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

【摘要】：方方作為慣常以冷峻筆調描寫人生的“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她的作品在描寫那些貌似普通尋常的故事背后時也透出了鮮明獨特的當代意識與強烈的存在主義哲學意識。 在她的中篇小說《出門尋死》中，方方通過一種輕松而略帶戲謔的語調講述了一個普通女性荒誕可笑的尋死之旅。但透過故事表面，我們更多的看到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自我，在這個荒誕的他者世界的生存困境和尷尬處境。

【關鍵詞】：存在主義；薩特；方方；《出門尋死》；《禁閉》

一、薩特存在主義哲學

薩特作為存在主義哲學流派的中堅力量，他的哲學被稱為哲學的人學綱領。其觀點主要有：“存在先于本質”論和“自由選擇”論，即人的生命自我選擇的可能性以及這種可能對于人生的意義；以及“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的思想，薩特認為人的生存狀態是一種孤獨、荒謬、虛無的生存景觀，并且人在自由選擇的過程中，其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對待他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但每個人的自由就可能影響他人的自由，所以稱“他人即是地獄”。

二、“他人即地獄”——《出門尋死》中所表現的存在主義傾向

（一）他者與他者所構成的地獄

在方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環境對人的影響、對人的異化及扭曲，從中感悟到人在環境當中的困頓與掙扎。她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敘述與嬉笑戲謔的對話中指出了人是如何被“他者”的世界所困擾，指出了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這個他者世界中尷尬的生存困境。

在《出門尋死》中，方方講述了一個中年女性在這樣一個他者世界里的尷尬處境。作品中的主人公何漢晴是一個現代社會中隨處可見的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小市民形象。在家中，一屋子的家務事都是她來做，但即使這樣她的公公婆婆卻只喜歡苛責和挑剔她，丈夫只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對自己的委屈不聞不問甚至對自己大打出手，她的小姑子愛嘲笑她，她的兒子也是任性不懂事。何漢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這個家，甚至不惜去賣血，而她自己卻是一無所求。就是這樣一個能干熱情的女人，街坊鄰居都喜歡她，愛找她幫忙。可家里人都因為何漢晴沒有文化而瞧不起她，只是將她作為家里的一個保姆，一個機器。她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卻得不到應有的肯定和尊重，她甚至都無法在吃飯的餐桌上插進去一句話，因為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地忽視著她。在這個家庭中，已然形成了何漢晴與家庭其他成員相對立的一種地獄圈。

對于他者，對于個體與他人的關系，薩特認為，個體意識到他人的存在，從而才感到羞愧，是“他人”這一存在的自由介入了個體。他人作為自由作用于我的存在，才能把我的自由“凝固”為羞恥。在他看來，自我與他者是一種相互交錯相互依存的關系，但是每個自我之間又都難以溝通難以相互理解，所以彼此制約著對方選擇的自由。

在《出門尋死》中，何漢晴與她的丈夫，公婆，小姑子也同樣處于這樣一種互為地獄的關系中。何漢晴寄希望于丈夫對自己能有一絲體恤，于婆婆能對自己有幾句暖心話，然而丈夫和這個家庭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起她，忽視她，但他們又都離不開何漢晴對自己的照料和對這個家庭的無私付出。婆婆雖然是一個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但對何漢晴確是一邊不停使喚她做家務，一邊又看不起她。在婆婆的刻意唆使下，丈夫對何漢晴的付出享受的心安理得，但何漢晴卻感受不到丈夫對她這個妻子的些許關心和袒護之情。在這個家庭中，除何漢晴以外的其他人也已然成為她的地獄。

（二）我與他者所合謀的地獄

“他人與地獄”的第二個層面，即我與他人合謀的地獄，我自身參與的一種地獄，這一層面在《禁閉》的主人公之一的加爾散身上表現的十分徹底。

加爾散生前背負著一個膽小鬼之名而死，但他心中始終裝有一個成為愛國英雄的夢想，于是他不滿于自己背負這樣一個罵名，即使死后成為一個鬼魂也想要扭轉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他意識到了他人對自己的異化，雖然他并未認輸并且自覺抗爭，但也僅此而已，因為他只是想要扭轉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而并未想過重塑自己的形象，于是只能無奈的在地獄中也背負生前的罵名，仍舊活在他人對自己的偏見之中，活在自己與他人一起共筑的地獄之中。

在《出門尋死》中，我們可以看出何漢晴所生活的家庭籠罩在古代傳統家庭家長制和父權制影子之中，在這樣的一種生存境況之中，何漢晴成為了一個忍讓、奉獻、逆來順受的女人。雖然這種生活讓何漢晴感覺活著很累很煩，但是生活已經教給她“想不開的事情太多，要養成想不開也得想開的習慣”，她將這些習慣作為自己生活和為人的標準，或者是某種禁錮。這樣的一個何漢晴已經成為了一個只是生活在“他人”注視下的女性。她在自己的生活中無視自己的生存需要，全然是為“別人”而活著。她一再想到的“這回我非死給他們看一下”，“我要爭口氣，我今天就死給他們看”的這些念頭表明她尋死的目的似乎并非簡單的生活負擔和壓力太大，而是更多的是為了讓家人“看到”，這恰恰說明何漢晴所處的這種人生境況正是一種他人與自我合謀的地獄圈。之前她被他人漠視和無視，于是她的痛苦由此而生，如今也是通過尋死這樣一種近乎荒誕和絕望的方式來體現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價值，這與那個死后身處地獄卻為了擺脫他死之后人世間對他的看法的加爾散在地獄折磨其他兩個亡靈的行為如出一轍。

他人異化了我，于是我以別人異化我的標準來行事，這時，我與他人合謀共筑的禁錮開始形成。何漢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本質的生命需求是什么，不斷地麻痹著自己、欺騙著自己。從而使自己與她真正的自我內心漸行漸遠，并將自己所“扮演”的自己當做是自己生存的本相，從而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從本質上而言作為一個獨立生命個體的自由性，扼殺了自我生命存在的本質價值。

（三）自我構成的地獄

“他人與地獄”的第三個層面即是我對于自我的禁錮。在《禁閉》中，伊內絲就是這樣一種對于自我的禁錮，其自身成為了自我的地獄。伊內絲是一個用“我”去認知“自我”，有著充分的自省意識的人。她清楚的認識到自己來到地獄是因為自己的作惡多端，并且她的罪惡已經到了永劫不復的地步。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正是她自己對自己的看法構成了其專有的地獄圈。她將自己形容為“一根枯死的樹枝”，這無疑是給自己判了死刑。這樣一來，她便將自己禁錮在了自己對自己的定義之中。在伊內絲這里，自我才是我之地獄的主謀，他人是否構成你的地獄完全取決于自己的主觀態度。

在何漢晴尋死之路的終點，她還是以自己的屈從結束了“出門尋死”的行為，又回到了被累和煩所包圍的生活當中。她放不下自己的家庭，放不下丈夫孩子甚至是街坊鄰居。這就是一個普通生命個體和都市下層女性的悲哀，面對如此大的生活壓力和他者世界及他人對自己的異化，只能選擇“賴活”。她擁有選擇自身命運的自由，但卻在使用這種自由的權利時迷失了方向。

中國社會自古以來就有的所謂“婦道”使她覺得家中的大小家務是自己的責任，她自己錯誤的把這些事當作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表面上，何漢晴是被自己生活瑣事逼上了尋死的地步，但究其本質，倒不如說是她被這個傳統的父權社會的社會意識，被自己的本身的傳統的思想給禁錮住了，她自己選擇了進入這個牢籠，從而失去了自己的自由，自愿地背負上了生活的枷鎖。

薩特認為，人生而是自由的，但是人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這種自由是指作為獨立生命個體的人有著自己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并且選擇自己承擔責任的自由，是“懦夫把自己變成懦夫，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薩特所認為的枷鎖，正是人在自由選擇的過程當中所要承擔的由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以及責任。對于何漢晴來說，她的枷鎖既有這個社會所強加給她的，也有她自身內心當中自己的枷鎖，而對于這種自己將自己束縛住的枷鎖，若是自己處在其中而渾然不覺或是自己心甘情愿被束縛的話，那這種枷鎖是沒有辦法打破的存在，因為這是她自己主動選擇的一種枷鎖，她只能長久的背負著它。

方方曾說：“在平淡的日常生活當中，悲劇更多的是個人自我選擇的結果，而這種選擇的依據從根本上來說是人性的內部。……人物也許能夠拜托某些外在的阻礙，卻由于強烈的自我遮蔽而難以超越自身。”《出門尋死》當中的何漢晴正是一個這樣的悲劇的典型主人公，她如果不能打破自己為自己佩戴的枷鎖，那么她只能茍且偷生或是出門尋死，但這兩條路不論是哪一條，都無法逃離這個他者世界對自己所筑起的高墻，這正是何漢晴們的尷尬處境。

三、方方小說中所表現的存在主義傾向與薩特存在主義本身的區別

我們的確可以從方方的小說中看到明顯的存在主義傾向，但她的觀念并不是完全等同于存在主義哲學觀，她與其只是有著相似之處，但是二者之間仍然一定差別。

薩特存在主義認為人有著自由選擇的權利，且人應當具有承擔其選擇的勇氣，但只要別人干涉了自己便是將自己處于地獄之中。而且這個地獄無處不在，無處不有，人時刻都處在這個地獄當中。但在方方的作品中，我們更常見到的則是一種宿命意識。她將人生的悲劇歸根于人生宿命的安排，人難逃宿命的擺布，在面對宿命之時，更多的選擇了“認命”，這無疑才人生命中最為悲劇的。

方方雖然寫的是悲劇，但她對生活始終是充滿著希望與信心的，她始終是站在批判現實主義的立場上去描寫人生困境。在她冷峻的文風背后，是深深的社會責任感和一個作家所背負的使命感。她不斷地拷問著這個社會所暴露出的問題背后的原因，通過對丑陋而荒誕的現實的揭露和對荒唐可笑的人生批判，我們可以看到方方對于中國當代社會的深沉的反思，可以看出她對于生活的熱愛，她的作品，的確給人帶來了生的渴望。

參考文獻：

[1]薩特[法].存在與虛無 [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陳宣良等譯，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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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黃忠晶.他人與地獄——薩特關于他人的思想簡論 [J].載青海社會學，1995年，第3期：15-26.