜吳元美,宣成書院祭祀“中興四大名儒”中的張栻、呂祖謙,思賢書院祭祀容州前州守元吉、王翃、戴叔倫、韋丹以及王次翁……建于南宋嘉定九年(1216年)的宜州龍溪書院,本系知州張自明以俸錢為黃庭堅祠,又以州用盈錢作書堂。書院中有山谷祠、龍溪書堂、藏書閣、衣冠墓,且書院每年祭祀黃庭堅。可見,祭祀流寓文人的書院,占了所有宋代廣西書院的大半江山。
直到明清時期,仍有大量書院保持祭祀唐宋流寓文人的傳統。如橫州淮海書院祭祀秦觀,南寧、賓州的敷文書院和武鳴、隆安、桂林的幾座陽明書院均祭祀王守仁,欽州東坡書院祀蘇軾,平樂道鄉書院為紀念宋哲宗時吏部侍郎鄒浩,宜州四賢書院紀念呂王壽、黃庭堅、趙木卞、馮京……由此可以看出中原流寓文人對于書院文化影響之深廣。
第二,宋朝時期,理學盛行,因此所建的廣西書院也以傳播理學為主,這從宣成、清湘兩書院即可看出。理學由張栻、呂祖謙、周敦頤等流寓文人傳入廣西后,許多理學大家都曾在廣西居留。宋景定三年(1262年),知府兼經略使朱禩孫為紀念張栻(謚曰“宣”)、呂祖謙(謚曰“成”)兩大理學家創建宣成書院,書院中有有張呂二先生祠。臧夢解《重修宣成書院記》載:“諸君讀其書,釋其旨,汲汲焉,拳拳焉,勉其如宣成者,去其不如宣成者,則沿張呂,溯濂伊,接洙泗,使圣道之明千萬世如一日,亦二先生之所喜,部使者之所望。”[11]“二先生之所喜”就強調了宣成書院的理學傳統。清湘書院的創建者林岊本人崇奉理學,他在清湘書院中“日偕諸生講明道學,勉敦實行。”[4]寶慶三年(1227年),郡守趙必愿擴大清湘書院規模,修建了率性堂和燕居樓,請理學家魏了翁作《率性堂記》,文章中也透露出濃重的理學色彩。
盧曉玲、孫先英指出,文獻記載中就任廣西的理學家就有20人之多,遷居廣西的理學家也為數不少。[12]這實質上牽引了書院乃至整個廣西的學風方向,理學直到明清時仍為諸多廣西學子所服膺。如《廣西通志·教育志》記載,嘉靖九年(1530年)建于合浦縣的海天書院,“聘陳逅為掌教。逅為名進士,講理學,從學者甚眾。”[4]清代創建的荔浦荔川書院又稱文昌七賢祠,因其左祀文昌帝君,右祀韓愈、周敦頤、程頤、程顥、朱熹、張栻、張載七賢。南寧、賓州的敷文書院和武鳴、隆安、桂林的陽明書院也顯然是陽明心學一脈。不可否認,理學使廣西區域逐漸匯入中華文化圈,不斷獲得文化的發展。
四、結語
唐宋時期,中原文化已經走向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相對文明、統一的國家政權時代,而廣西本土各民族基本還停留在神話、巫祭的部落時代或比較狹小、封閉的初級國家時代。在這種情況下,廣西本土文化呈現出對于北方中原文化的依生狀態,是可以理解的。外來文人持續、系統地將中原儒家文化帶入廣西,興辦書院,廣施教化,傳播理學,使廣西在唐宋期間一改蠻邦面目,逐漸成為中原文明強烈輻射之地。有宋之年,廣西出了279位進士,2位狀元,更有覃光佃、覃慶元、覃昌一家三代進士與謝澤、謝洪兄弟同年考中進士的“謝家雙鳳”等佳話。在唐宋流寓文人的推動下,地處邊陲的廣西興教辦學風氣濃厚,為明清時期儒學在廣西的深入傳播奠定了基礎。
流寓文人發揮了中原文化向心力所具有的聚合作用,使廣大廣西本土文人也產生了“北方認同”。從這個角度上看,唐宋流寓文人以書院文化為“文化拓邊”的重要手段,深刻影響了古代廣西的文化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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