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是世界上率先完成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國家,但它何時、如何和為什么發生了這場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劃時代變革,卻成為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長期爭論不休的重大課題, 焦點在于英國中世紀晚期是否發生了轉型。2005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英國萊斯特大學歷史學院區域和地方史教授、英國地方史中心主任、著名中世紀史學家克里斯托弗·戴爾的最新著作《轉型時代:中世紀晚期英格蘭的經濟與社會》再次向人們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戴爾的這部新著并不能算是雙方爭論的繼續,因為他的觀點既不是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更不是非馬克思主義, 而是釆取了有選擇地繼承和取長補短的立場,從而使這個問題的研究在理論模式的創新,以及內容的拓展與深化方面都取得重大推進。
以波斯坦為代表的劍橋學派在英國中世紀史的實證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波斯坦是“新人口論”的代表人物,主張人口與資源( 主要是土地) 的關系是主導社會經濟變化的決定性因素。中世紀時期,技術水平發展有限,人們主要以土地為生,在土地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人口增長到一定限度后,就會使人均生產率水平和人均生活水平下降,由此導致經濟的周期性衰退。這個觀點整個中世紀分成三個不同階段: 經濟增長大約持續到 1300年,期間人口增長居住地面積擴大農業用地尤其是耕地面積增加產量增長; 第二階段則是充滿危機的 14世紀,如1315-1317年的大饑荒,1348-1349年的黑死病,經濟增長處于停滯狀態甚至發生倒退; 第三階段從14世紀晚期持續到16世紀早期,是一個令人困迷惑不解而又充滿各種矛盾趨勢的時期,同時又是一個經濟衰退和農民階級的黃金時期。英國史學家希爾頓看重階級關系等社會史的內容,被稱為“階級斗爭模式”。 希爾頓認為,中世紀封建社會的農村結構至少由三部分組成,即農民家庭經濟’農村公社和封建領地。13世紀以來,這種平衡由于農業勞動生產率的下降而被打破: 領主地租收入下降,領主權受到削弱; 農民兩極分化日益加深,導致農村公社的衰落上述變化導致農村社會結構和階級結構發生根本性變化。戴爾在這兩者的基礎上做出的新的解讀。首先,研究時段的延長。戴爾認為,13 世紀到 16世紀英國發生了結構性的變革,他把這種變革放置到 850年到1800年近千年的背景下進行宏觀考察。轉型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其諸多要素的發展并不同步,只有長時段考察才能把握這些要素的發展趨勢。其次,研究內容大大擴展。戴爾強調社會結構和生產方式,他研究的重點是導致變化產生的社會基礎,包括個人與共同體的關系’人們的衣食住行’農村與城市的關系,等等。最后,對社會經濟發展動力的新認識。無論是“新人口論模式”還是“階級斗爭模式”都片面突出某種單一因素,忽視了歷史發展的復雜性。前者在解釋人口壓力緩解的 15世紀為何人口數量沒有顯著增長時陷于困境; 后者過于強調階級關系的變化,卻對導致此種變化的深層次原因探討不夠。戴爾主張對社會經濟變化的原因作多視角的闡釋,他至少提到了三種因素:一是制度。英國政府的中央集權化保護了財產權,提供了安全的貿易環境,使中世紀英國擁有比較穩定的貨幣體系和較低利率。二是技術。無論波斯坦還是希爾頓都注意到但卻低估了中世紀的技術成就。在戴爾看來,中世紀的技術發展并不是停滯不前的,例如風車最早在北海沿岸出現。三是市場。戴爾非常強調市場的作用’市場滲入社會的方方面面,它促使城鄉之間進行優勢互補和能夠創造財富的交易,使那些有才能和有心計的人獲利并導致生產專業化和技術革新’。
本書的主要內容:戴爾在第一章“一種新中世紀觀”中重繪了中世紀的圖景,反對中世紀中期是沒有發展的增長或虛幻的增長的觀點,認為雖然英國社會結構和生產方式的變化發生在延長的15世紀’(1350-1520),但是中世紀晚期(1200-1520)的大量經濟特征能夠追溯到13世紀甚至更早。戴爾從結構,交換,危機,和社會控制四個方面描繪了新中世紀的特征。
第二章至第六章則從實證視角敘述了五種結構性變化,它們是包括戴爾在內的經濟社會史學家近幾十年來有關中世紀英國經濟和社會變化的實證研究成果。為了突出轉型的趨勢,戴爾將其歸納為具有競爭性的五對關系( 共同體和個人,權威和自由,消費和投資,生計和市場,勞動和閑暇) 。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每對關系的前者是偏于傳統的,后者則更多體現了現代性的特征,這些現代性特征在中世紀晚期不斷加強,成為轉型的風向標。
第二章,“共同體和個人”。戴爾認為,中世紀英國的村莊和教區是領主、農奴和自由持有農的共同體,公共義務和私人權利存在張力。共同體的存在制約了農民的土地積累,但中世紀晚期,農民的私人權利處于提升之中,如私密觀念出現,住宅中私人空間日益重要;農奴的土地產權不斷擴大。第三章,“權威和自由”。戴爾指出,農民自治是領主在莊園行使權力的前提,而借助農民自治行使領主權是農民自由的成長溫床。農民生產的商業化和社會交往已經不同于傳統的農民和工匠,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第四章,“消費和投資”。消費和投資彼此存在著競爭,但投資也促進消費。在延長的15 世紀,社會的中低階層增加了購買力,使得食品和工業品的消費類型發生決定性的變化: 大眾人均的食品支出增加、食品結構極大改善、內需( 肉、酒、布匹和住房) 擴大、時尚觀念出現。下層模仿上層、農村模仿城市的生活方式( 香料、服裝和房屋結構) 極大地刺激了領主,佃戶,工匠和農民的生產性投資( 磨坊,谷倉,羊欄,馬廄,馬車,土地投資,各種生產工具,作坊,商店) ,基礎設施也得到大規模興建( 道路,橋梁,碼頭) 。第五章,“生存和市場”。戴爾指出,在經濟衰退的 15 世紀,社會和經濟結構正在發生變化。中世紀晚期英國人的生存狀況得到較大改善。市場則要復雜得多,一方面是“從市場退卻”,表現為交易數量、物價和貨幣支付的下降,另一方面,“市場延續”也是不爭的事實,如人們的交換習慣及對信用和金錢的使用還在繼續、人均貨幣流通量上升、新的未授權的市場建立起來、存在大量“隱蔽性貿易”。第六章:“工作和閑暇”。雇傭勞動是中世紀經濟早已形成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世紀晚期英國的雇傭類型發生了某些變化,雇工供不應求,就業面廣,流動性增強,報酬提高。戴爾據此認為,中世紀晚期英國雖然發生著轉型,但它還不是資本主義。戴爾在結論中指出,盡管 13 世紀到 16 世紀存在著上述轉型,但它還不是資本主義。英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從 13 世紀一直延續到 18 世紀,而中世紀晚期只能算是轉型時代的“前半段”。
本書的特色,新材料的運用:“舊中世紀觀”很大程度上關注來自傳統機構的證據,包括地產記錄、法庭卷宗、教會檔案、家族信札、債務清單、政府檔案等。這些有意識的歷史記錄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反映社會精英階層的活動,而社會下層的諸多活動則湮沒無聞,只能從各種檔案的暗示或偶然保存下來的書面或物質證據中了解。戴爾不遺余力地搜集了很多新型材料( 新興組織的檔案、租約、信件、遺囑) 。鄉紳以下社會階層的遺囑反映出立遺囑人的市場交易、社會關系和責任、與共同體的關系以及他們的信仰和態度。不僅如此,作者還關注考古學、景觀史的研究成果,這些使得考古發掘、地形圖、空中攝像等其他學科的成果也成為歷史研究的素材。看過本書之后我個人的一些想法:其一,戴爾把中世紀范圍擴大到了850-1800年,在這個時期內有一個“唐宋變革論”,就此我有一些看法。其二,我國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在我看來也是一個經濟社會的變革時期,雖然不盡然相同但有可借鑒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